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三個時辰的休息,朝靈淵一覺無夢,反而是照羽陷入了夢境裏。


    並非屬於他的夢。


    均夏部在上古時代乃是三十六洲之一,天機雲錦洲,列清仙崖的屬地。列清仙崖多修仙者,出過十數位登臨仙界的真仙,清夷仙君便是其中之一。清夷仙君其人,符合世俗界中一切關乎於“仙”的描述,居瑤台銀闕,吸風飲露,風骨俊秀,超凡脫俗,本該是超然世外,卻尤其悲天憫人,視蒼生為己任,最終也亡於濟世之行。大妖含和與之相遇時,正是才凝丹正欲尋人討封的小妖,而清夷仙君彼時已飛升成仙,卻因修行之故分魂轉世為人間臨花部落的祭司之子。幾番因緣,一仙一妖成為至友,清夷仙君借名,含和隨他修行,助他得妖族之助,以護人族,以抗魔族。故而仙與妖的交情,也稱一時佳話。


    但清夷仙君其人,尤重蒼生。蒼生之前,一切皆輕。


    若是放在照羽看過的話本裏,仙妖故事的結局算是落了俗套。因上古神隻之戰,神界之下,人界之上,天柱折地維絕,需以素心丹魄著星辰,碧血精魂織青天。妖乃曾經的天地之主,人乃彼時的天道眷顧。清夷仙君用三杯酒換了大妖含和的性命,然後自戕祭天。清夷仙君有愧,然此心未曾言分毫。大妖含和有怨,怨由卻非世人所想。


    真仙者,身魂合一,魂滅而身不存;而大妖含和的肉身,按照清夷仙君遺願,葬於列清仙崖,受仙家供奉。清夷仙君名諱,隨天地災劫的過去而被刻意抹除。隻有大妖含和之名,為列清仙崖修仙者列傳記書,名垂青史。


    仙與妖皆隕落後,這故事隻有大妖含和一道執念所化的樹之心記得。而如今又多了一人,在這一場南柯夢裏看見塵封過往。


    若隻是大妖含和執念附體,照羽不該看見大妖含和死後的故事。如今他能看見,自然是夢境最後出現的樹之心所言“饋贈”。樹之心因執念而生,多年來早已經誕生自己的意識,它識人心卻不通人情,每每試圖釋放善意以換取幫助,卻都造成截然相反的結果。這最後一次的“善意”,依舊是樹之心對同族的提醒。


    朝靈淵對自己的把控素來分毫不差,在天時將至前一刻鍾準時睜眼。卻發現那個答應會喊醒他的人還未醒。除此之外,他還看見了滿室的桃花。


    不似往日枝蔓連葉,憑空生出的灼紅花瓣堆滿床榻,吐芳揚烈。這道馥鬱至近乎糜爛的香氣熏人欲醉,讓朝靈淵不由得皺了皺眉。還不待他喚醒照羽,對方已經有了響動,卻是閉著眼睛摸索著攬上朝靈淵的腰,又將頭抵在他的背上。滾燙的吐息透過裏衣撲在肩胛,將朝靈淵眉宇間的冷冽融化,他偏過頭看著堆擠到肩膀處的青絲,輕聲道:“做了噩夢嗎?”


    照羽悶悶地嗯了一聲。


    “是清夷仙君與大妖含和的往事。”


    朝靈淵沒有見過那段往事,但以他聰慧靈巧,憑借之前種種,足以推測出來龍去脈。如今聽照羽講述,也不覺得意外。隻是他聽得最認真的,卻是清夷仙君留下的最後布置,這讓他想到了什麽。


    “仙者顧蒼生,妖卻隻求並肩長生,道不同,殊途也是情理之中。而你我是誌同道合,自然不會有背離叛變之虞,何必為了旁人的故事而不開心呢?”思緒掠過,朝靈淵垂下眼簾,如此說道。


    照羽道:“靈淵可有補天之法?”


