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沒有迴答她的話,淩軒神情有些呆滯地看著栗麟晰手中的銀鞭。


    “這鞭子……”


    他的嗓音沙啞,還帶著幾分顫抖。


    “啊,這個?”


    將鞭子遞到淩軒眼前,麟晰道:“我醒來的時候這鞭子就在我的身邊,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出現的。”


    不但如此,她連剛才她是怎麽就順手用了這鞭子都不知道……


    “說起來,這鞭子就像自己知道該往哪兒打似的。”


    伸手撓了撓頭,栗麟晰臉上帶著幾分不好意思:“我剛才其實甩出來的時候有點偏。”


    按照栗麟晰的經驗,這一鞭子就算打到了知樂身上,也一定會給淩軒帶一塊傷。


    但是救命要緊,傷不傷的,她覺得淩軒該是不會那麽計較的。


    可這一鞭下去,卻是直直打飛了知樂。


    “你的意思是?”


    淩軒低頭想了想,道:“這鞭子,有自己的意識?”


    “這麽說也沒錯!”


    栗麟晰點了點頭,雙眼突然一亮:“哥你這麽說好像還真是!”


    再看淩軒,卻是低著頭沒再說什麽。


    鞭子有自己的意識……


    看著手中的烈凰弓,淩軒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


    “麟晰,先拖住知樂鳥,做得到嗎?”


    他看著栗麟晰,眉宇間是她不曾見過的嚴肅。


    “做得到!”


    雖然不是那麽有信心,但是栗麟晰仍是拍著胸脯保證著。


    “拜托了!”


    淩軒麵色蒼白,因為過度使用神力,他說話仍帶著喘。


    栗麟晰點了點頭,將那鞭子再次拿起,朝著知樂的方向走去。


    這鞭子用起來很順手,還讓她總覺得有些熟悉和溫暖。


    見栗麟晰走遠,淩軒手心翻轉,召出了鹿鳴劍。


    時間過去太久,他甚至忘記了烈凰弓的靈在鹿鳴劍的劍鞘上。


    若是他沒有猜錯……


    這樣想著,他頗有些緊張地盯著放在自己腿上的烈凰弓和鹿鳴劍。


    片刻後,劍鞘上的鳥忽地從鞘中躍出,一頭紮進了烈凰弓中。


    隨著靈的迴歸,烈凰弓開始展露出新的模樣。


    弓臂末端延伸出了蛟人的尾部,而正中如鳳凰展翅的部分,則是變得更為寬大。


    此前隻是單一色係的羽毛更是變成了五彩。


    唯獨令淩軒不解的,是烈凰弓的弓弦消失了。


    隻是這不解並沒有持續很久,因為緊接著他就看到了新的變化。


    隻不過這次,變化來自於鹿鳴劍。


    鹿鳴劍的劍鞘抽拉成絲,束在了烈凰弓上。


    而原本的劍身,竟隨之變成了一根弓箭。


    箭頭更是兩根鹿角的模樣,令他十分震驚。


    自他製作出鹿鳴劍和烈凰弓起,鹿鳴劍便一直跟隨著他。


    可這百來年裏,他從來都不知道,原來鹿鳴劍是可以變成弓箭的。


    再聯想彼時半夏告知他的訊息……


    “原來不是用箭,而是用劍嗎……”


    難怪烈凰弓沒有配箭,原來烈凰弓的箭,是他的劍嗎……


    這個發現讓他莫名有些喜悅。


    伸手執起弓箭,此前消耗殆盡的氣力仿佛瞬間迴歸到身體裏。


    玄歌,等我!


