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上午,阿信去悅己領桑傑當模特的薪水,昨天因為有聚餐,是提前下班,財務讓他翌日去領。


    遠遠看見悅己樓下停了一輛大貨車,工作人員從貨箱搬出大大小小的整理箱,小到紙箱,大到沙發,廚房用品……看樣子是在搬家。


    冷青一邊和林薔說話,一邊監督工作人員將東西搬到悅己的地下倉庫。


    “薑總的麻煩雖然解決了,可是馬上就要月底發工資了。賬上倒是有筆錢,但是下個月月初要付給供貨商。老張已經很給麵子了,咱們拖了兩個月了,不能再拖了,再拖老張就該破產了。”


    冷青很直接地問:“你就告訴我,缺口還有多少?”


    “五十萬。”


    冷青沉了口氣,五十萬,也不是個小數目。


    阿信下了車,朝二人的方向走過去:“早,搬家?”


    冷青好似沒看見他一般,叫住一個搬家師傅:“師傅,等一下,那幅畫給我,不用放進去。”


    不等師傅將畫遞過去,冷青自己跑過去,小心翼翼地接過畫來,看起來非常在意。


    林薔走過去,好奇地看了一眼,是一幅中等尺寸的油畫,畫的是一位穿藏服的小女孩光著腳站在雪山之下,長期的高原生活讓女孩兩頰生出兩坨高原紅,眼神清澈明亮。


    最下麵畫作的名字,卓瑪,旁邊有畫家簽字:「念生」


    那幅畫的色彩在阿信麵前一晃而過時,他一陣心神蕩漾,思緒一瞬間被帶到了很遠的地方,想起了他、胡善、白英在一佳工作室共同打拚,無憂無慮的日子。


    他天馬行空,胡善總是著眼實際,白英永遠能很好地中和二人的想法。


    這幅畫,是他當時畫給白英的生日禮物,可是後來白英因為需要錢,沒有和他商量,將畫送去畫廊寄賣。等阿信知道,想再買迴來的時候,畫廊的負責人告訴他,畫已經被賣了。


    而且賣出了史無前例的一百萬。


    對於一個年輕畫家而言,這幾乎可算天價。


    多虧了白英會炒作,她告訴畫廊經理,這幅畫是李念生送給初戀女友的,是真愛的象征。


    阿信不置可否,他曾問過畫廊老板買家的身份,想要將畫買迴來,可老板出於職業原因,沒有透露買家身份。


    很長一段時間之內,這都是阿信心裏的一根刺。


    沒想到,是薑濤買了這幅畫。


    林薔想起什麽:“這就是薑總當年在上海花了一百萬送給你的生日禮物?瘋了,花一百萬買幅畫。”


    “這可是李念生的畫!”


    冷青看這幅畫,滿心滿眼都是喜歡,簡直要奉若神明。


    “李念生,沒聽過。”林薔嗤之以鼻。


    “是個天才,十幾歲就開了個人畫展。”


    林薔問:“你不是學工商管理的嗎,你怎麽對畫感興趣?”


    冷青說:“文檀是學設計的啊,她以前也是美術生,她說畫畫也好,設計也好,最重要的就是培養審美。我剛上大一的時候,她已經大三了,她經常約我去看畫展,剛好那時候時間多就去了。一來二去,懂了一點點皮毛。”


    林薔對這些毫不關心,隻關心:“那這幅畫現在值多少錢?”


    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漲價了!李念生這幾年封筆了,負麵新聞太多,什麽嗑藥啊、濫交啊,還有人說他年輕時候玩得太瘋,江郎才盡,現在手抖得連畫筆都提不起來了……”


    說話的人是文檀。


    文檀戴著墨鏡,斜挎著一個很慵懶的草編包,頭上紮著一個丸子頭,手裏拿著一杯咖啡,文藝又隨意地走過來。


    文檀說到李念生手抖到連畫筆都提不起來時,正好從阿信身邊經過,阿信也正好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你看什麽,你又不是李念生?”


    阿信默默把手放下去了。


    林薔問:“文檀,你見過李念生?”


    文檀:“我上哪兒見,他都沒有在公開場合露過麵,他最開始紅起來的時候網絡還沒有現在這麽透明,估計隻能找到他十幾歲的照片吧。沒準現在早就長殘了。而且他私生活很亂的,我聽我一個開畫廊的朋友說他以前在北京啊,上海啊這些地方花天酒地,紙醉金迷,整個人恨不得泡在酒精裏。沒準,真的廢了。”


    林薔問:“那他的畫怎麽還越來越貴了?”


    文檀:“就因為封筆了,以後不畫了,所以他以前的畫作才值錢啊。這跟畫家死了,畫越來越貴是一個道理。你就當李念生死了,一樣。”


    阿信默默看看天空,原來外界是這麽看他的。


    當他死了。


    阿信有些無語地搖搖頭,看冷青還盯著那幅畫,問:“你喜歡李念生的畫?”


    冷青:“嗯,很有生命力,色彩又大膽又詭異,你看這幅卓瑪,你無論從什麽角度來看,卓瑪的眼睛好像都是看著你的。而且你看卓瑪身上穿的衣服的細節,還有色彩的搭配……都很完美。就是……”


    阿信問:“就是什麽?”