    補天之法何其神妙,然朝靈淵卻無需猶豫思索就能給出答案:“飛塵增山,霧露助海。你知道,我素來信人可勝天。”


    今日能以如此小的代價解決大妖之惑,便是取自積於忽微的道理。


    照羽很少囿於某事,在朝靈淵看來,這是個優點。他沒有再固於旁人之夢,一邊陷入另一種思索,一邊招來青絲鳥為兩人整理小憩後的儀容。朝靈淵起身換裝的間隙,他又提筆在紙上寫下夢中所感。


    “所幸你劍域未撤,樹之心迴憶中透露了幾分上古修行之謎。此法於我無用,對你如今修行之道或有益助。”照羽遞出已經開始消融的紙箋,又補充道,“但不可盡信,天道從來莫測。”


    修行之道一旦出現偏差,將是無可挽迴。


    修士大多都有過目不忘的能為,朝靈淵更是個中佼佼者,隻一眼便通攬全章。紙箋在三個唿吸後煙消雲散,朝靈淵道了一句“自然”,又垂眸沉吟,叩桌不語。


    時辰將至,在短短時間裏修盟修士已經於裂成兩半的道緣城上搭建起一座流光溢彩的架天虹橋。橋的中央乃是一座二層石台。石台下層呈八角形狀,如禪上人與示真一南一北對坐,俱是閉目打坐,而他們周圍則有六位身著袈裟的苦行僧。觀其打扮,正是燃葉七亭的佛修。


    如禪上人亦是出身燃葉七亭,如今擔任修盟第三盟主,主掌陣法事,有分神修為。而示真在數位藥師醫修出手下,進入偽分神境界,兼之其佛魔同修、體質特殊,哪怕如今重傷未愈,其實力也在如禪上人之上。如此情況下,如禪上人卻是主動提出讓示真相助。對此,眾人雖有疑慮仍是沒有過多阻攔。正如此前所言,迄今為止,示真仍舊是道緣城主,是劫盡般若陣的主陣者。時間緊迫,更換主陣者來不及,也沒有更好的人選,而如禪上人也不打算更換,曾經眾人推薦示真為道緣城主時他投了反對票,但如今,他願意信他一次。


    石台上層則是一個渾圓八卦台,已有百裏弦歌、燕子衿、語應寒、聶疏雨以及四位修盟元嬰在對應卦位打坐。這些修盟元嬰中倒有一個熟麵孔,苦槐山曾有一麵之緣的黎姓劍修。


    黎未曦,非常典型的琨瑤劍修名字。其實力不弱,於紫極榜列有姓名,因忙碌苦槐山後續事宜而無暇參與四方劍會。


    他最先察覺到有特殊的氣機靠近,隻是瞬間就切換成備戰姿態,一抬眼便又放下戒備。照羽和朝靈淵還未落到石台上,他已經起身抱劍行禮。劍宗不重禮,但麵對羈羽劍主的時候似乎從來不吝嗇禮節。簡單交流幾句,便知是迴修盟為苦槐山之事做匯報時,恰好接到修盟征召令,於是隨著如禪上人一同來到道緣城。


    “果是多事之秋。”末了,黎未曦如是歎道。他是八年前因傷從橫連戰線退下,在傷愈後成為劍宗駐修盟的一份子,原以為中州內部總比橫連山脈安穩,卻不料風波不斷妖邪迭生。到底是腥風血雨裏廝殺的幸存者,奔波勞碌之時也察覺方才平靜幾年的修真界似乎大亂將起。


    朝靈淵笑道:“你家劍主在此,何愁什麽風波亂象?將傾之廈既可得轉機,縱然多事之秋,焉知不是爾等試劍證道的良時?”


    若天下太平,何處以劍證道?既然走上修行這條路,注定不甘平凡。何況是黎未曦這等才下橫連便入修盟的劍修呢?