    給自己打著氣,淩軒大步朝著正在爭鬥的栗麟晰和知樂鳥而去。


    走近之後才發現,與此前完全受克不同,手執玄歌銀鞭的栗麟晰似乎格外得心應手。


    知樂鳥被那銀鞭追著,疲於奔命。


    如栗麟晰所說,那銀鞭仿佛有著自我意識,不論知樂鳥躲得多快,它都能或多或少地蹭道她。


    這讓左躲右閃的知樂鳥顯得有些滑稽。


    與此同時,長時間的戰鬥也讓栗麟晰略顯疲態。


    加之此前所受的傷並未痊愈,能堅持到這會兒也是多虧了空禪給她的那些神力。


    見她逐漸體力不支,知樂鳥咧嘴一笑。


    “怎麽,小公主終於沒力氣了?”


    咬著唇,栗麟晰並沒有迴應什麽。


    隻是覺得自己似乎突然很累,仿佛全身的氣力被瞬間抽幹。


    “麟晰的力量該是來自玄歌的,恐怕現下也是用盡了。”


    類似的感覺她才剛剛感受過,此刻栗麟晰的狀況,楚琰看得清楚。


    可惜的是不論她還是栗燚,都因為剛才被知樂鳥打傷而虛弱無力,根本無法上前幫助栗麟晰分毫。


    “麟晰!”


    終於趕到了栗麟晰的身邊,淩軒伸手將她往後拉了拉。


    “哥!”


    嘴唇微微翹了翹,她道:“我做的還不錯吧!”


    “很好,剩下的交給我就好!”


    點了點頭,淩軒看向知樂鳥。


    “知樂鳥,本為神仆,卻因一己私欲謀害玄鳥。”


    他站在距離她不足五十米的地方,眸光堅定。


    “奪神之軀,謀害世間,當誅!”


    開弓上箭,淩軒不曾有一秒猶豫。


    偏是要鬆手的刹那,他看到那被知樂占了的身子的臉上,出現了他極為懷念的表情。


    “冥主大人……”


    不僅僅是表情,連聲音都是一模一樣。


    “玄歌……”


    分不清那到底是幻覺還是真實,淩軒拉著弓,卻遲遲放不出那根箭。


    “冥主大人,要殺了玄歌嗎?”


    少女麵帶沮喪,眼眶更是深紅一圈。


    她低著頭,伸出自己烏黑幹枯的雙手,眼淚撲簌撲簌地掉著。


    “玄歌成了這個樣子,冥主大人,一定很討厭玄歌吧。”


    她的聲音因為哭泣而變得喑啞,一字一句刻在淩軒的心上,仿若刻刀劃過。


    “沒有……”


    嘴唇微微顫抖著,淩軒輕聲答道:“不論玄歌是什麽樣子,我都不會討厭你。”


    “可是冥主大人,拿著能誅殺玄歌的弓箭呢……”


    少女抬起頭,一雙眼中滿是絕望:“世間唯一能夠殺了玄歌的東西,現在對準了玄歌的心髒呢……”


    她委屈地撒著嬌,一下下痛擊著他的軟肋。


    心如刀絞。


    “冥主大人說著不會討厭玄歌,卻想要殺了玄歌……”


    少女繼續怨著,言語間滿是對他的控訴。


    淩軒拉著弓弦的手鬆了又緊,緊了又鬆。


    “麟晰。”


    沒有管那控訴的少女,淩軒輕聲問著癱軟在地的栗麟晰。


    “那是玄歌嗎?”


    勉強睜著眼,栗麟晰搖了搖頭:“我看不出。”


    她能看清世間的一切虛偽真實,可此處卻並非世間。


    知樂鳥的結界之中,不存在他們所知道的那個世間。


    淩軒深吸了一口氣。


    “玄歌不會騙我,對嗎?”


    數不清是第幾次這樣問,可就像必須再確認一遍他才安心似的,淩軒問著癱在地上的栗麟晰。


    “對。”


    有些奇怪淩軒為何會問這樣的問題,栗麟晰還跟著嘀咕了一句:“全世界都騙你,玄歌都不會騙你吧。”


    淩軒聞言低頭一笑,讚同道:“是,她不會騙我。”


    可為什麽,心裏總有些隱隱的不安呢?


