次日一早,天色大亮,離沐天地坐在張婆家的院子裏,並沒有立刻去找安瑤,他需要靜一靜,此時的他甚至不知見了安瑤該說什麽,是該義正言辭地指責她的見異思遷?還是該苦苦哀求她迴心轉意?


    早已起來梳洗打扮後的雲雪晴默默站在木門前,望著就在自己幾步遠卻孑然獨立的身影,他該是一夜未眠吧,否則怎會連她並沒有刻意隱藏的腳步聲都沒有發覺?她隻是靜靜地站著,沒有上前。


    身後,卻忽然被人拉了拉衣袖,轉過身來見是陌言。陌言看了看離沐天的背影,轉頭又向雲雪晴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指了指外麵。雲雪晴不明所以,隻好跟著她從後門走出院外,轉身的刹那,她看到陌言天真無暇的眼角閃過一絲壞壞的笑。


    “小言,怎麽了?”一直來到確定離沐天不會聽到的遠處,她才開口說話。


    陌言收起玩笑的表情, “師姐,那個狐狸精對天哥始亂終棄,實在欠打,我越想越氣,她昨晚說了白天在家,不如我們去教訓她一頓可好?”


    雲雪晴剛想說不要胡來,可轉念一想,那位姑娘雖然功夫比自己和陌言強了許多,但也不一定非要動手啊,自己如果去勸一勸她,或許能夠令她迴心轉意,即使不能,也至少可以讓她與離沐天之間不至於反目成仇。


    多年以後的她,終於明白隻有那個時候,那個年紀,才會有如此天真的想法。


    此時的她,向著陌言點點頭,道:“也好,勸一勸她倒是可以,不過不許胡來,知道嗎?”


    陌言點點頭,知道這位師姐平日裏與自己最合得來,就算自己真的胡來,最多也是給她責怪幾句而已。


    兩人來到村東頭安瑤的住處時,遠遠地看見院子裏,安瑤穿著粗布羅裙,正獨自一人清理被積雪壓倒的枯枝,那樸素的裝束與端莊的氣質,就像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女子,倘若沒有昨夜的驚悚,他們完全不相信她竟會是狐妖。


    安瑤自顧自地忙碌著,並沒有看向他們這邊,於是陌言拉了雲雪晴藏身屋後,悄聲道:“師姐,我上去偷襲那女人,你別出來,看我的好戲。”


    他話音剛落,特意不等雲雪晴阻攔,便一個飛掠衝上前去,手中的槍驟然伸長,向著安瑤當頭便砸下去。


    雲雪晴心中一急,想要阻止已來不及,眼看著安瑤聽得背後風聲,將頭一偏,閃過陌言的招式。


    陌言反應極快,一招不成,舉槍又攻。他這槍的槍頭比尋常的長槍要大上許多,也沉重許多,因而所用的招式也是在槍法裏夾雜了棍棒之法,淩厲迅猛非凡。眨眼間他與安瑤已過了十餘招,安瑤並不還手,隻是一味躲閃他的招式,這不由得讓雲雪晴微微放心。倘若安瑤也對陌言發招的話,她是無論如何也要出手的。


    大約過了二十招左右,安瑤尋了個時機一把抓住陌言的槍杆,陌言情急之下想要奪迴,卻沒料到眼前這個看上去十分秀氣的女子竟然力氣大得驚人,奪了幾下沒有掙得動,安瑤卻反而將手鬆開,微微一笑,“小兄弟,不知你此番前來找我,所為何事?”


    陌言唰地把槍收迴,正色道:“你這水性楊花的狐狸精!為什麽欺騙天哥?!”


    安瑤輕輕歎了口氣,看著這個年紀明顯比自己小的少年,幽幽道:“他都不懂,你又怎會懂。”


    陌言冷哼一聲道:“我確實不懂,不過去卻知道,一旦選定了一個人,一生一世心裏都不該再有他人!”


    安瑤望著這眼中明澈清淨的少年,不知為何心中升起一種想要流淚的感覺,那是一種無法言喻的悲憫,“我知道天池是修仙的門派,但願多年以後,不論你成仙與否,都能保有這樣一份純真。”


    陌言怔怔地望著她,一時說不出話。


    屋後雲雪晴再也按捺不住,走上前去。


    安瑤見到她時沒有意外的神情,就好像早知道她藏身於此似的。她上前幾步站定,陌言則知趣地退到師姐身後。


    她不卑不亢地望著眼前的女子,不知道自己該以怎樣的身份對這名狐妖說話,是天池派弟子?還是離沐天的師傅?