    冷青:“就是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他的畫,太悲傷了。但這幅畫是個例外,這幅畫洋溢著一種近乎不可能的生命力,畫上的女孩雖然衣衫襤褸,光著腳丫,但你看她的眼睛,看一眼,便能感受到蓬勃的生命力。這幅畫和他的其他畫都很不一樣,所以我看第一眼就很喜歡,薑濤當時看我喜歡,才會買的。”


    阿信自己都沒有察覺到這些。


    他以為買畫的人是因為白英為了炒作,賦予這幅畫的“真愛”含義,沒想到,冷青喜歡這幅畫,是因為這個原因。


    冷青:“雖然網上找不到他太多的個人信息,但我猜他應該是你半個老鄉,也是個藏族人。”


    阿信:“怎麽講?”


    冷青:“他畫筆下的西藏還有西藏的那些人和風景,都仿佛有一種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神性。透過他的畫能看出來,他對西藏很有感情。”


    “一個人的一生隻會對兩個地方很有感情,來處和去處。來處就是我們的故鄉,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去處就是向往之地,是真正的詩與遠方。你看李念生的畫,畫裏既有來處又有去處,所以我能斷定,他至少也是你半個老鄉。”


    阿信忽然笑了笑,嘴裏念著:“來處,去處……有點意思。”


    文檀:“有什麽意思,你趁早打消這種念頭!藝術家十個有九個半是渣男。”


    林薔問:“還剩半個呢?”


    文檀:“多半不舉!”


    林薔:“………………”


    阿信眨了眨眼,隻能看看天。


    “我想,李念生應該是在某個地方好好生活吧。”


    冷青專注地看著那幅畫:“他的畫很有生命力,我相信畫畫的人,也是一樣。畫家死了,畫才更值錢的時代已經過去了。現在的時代,容得下一個有過去的畫家。”


    阿信心頭一動,他內心仿若一片寸草不生的焦土,冷青的話恰如一陣清風,溫柔地拂過每一寸漆黑的土地。


    這幾年裏,每個認識他的人都在勸他迴去,勸他向胡家低頭,勸他不要荒廢人生,把時間虛耗在一個看不見希望,根本就不屬於他的地方。


    一開始,他是走不出胡善的死,走不出被白英拋棄的痛苦。


    後來漸漸的,他在平淡的生活中找到了內心的平靜。


    所有人都勸他迴去,隻有與他素不相識的冷青說,他應該是在某個地方好好生活吧。


    這話,輕輕柔柔又無比精準地擊中了他。


    ……


    林薔才懶得管這些:“既然這麽值錢,把畫賣了,發工資。”


    文檀看冷青:“你舍得嗎?”


    冷青:“畫是薑濤買的,我跟他都分手了,這幅畫留著也就沒有意義了。找個閃送,把畫給他快遞過去。”


    阿信馬上開口:“我想……”


    他想說,他想買。


    可是話說出口,忽然就後悔了,他想買,他拿什麽買。之前的銀行賬戶被凍結了,他之後靠著教書和做其他工作掙的錢,根本就買不起這幅畫。


    自己畫的畫,自己卻買不起。


    資本的鐮刀,平等地收割每個人。


    冷青抬頭看他:“你想幹嘛?”


    阿信:“我想……去下洗手間。”


    說罷,腳步匆匆往公共廁所的方向走,一邊開始打電話:“江湖救急,能不能借點錢?”


    電話那頭一個高大清俊的背影站在落地窗前,金發,瘦削,光腳,手裏還拿著一杯清水。


    “謔,太陽從南邊出來了,不食人間煙火的大畫家,居然還有找我借錢的一天。”


    “廢話那麽多,到底借不借?”


    “不借!除非你迴北京給老子磕個頭,道個歉。我再考慮一下咯。”


    “你要不要這麽記仇!!!”


    “你借錢幹什麽?”


    “買一幅畫。”


    “誰的畫?”


    “……我的。”


    那頭安靜了兩秒,忽然哈哈哈大笑,笑得在地上打滾。


    “行了,你現在不自由,我去幫你買吧,畫在哪裏?”


    “武漢,一個叫薑濤的男人手裏,我把他個人信息給你發過去。”


    “好,等我好消息。”


    “不用,你買了之後,寄給白英,地址我發給你。”


    “還念念不忘呢?”金發男子嘀咕了一句:“怎麽最近情聖這麽多。全天下就我一個是渣男嗎?”


    阿信這時已經走出園區,站在車水馬路的街邊。


    “早放下了,隻是,這是當年送給她的禮物,就當是畫個句號吧。等我銀行賬戶解凍了,我把錢還給你。”


    “錢就算了,我最近也在學畫畫,有時間教教我唄。”


    “你?學畫畫?你省省吧!”


    語氣很不屑,說罷,毫不猶豫地掛了電話。


    那頭的金發男子看著手機:“看不起誰呢。”


    說罷,走到窗邊的畫架麵前,畫布上隻有一個線稿輪廓,約莫能看出一個坐在窗邊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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