    輕輕甩了甩頭,將心中那抹不安拋到腦後,淩軒再一次拉滿了弓。


    “冥主大人……”


    少女的一雙眼可憐兮兮地盯著他,他卻無動於衷。


    “玄歌,等我。”


    他低聲道了一句,鬆開了抓著弓箭的手。


    天地仿若在弓箭離手的瞬間失去了顏色,淩軒清清楚楚地看著對麵的人,臉上露出了溫柔的表情。


    她的嘴唇微微蠕動著,在知樂鳥痛苦嘯叫的聲音中,熟悉又無比懷戀的聲音落入淩軒的耳中。


    “謝謝你……”


    腦中緊繃的弦豁然斷裂,手中的烈凰弓落在地上,掀起一片塵土。


    “玄歌!”


    發瘋一般地衝到摔倒在地的人前,淩軒將小姑娘緊緊抱在懷中。


    被刺穿的心口還落著血,玄歌在他懷裏笑的溫柔而甜美。


    “為什麽,為什麽騙我?為什麽!”


    箭離弦的那個瞬間,他看到了玄歌麵上微妙的表情變化。


    那如釋重負的模樣,讓他想起小姑娘一邊說著不在乎他是否被人逼至絕境,不在乎她畫在他身上的替身符咒是否救了他的命。


    一邊在他說出全靠她的符咒他才活了下來時的表情。


    在那一刻他恍然明白了,玄歌騙了他。


    那一箭確實會終結知樂的生命,可是看著他抱在懷中越來越虛弱的小姑娘……


    “你為什麽要騙我!”


    她的命亦會因為他射出的箭而終結!


    她騙了他,讓他親手殺了她……


    “沒有別人。”


    沒頭沒腦的,他懷中的小姑娘忽然氣若遊絲道:“都是你……”


    “什麽?”


    她的聲音太弱,他甚至要把耳朵貼在她的唇邊,才勉強能聽清她的話。


    “冥主大人。”


    她斷斷續續地說著:“等我……”


    眼中滿是不舍,她努力笑著:“我,隻有你了……”


    一句話說得毫無邏輯,淩軒握著她冰涼的手,不斷說著:“你在說什麽?你解釋給我聽,你不解釋……”


    最終看著她歪向一邊的頭,他抱著她,臉埋在她滿是血汙的頸窩中,嗚咽道:“玄歌,你騙了我,不給我一個解釋我可不會放過你啊……”


    仲夏的雨就像他猝不及防落下的淚,斷線一般地落在地上,將那些染了血跡的地麵衝刷幹淨。


    連同他額間的鹿角紋路,都被雨水連同空氣中的血腥味一起,衝淡了許多。


    青綠色的紋路淺淡幾分,仔細看來,竟同雨後的幹淨天空是一模一樣的顏色。


    “淩軒……”


    與楚琰相互支撐著,栗燚走到他的身後。


    “抱歉……”


    淩軒抬起頭,垂眸看著懷裏小姑娘的屍身,搖了搖頭。


    “你們早就知道,是嗎?”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怕吵醒了她一樣。


    “是為了讓我渡劫,對嗎?”


    不等栗燚迴答,他又問道。


    小姑娘這麽傻,他早就該想到她的反常。


    她將他推開,卻又那麽快同他表白心跡。


    她的身體裏分明有著那麽多可以使用的神力,可恢複記憶後她一次都沒有用過。


    她這一世更擅術法,一點武功都不會卻執意要找烈凰弓。


    她在玄冥融合靈魂的唯一要求,是要他殺了她……


    他殺了她……


    仰頭深深吸了一口氣,淩軒張了張嘴。


    霎時,荒野之中似有萬千鹿鳴,那聲音無比悲愴,聞者落淚。


    許久之後,似乎終於接受了玄歌已死的事實,淩軒抱著懷中的玄歌緩緩起身。


    “你這是要去哪?”