    倒是安瑤先行開口,“這位想必就是小天的師傅雲姑娘吧?姑娘如此年輕貌美,卻身負驚人修為,著實讓人敬佩。”


    見麵便將她稱讚一番,算是友好地打了個招唿,這讓她即使想拿出天池派劍仙的身份與其為敵,至少在表麵上也不可能了,於是隻好開門見山,“姑娘與我徒兒之事,我本不該多言,隻是......”


    安瑤輕輕歎了口氣,“不知雲姑娘可否有心愛之人?可知何為向來緣淺,奈何情深?”


    “姑娘此言何意?”雲雪晴知道自己還不曾像他們那般深愛一個人到死去活來的地步。


    “雲姑娘,你可有想過,他是人,我是狐,狐妖的壽命比人冗長得多,終有一天我會看著他慢慢老去,輪迴轉世,來生再也不記得我,那該是何等的悲涼。”


    安瑤的聲音帶著來自天外的悲傷,“我也是不久前才認真思考這個問題。雲姑娘,如今的我隻希望他此生能夠找到一位像你這般美貌優秀的人間女子,平凡地度過這一世。”


    “......”雲雪晴一時沉默了,安瑤的話如同重錘般陣陣敲擊在她心上。


    看著心裏的那個人慢慢老去,輪迴轉世,來生再也不會記得。那該是何等的悲涼!先前她從未想過妖與人的相戀,可如今卻切切實實地體會到那種徹骨的痛,以至於她甚至忘了眼前的女子是自己門派的大敵。


    正思索間,安瑤忽然向著遠處晨霧尚未散盡的地方望了望,不由得道:“他來了。”


    他?離沐天麽?雲雪晴一驚,也想那邊望去,卻是霧蒙蒙的一片,看不到一個人影。她知道,安瑤作為狐妖,對人的氣息更為敏感,更何況又是她曾經的心上人離沐天。於是轉念一想,倘若讓離沐天知道了自己和陌言私下來找安瑤不太妥當,於是連忙告辭離開。


    不多時,離沐天的身影出現在這薄霧之中。


    安瑤知道,他遲早會來。於是就那樣靜靜地等在這晴嵐薄霧中,也許,這是她最後一次等他了吧。


    “你,有什麽想對我說麽?”默默地等到那個身影來到麵前,她理了理被晨風吹得有些淩亂的發絲。


    離沐天站定,沉默了半晌,“你覺得我們之間有何話說?你是希望我來乞求你迴心轉意?還是希望我從此把你當成仇人?”


    是啊,還有什麽話說呢?千言萬語也不過是因為個不甘心罷了,訴說千百遍卻依然無濟於事的不甘心。


    然而就是這短短的兩句話,安瑤卻不能不未知動容,“不,不要把我當仇人,不要恨我,也不要再愛我,我隻盼望你,能把我當成陌生人,甚至把我從記憶裏除去。”


    離沐天微微蹙眉,卻一動不動地盯著她,聲音裏已再無一絲暖意,“憑什麽你說在一起就在一起,又憑什麽你讓我忘就忘了?”


    “我......我也是為了你好。”安瑤一時語塞。


    “為我好?”離沐天冷笑,“當初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不說是為我好,如今不過是個見異思遷,卻要用為我好來掩蓋?可笑。”


    不過是一場笑話而已,還愛麽?連他自己都覺得已經沒有愛了,他不愛眼前這個女子了,所剩的隻是虛無縹緲的恨與不甘。


    淒然的笑掛在安瑤如仙女般驚豔的臉上,她後退兩步,說著連自己也不曾相信的話,“你莫忘了,狐妖本性魅惑,我確實曾經那麽喜歡你,隻是現在我不喜歡了而已,就是如此,希望你不要再糾纏我了。”


    “我原以為,妖魔倘若不曾害人,人們也不必傷其性命,如今看來師門所秉承的但凡妖魔一律斬草除根才是正確。安瑤,我果然看錯你了。”離沐天忽然覺得有一種無力感,就算武功蓋世又怎樣,修道成仙又如何?人世間最難左右的是人心。


    怎樣才能讓一個不再愛你的人重新愛上你?恐怕就連萬載不滅的神也無法做到。


    “不錯。”安瑤歎息道:“所謂妖魔,即使不曾殺傷人命,本性中也帶著邪惡與欺騙,到頭來終歸會害到人,小天,忘了我吧,就當你的生命中,我從不曾來過。”


    “嗬,忘了你?”離沐天冷笑,“我不會,我會帶著對你的恨,變得強大,遲早有一天我會讓你知道,我比你身邊的那個狐妖強!”