    黎未曦啞然,拱手道:“朝前輩仍如前日一般通達明知。”


    於劍宗立場,他自然希望這是太平盛世;但於劍修立場,於以劍證道、以殺證道之人,自然更偏愛亂世。


    盛世謀大道,亂世鑄劍心,從來如此。


    於是縈繞眉宇數年的鬱鬱之色散去,黎未曦隻覺心中開闊,那道攔在麵前卻遙隔雲端的大門,似乎也清晰不少。


    他們兩人在交流,照羽則是來到如禪上人麵前。確切的說,他在看如禪上人手中法器。


    燃葉七亭陣道至寶,燃燈啟陣盤。


    此前能攔住大妖含腳步的陣法,便是完整形態的劫盡般若陣。此陣,正是昔年清夷含和,昔年照北極,如今的青帝,如今的照羽,最致命的盲點。朝靈淵同照羽的蘇醒時間有三年之差,這三年之差是各方麵的刻意而為,朝靈淵自然把握了時機。他所搶占的先機遠不僅於一個劫盡般若陣,也極少在照羽麵前展露這等具有威脅性的先機,卻也沒有刻意隱藏。


    這幾日裏來到道緣的修盟修士並不多,但都是正統仙道修士。


    如今整個修真界的修仙者所學功法,其源頭皆可追溯至昔年仙盟之主所創造的七階修行體係,以及用諸多仙家派門功法為藍本創造的仙道根基。哪怕時移勢遷,人事皆非,但最根本,最本源,最接近大道的起點並沒有產生變化。隻要有人去探索,這共同點就能被找到。


    修盟的初衷便是承昔日仙盟之願,守人族無恙。於是最置身事外的佛修者提出一個設想,為修盟,乃至人族修仙者創造了獨屬於他們的陣法——十大般若陣。匯合人族之力,以螻蟻之身藐萬族而立中州。這便是般若陣的最初設想。後因諸多緣由,最終成型則是以佛力的形式。毫無疑問,在麵對魔族侵略,妖鬼虎視眈眈的局麵時,佛力是最合適的形態;但此陣既以人族之力為根基,自然也能接納主流修仙者的力量。於是又一個造物出現,燃燈啟陣盤。以此陣盤,便可開啟般若陣隱藏的第四形態,也是最完整的形態。此秘密知者極少,縱使是百裏弦歌這個微察道者也渾然不知。淩滄洲知道,並將此秘藏於天風靈輿,交到了照羽和朝靈淵手上;甚至天風靈輿本身就是一件一次性的燃燈啟陣盤。


    飛塵增山,霧露助海。人族之強盛,不僅在於其強者雲集,也在於其數量龐大,在於其每個存在都有其自己的意念;當諸多意念集合,便可影響那冥冥之中不可捉摸不可把握的氣運。氣運,那是天道、大道的範疇。故而人亦有奪天之能。這便是般若陣真正強大,真正可稱為人族防線的原因。


    在示真主陣,如禪上人控陣,燃燈啟陣盤引導的情況下,道緣城本土修士獻出自己六成靈力,形成可困——可殺六境強者的劫盡般若陣。故而縱使昔年大妖含和強可攀仙隕佛,昔年照北極可一劍破天,仍舊停在了劫盡般若陣前,難越最後一步。人心所向,豈是一人之力能改?


    而劫盡般若陣的威力並不限於此。劫盡二字,代表其真正的定位乃是十大般若陣中弭定風波的矛。因此,其強大之處並不在於守,而在於攻。


    道緣城中佛修並不多,此次行動仍舊是以仙修力量為主。


    “施主可是對此物感興趣?”如禪上人一甩手中佛珠,將燃燈啟陣盤推送至照羽麵前。照羽也沒有客氣,直接將這不傳之秘握在手中,神識一一掃過其上所有細節。他曾畫過一張符,名為納虛太極符,乃是奪妖鬼之力化作純粹清氣為己所用,此符根源乃是“六合之內,同源共流”。而燃燈啟陣盤的原理與其相似,又有不同,相較於同源共流,更似“染絲之變”“迂蘭變鮑”。以此燃燈啟陣盤為媒介,便可將石台上層所聚合吸納的駁雜靈力轉化為精純佛力。以劫盡般若陣所展現的容量看來,六境隻是起步;唯一能限製此陣威力的因素,一在主陣者,二在燃燈啟陣盤的承載力。