    抬眼看著他,栗燚問道。


    “我帶她迴家……”


    雙眼像是失了神,淩軒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我等她醒……”


    一年等不來,就再等一年;


    十年等不來,就再等十年;


    百年等不來,就再等千年。


    她說要他等她,不論那句話是真是假,他都會等下去。


    作為神族,他的生命無休無止。


    或許今後的日子裏,等她可以成為他生命中的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


    “淩軒……”


    他那落魄頹喪的模樣實在令人心疼,可楚琰卻不得不開口:“玄鳥在人間的屍身,在玄鳥靈魂散盡之後……便會消散了。”


    “你說什麽!”


    像是被這句話觸怒了,淩軒轉過身來,麵對著楚琰。


    他的眼中滿是怒火,因為憤怒,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著。


    “她在我懷裏,你看到了嗎!我的玄歌,她在我懷裏,她不會消散!”


    不斷這樣重複著,像是隻要他不停地說,就可以忽略懷裏的女孩子變得越來越輕,越來越透明的事實。


    “她不會消散……”


    雙膝跪倒在地,淩軒將臉埋入雙手之中。


    眼淚順著他的指縫洶湧而下,他仍舊固執地一遍一遍地,用他早已有些嘶啞的嗓音重複著。


    “她不會消散……”


    與知樂鳥的一戰,不僅耗費了他們四個極大的神力,更因為知樂鳥此前的咒術,讓世間折損了過半人族。


    栗燚與楚琰帶栗麟晰迴到鳶國皇宮後,馬不停蹄地開始著手人間之事。


    此前栗麟晰收集的大皇子栗未央與沐澤書信通敵,謀害七皇子栗淩軒證據確鑿。


    栗未央因此被貶為庶人,出宮不到一日便被守在宮外的胡辰風帶去師門做了活祭。


    據說因為七皇子被謀害,鳶帝栗燚震怒,無視了所有的官員諫言,給支持大皇子的左相一派定了重罪。


    包括左相和大皇子的母妃,問斬人數多達數十人。


    可謂是鳶帝繼位以來,問斬人數最多的判決。


    左相被問斬三日後,鳶帝以鴆國三皇子暗中謀害七皇子和七皇子妃為由,對鴆國發起了戰爭。


    彼時鴆國因為知樂咒術的緣故,百姓寥寥無幾,宮內更是無人鎮守。


    輕而易舉便被帶兵的胡辰風拿下,鴆國自此並入鳶國。


    胡辰風有功,鳶帝為其與八公主栗麟晰賜婚,籌建公主府,賜靈犀公主封號麒麟公主。


    次年,八公主喜得麟兒,鳶帝大赦天下……


    鳶曆一七七年,鳶帝栗燚與鳶後楚琰夢中雙雙駕崩。


    留遺囑封麒麟公主栗麟晰之子為新皇,麒麟公主攝政。


    淩軒低著頭,一手在桌上敲著,將琅落遞來的消息一一看遍,輕笑了一聲。


    “看來果然如那大兔子所說,麟晰終究是得到了她想要的。”


    將文書扔到一旁,淩軒看了一眼一副欲言又止模樣的琅落:“怎麽?”


    “大人,近些日子墜落玄冥的活物似有增多。”


    琅落弓著身,低聲答著。


    雖說這活物落入玄冥也不算是什麽稀奇事,隻是淩軒身體尚未恢複完全,頻繁有活物落下,對他或多或少會有些影響。


    “哦?活物之中可有什麽稀奇的?”


    微微挑了挑眉,淩軒問道。


    “那倒是沒有。”


    見淩軒似有些失望地歎了口氣,琅落忙道:“下官隻是擔心,這些活物是否會對大人身體帶來負擔。”


    “無妨。”


    擺了擺手,淩軒又道:“沒別的事便下去吧。”


    俯身朝淩軒拜了拜,琅落轉身告退。


    低著頭,淩軒看著自己的手心,那裏有一個小小的黑色印記。


    許久後,他才歎了口氣。


    人間晃眼五十年,以玄冥的時間算,已經近兩百年過去了。


    “玄歌啊,你還要多久,才會再次迴到我身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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