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沒事,就是喝多了不舒服……”她捂著自己的額頭直歎息,“以後絕對不要這麽喝了!”


    高起忻走過來笑道:“先生,這麽久了,怎麽也不見你酒量長長啊?”


    “不能和你比……”她苦笑一下,“難受死了——頭好疼,像有錘子在敲一樣……”


    “我已經叫人去熬藥了,等會喝了就好了,”高起忻走過去,輕揉著她的額頭,衝著葉酉震笑道,


    “葉兄,一夜過去,想來也沒吃東西吧?去洗換了,趕緊吃點東西吧。”


    紫霞瞥了一眼臉色蒼白又一身脂粉味的葉酉震,輕聲嘀咕:“男人,沒個好東西!”


    他看看在一邊閉上眼睛不說話的孟琴兒,覺得有些手足無措。


    “孩子大了,先生,該放手了。”高起忻似替她接了一句話,緩解了一下屋子裏蔓延的沉重和尷尬。


    孟琴兒笑笑:“是啊。”


    葉酉震按理來說應該是鬆了一口氣的,但是看她麵無異常的樣子說這樣的話,又覺得難受,像是胸口裂了一個大洞,整個人都被風灌得冷了,什麽也不知道,就進了自己的屋子,把自己泡進了熱水了。


    好髒!


    他去了青樓,找了個女子,隻是為了告訴自己,你對孟琴兒不過是一時的沉迷,接觸了別的女人自然就會不一樣。


    於是忍了自己翻江倒海一般的惡心,忍了想掐死這個女人的衝動,忍了自己的潔癖,終是完整的過了一夜。


    這樣,應該就不會再想著她的事情了,他這麽安慰著自己,任了這毫無滋味的歡愛麻木自己的神經。


    隻是醒來的時候,卻更驚恐的發現,這個自己挑的青樓女子,竟有幾分似孟琴兒的模樣!


    “公子?”那女子醒來——這般俊美的男子,難得一見啊!


    恍惚間,看見師傅的臉……


    他將那個女子揮到一邊,也顧不上那女子的尖叫,逃了。


    卻不知道逃來逃去,逃不開的,是自己的心魔。


    本想悄悄的迴自己的屋子洗去這一身汙穢,再裝著什麽也沒有發生的出現在眾人麵前的。


    卻聽到了紫霞那句話,愣住了。


    “你老了。”


    老了?師傅不過近三十的人,麵相還顯小,怎麽就能老了呢?


    似乎到現在,他才發覺一件事情——她比自己大十歲。


    她說的話,忽然迴響在耳朵邊上,


    “人不可能永遠不變化,我比你大十歲,終會走到你前麵,你若不學會自己麵對,將來,怎麽辦?”


    那個將來,似乎遠的不能想象,可是現在,就出現在眼前了,要他怎麽能不慌張!


    師傅、師傅,


    師傅,


    師傅……


    想來想去,全是她。


    隻是他沒發覺。


    隻是,心裏還是會想。


    要不,為什麽會將自己擦得幾乎破皮都毫無知覺呢?


    師傅,我該,怎麽辦……


    她見人進去後久不出來,難免有些擔心,過去敲門:“酉震,你還好吧?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瞧了半天,門開了。


    葉酉震隻是胡亂將衣服套上,麵色蒼白的將她讓進來,讓在椅子上坐好了,然後自己倒在她腳下,將頭放在她的膝上。


    她莫名其妙,不知道這孩子受了什麽打擊,抓過布巾來輕輕的給他擦著頭發,也不說什麽。


    “師傅……你永遠這樣好不好?”葉酉震終於忍不住,說了這麽一句。


    “恩?”什麽意思啊?


    “師傅,永遠就是我的師傅,好不好?”


    她的心一沉,苦笑苦笑,末了,長長的歎一口氣,“好。”


    好,如果這是你要的,我還是給得起的。


    葉酉震將為自己今天說的話付出沉重的代價,隻是現在這個時候,他並不知道,誰也不長後眼。


    他隻是不知道怎麽麵對現在的的動蕩和變化,唯一想的,就是哭鬧著,乞求一切都不會變。


    他像是放下心來,睡著了,夢裏還有一隻溫暖的手一直輕輕撫摩著他的頭發。


    隻是,他並不明白,為什麽自己睡得一點也不安穩,總是覺得那個溫暖,越來越稀薄……


    天再亮起來的時候,一輛馬車悄悄離開了揚州城,朝著徽州的方向去了。


    雖然是從一個繁華之地朝著另外一個繁華之地去了,但是路上難免還是會有窮山惡水要路過,怎麽走也要十天。


    這輛馬車似乎在趕時間,走的全是些背靜的路,但是卻是捷徑,隻是在路過一些小鎮子的時候停下來補充些水糧。


    茶鋪的老爺子一邊將些幹餅和肉幹、水酒給這個一臉胡子的漢子裝上,一邊隨口和他閑聊,在知道他們要取道西平山的時候,趕緊開口勸道,


    “我說小哥,你們真的要從全麵的西平山走嗎?那裏可是有強人啊!”