    “此物以何材質煉就?”照羽直截了當地問道。


    正在架天虹橋上往來的修士們乍聞此語,頓時閉目塞聽似盲晦。如禪上人卻沒有因為照羽這涉及機密的問題而惱,他坦坦蕩蕩地給出答案:“昆山奇珍,不死木。”


    昆山不死木,與赤水三珠樹、英泉芝神草並稱修真界延壽神物。昆山不僅僅是過去諸多神話傳說誕生之地,也是如今修真界的劍道聖地。多年來強者留招留命,匯成滔天劍障,尋常不得入。縱使能登昆山,若無崔巍劍會認可,也難得山中至寶。


    此物自然是難得,但想到如禪上人背後站的是什麽勢力,聽得隻言片語的眾人便不覺得意外。而照羽,他的關注點卻在旁處:“神品二階也隻能承載六境,仍不足。”


    但若非是天生神品寶物,便無力承載此等奪天之能。


    如禪上人聞照羽言,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愕:“施主此言,莫非是見過六境之上的威能?”


    照羽沒有迴答,但如禪上人自己找到了答案,並得到了更多結論:“貧僧險些忘了,以劍主的身份,既然有仙器傍身。燃燈啟陣盤可轉仙為佛,自然也可逆行。施主若是能動用仙器,或許能突破不死木的局限。”


    照羽卻搖了搖頭:“七境不可越。”


    不待如禪上人追問,他便給出了答案:“靈淵,將羈羽給我。”


    朝靈淵看了他一眼,懸在腰間的殘劍登時激射而出,迴歸劍主身邊。照羽又看向百裏弦歌:“借劍一用。”


    劍不可輕借。但羈羽劍主有此言,天下間有幾人會拒絕?百裏弦歌輕輕一抬手,霞劍也來到照羽麵前。


    便見照羽神識控霞劍,以劍為筆,以霞光為墨,以雲紋劍鞘為紙,寫成一道納虛太極符。但細觀此符,便可知其並非納虛太極符,而是一張修真界未曾現世的新符。符紋落在劍鞘,劍鞘頓時融化如水墨,沁於羈羽殘鋒。“羈羽為先天之器,浮雲仙嵐乃奇景所成,可作為今日第二件燃燈啟陣盤。”可封羈羽殘劍的雲紋劍鞘,自然並非凡物,乃是當年燭南溟於缺月崖悟道時月照斷崖所成山嵐而化。


    “七境不可越,我原以為六境已是人力之極,”照羽抬起頭,青天白日裏,千雷萬霆,霰雪雨雹,覆蓋萬裏天幕,是天時已至,“卻忘了人間不止有兩個六境。”


    飛塵增山,霧露助海,人間早已不是獨立擎天的時代。


    朝靈淵一揮袖,在早已迴歸正位打坐運功的眾人身上又疊加一重流雲屏障,以備不時之需;而他又朗然一笑,與照羽一齊站在八卦台上,陰陽魚眼。


    示真起陣,如禪上人啟陣,八位仙道修士齊運功,六十四位金丹元嬰犧牲十年壽元,一百二十八位道緣醫修以藥祭天,道緣城——青帝開始震動。


    照羽看向朝靈淵。


    朝靈淵手中出現了一把弓,一把分明曾為人所知,卻已經迥然於前的弓。


    皓彩佐豔,幽光爭潔。繁采揚華,萬色隱鮮。


    當這把弓出現在人間,出現在為天道所棄的人族手中,天地為之一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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