    安瑤默默地看著眼前這再熟悉不過的男子,此刻卻陌生得讓她難以接近,她從來沒有看到過離沐天這個樣子。


    驀然對視了半晌,他一字字道:“告訴我,我走之後,是不是你就會和胡不歸在一起?”


    安瑤想了想,卻轉過身,背對著他,“也許會,也許不會,也許我會與他相守白頭,也許我過不了多久又會喜歡上另外的人,也有可能我孤老終生,孑然一身。”


    “孤老終生,孑然一身?”離沐天忽然大笑,他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了,仿佛是看到了天大的笑話,“你自己也說,狐妖生性魅惑,孤老終生,你耐得住寂寞?”


    似乎有一種難以名狀的痛在安瑤眼中一閃而過,隨即又恢複了那溫柔如水的神色,“離開你以後,如果我孤老終生孑然一身會讓你開心些,那麽就請相信我是這樣的。相反倘若把我想象成一個魅惑的女子你才會開心些,那麽我就是那樣的。不論如何,一切都是我對不起你,但我們之間終究迴不去了,唯有請你善待自己。”


    離沐天痛苦地搖頭,他不懂,不懂她為什麽寧可孤老終生也不肯與自己在一起,難道把她想象成魅惑的女子自己就會開心麽?也許會吧,既然已經沒有愛了,那麽就讓恨來填充自己的心,可是倘若真的沒有愛了,恨又從何而來?此時的他知道,唯有欺騙自己,欺騙自己從來不曾愛過,隻是被一個水性楊花的女子騙了而已。


    對,沒有愛過誰,隻是一時失足遇到了一個女騙子。


    離沐天自嘲地笑笑,倘若可以,他想讓全天下都知道這是個女騙子、狐狸精,似乎隻有這樣才能淡化心中的恨。可是,他已經不愛她了,倘若連恨也沒有,又有什麽能夠證明她曾經存在過呢?他不怕被她拋棄,不怕被她欺騙,卻怕一旦有一天,彼此成為陌生人,心中再也沒有一絲痕跡,那空蕩蕩的感覺又該如何承受。


    多少次他想說:求你迴來吧,迴到我身邊。然而終究忍住,他畢竟是一個男人,縱然還不夠萬人傾倒,還不夠武功蓋世,可他畢竟還有著自己的尊嚴,更何況卑微地求得一個人轉身,換來的不是舊情難忘,而是同情憐憫。他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憐憫,此時的他,情願把曾經的愛、曾經的恨當成一杯苦酒,獨自飲下,然後抬首,仗劍天涯。


    已經漸漸散去的薄霧中,安瑤望著他的身影漸行漸遠了,或許這一次,再也不會相見了吧,而她就這樣佇立在就要煙消雲散的霧中,雙手掩麵,泣不成聲。


    萬裏無雲的晴空下,離沐天迴到張婆的小屋,雲雪晴和陌言早已等在那裏,遠處的陸瀟青正雙手包臂,將那包裹著棉布的月禦也抱在懷裏,遠眺天邊那落滿積雪、猶如一夜白頭的長白山,陌言則站在院外的石階下,把玩著手中早已縮短了的槍杆,院子裏張婆依舊曬著太陽哼著小曲紡著紗,雲雪晴則坐在對麵的石凳上,認真地看著張婆手裏的動作,金色的陽光傾灑在她嫻靜的容顏,這院落,以及院中的人們,此情此景,何等安靜祥和。


    此時的離沐天,早已換上一副如往常般瀟灑樂天的笑容,微笑著走到雲雪晴麵前,“師傅,我們啟程吧。”


    雲雪晴愕然抬頭,此時她看到的離沐天,是那樣陽光,那樣瀟灑,仿佛安瑤這個女子從來就不存在一般,盡管她知道,麵前的一切都是假象,可她還是不忍心去觸及,情願讓他在這個假象中繼續偽裝著,至少他看起來是快樂的。


    遠處,陸瀟青已走上前來,“小天,你想好了?”


    離沐天鄭重點頭,“陸大哥,我們這一趟行程,做的是為黎民蒼生的大事,兒女私情與這比起來,完全不值一提。”


    陸瀟青拍了拍他的肩膀,點點頭,眼中流露出讚許之意。


    陌言隻是有點惋惜不能教訓那個狐狸精,不過見到離沐天能夠放得下,心中頓時又高興起來。


    少年的心性便是如此,就算有再多的苦悶,隻要你給他一點希望,他就能夠傻傻地將注意力轉移過來。


    於是一行人向張婆告辭,離開蒼樺村這傷心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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