    “強人?”旁無世有些緊張。


    “咳咳,也說不上強人,就是西南旱了的流民,活不下去了入山做的勾當,本也不貪心,留下些口糧就好,也不傷性命也不多求什麽。


    隻是最近好象又有別的人入夥,開始不安分起來,官府雖然有心捉拿,叵耐西平山也是山高林子密,抓沒抓成,倒是折損了人馬,去地方上求援去了,現在還沒有消息啊!”


    老爺子摸摸胡子,又咳嗽了一聲,


    “不過光天化日總是好些,你們趕著白日裏走,夜裏就安靜的別進深處,走官道麽,也不至於,多少還是顧忌些的。”


    “我們隻是取道,急啊,隻能趕這道了,多謝老爺子的提點,我夫妻二人會多注意的,隻在官道走、隻在官道走。”那旁無世忙不迭的點頭。


    謝過老爺子後,那漢子趕著馬車繼續趕路去了,看樣子是打算在天亮的時候多趕些路。


    西平山其實一點也不黑,畢竟官道從這裏過,還是很亮堂的,隻是因了春天的時候吹些沙風,所以才起了這麽個諢名,人家本來就是楓山,現在一進十月,滿山都是紅豔豔的,煞是好看。


    馬車一進了林子,就被這美景迷住了,連步子也放慢了,開始盡情的享受起這一山的楓葉來。


    “停車坐愛楓林晚,卻不想在這裏能看到。”漢子揮著鞭子半晌才打一下,顯得這山裏更是靜謐。


    “不趕路麽?小心有山賊。”車裏飄出一聲淡淡的低沉聲音,讓人耳朵都覺得癢癢的。


    隻是聽著似乎很著急。偏偏語氣裏卻全然不是那麽一迴事。


    “區區幾個小賊還是難不過我的,這點娘子你就放心好了。”漢子悠然的揮了下鞭子,笑得淡淡,卻是全然沒有放在心上的樣子,還從懷裏翻出一本書來,慢慢的任馬兒自己往前走,隨手摘了一片楓葉放在唇間吹了起來。


    靜靜的山路上響起了一曲嗚嗚咽咽的曲子,聽著歡快裏又多了幾分無賴。


    “什麽啊。”馬車裏的人笑了,“你居然也喜歡這些粗俗的調子?”


    “這可沒什麽粗不粗的,陽春白雪和下裏巴人,各有各得好,這是我前年走西邊的時候無意中聽來的,倒也直白可愛。”


    “……唱來聽聽。”


    “哎,那就唱唱,”那漢子咳嗽兩聲,喝了口清水。就放開嗓子唱了起來,


    那一臉胡子的大漢唱起歌來卻是聲音脆得很,又亮又高,生生的像是折竹子一樣清脆,這直白又詼諧的歌讓他唱得沒了那些許的冒犯之感,顯得可愛起來!


    車裏的人聽了倒像是笑翻了,幹脆一挑那繡素花探出頭來:“怎麽從來也不知道你這麽寶的?哪裏學的這等豔曲,小心我休了你!”


    “喂,咱們搞錯了吧?怎麽也是說夫君休娘子吧?”這話說得那漢子也笑了起來,幹脆後仰過去,看著車裏的人大笑起來。


    車裏的女子一聲雪白的長裙,修長纖細的身子斜依在布置的簡單卻異常舒適的車廂裏,幹脆拉下那漢子倒在墊子上,身手揪著那濃密的胡子,鳳眼一挑,無限風波流轉,


    “是你錯了,還是我錯了,恩?師傅?”


    明明他這個“娘子”是男子,她這個“夫君”倒是個貨真價實的女子呢!


    “嗬嗬,罷了罷了,這世界上虛虛實實的也沒個定數,今天是真的,明天就成了假的,昨天是黑的,今天就成了白的,有什麽好介意的!”


    孟琴兒一個打挺坐起來,將胡子又黏好了,隨口唱道,


    “太極生兩儀,動靜如流水,隻為豁達生


    ……


    巨力翻滾來,四兩撥千斤;


    後發可先至,以弱可勝強,


    天大地大博大精深,


    虛虛實實虛守實發掌中窮,


    來勢兇不為所動,所向無敵真英雄


    虛虛實實虛守實發掌中窮,


    愛與不愛都為難,傷盡不畏路途難,


    看不透世上的真,參不透紅塵的假;


    我依舊天真,思我可再生……”


    葉酉震看著前麵那個隨性的背影有些發呆,他終於開始有些了解這個人在想什麽東西了,也第一次感覺到,那個整天笑咪咪不知愁的人不是真的沒心沒肺,而是把一切都看透了,懶得再去為這些事情生氣糾結。


    師傅,該說你豁達還是消極?


    你那兩年,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想問,卻又不知道該怎麽問,不知道為什麽這次迴來,總覺得整個人變了,似乎總是有什麽籠罩著她,不再像原來那麽清澈,他都不知道問題出在什麽地方!


    孟琴兒依舊在前麵唱著不知所謂的南腔北調,翻著手裏的書悠然自得,全然不覺得背後那雙有些哀怨的眼睛。


    ……或者,已經覺察出了,隻是故意不去理睬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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