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華逐日弓與朝靈淵靈力契合程度遠超過兩人的想象，成果亦是彰然。
照羽在進入虛空前就做好麵臨天道威脅的準備，察覺到山河書力量時以為天道會留下引導他失控的陷阱，但帶走朝靈淵的過程遠比預料的順利。
故而在與朝靈淵自虛空進入位於修真界中的青帝領域，麵對橫亙在自己與修真界之間的阻礙，他也不算訝異。天道此招對他很有效，懸浮於虛空的修真界頓時成為海市蜃樓，難以定位，哪怕有青帝力量作為索驥之引，單憑他自己的力量，仍舊很難真正接觸到修真界。
照北極曾經在虛空與修真界往來多次，即便隻是作為照羽，於天瀾城處也曾有所往來，彼時的修真界仍舊欣然接納他。如今這種霧裏看花的隔閡太過突兀，照羽很快就意識到其中變化何來。修真界是天道衍生，而相較於上一次自虛空進入修真界的時候，照羽已經失去天道眷顧。而他與修真界的聯係，一者應在羈羽殘劍，一者應在他身邊之人。
招惹天道的不喜，掣肘自然是在方方麵麵。不過所幸有朝靈淵在，而照羽也沒有默許朝靈淵之前的決定，所以此法尚且無法阻攔兩人的腳步。
誅仙之器在動用後沒有迴轉來處，而是留在了兩人身邊。此弓與照羽天性相克，於是為朝靈淵所持。仙器餘威蕩去空間亂流，讓朝靈淵在此處虛空如履平地。他一手持弓，半身踏在光膜之後，在察覺到照羽的頓步後迴首抓住對方的手，無聲對視一眼，隻是簡簡單單手中用勁，就輕而易舉打破修真界對照羽的排斥，將人自寂滅無垠的虛空拉進了喧囂俗世裏。
兩人也沒有多餘閑暇交流此前相左的決策，此方與虛空相連的空間中正發生無聲而激烈的戰鬥。殺念極絲將徑百五丈的圓球形空間牢牢鎖住，而瘋狂湧入的空間亂流正在無差別攻擊殺念極絲，試圖將此地塑造成另一片虛空。
修真界的空間壁壘太薄弱，而青帝畢竟死去太久，複生的樹之心並不能全然恢複昔年大妖含和的力量。所以哪怕有六境殺道力量抵禦，此處青帝內領域仍舊是搖搖欲墜。
故而照羽第一時間就將朝靈淵送出殺念極絲封鎖的空間，然後將殺念之影召迴，半數心念用於操控殺念極絲引導空間亂流，半數心念以青帝力量引導布置玄清劍派的無涯陣法。
但無涯陣法至少需要三個修煉玄清劍派心法的人才能成陣。照羽皺起眉，又很快鬆開。青帝上層靈氣濃鬱程度足堪點化草木之靈，此為青帝內領域，雖然經過元氣沸海後靈氣已經混亂不堪，但在照羽掌中僅存的一點鳳凰真火加持下，仍舊能施展點靈之術。
真正的點化過程其實相當簡單，隻不過並非每一個人都願意去承接點化一條生命的因果。
照羽閉目唿應羈羽殘劍，殘劍仍舊沒有迴應。於是他麵前再度出現風流渺。《扶桑九曲》中的《須臾》篇搭配晝浪歌的丹劍道，可以為那對劍侶解毒。而其它八篇，亦有其妙用。照羽在迴憶《須臾》篇的時候，因為接觸到鳳凰真火的緣故，也想起了另一篇亦可用於點靈的《飛泉》，飛泉之曲，取的是趵突騰空之意。用在被青帝氣息鎮壓而始終未能真正誕生靈族的道緣城草木身上，恰到好處。
於是空間亂流與殺念極絲無聲碰撞的封鎖空間內，渺渺琴音勾連元氣，落在照羽拋出的索光蘆上。功德為用，鳳鳴作引；點靈啟智，造化神通。
四個相貌一般無二的小童出現在琴聲所凝的法台上，甫一睜眼，無需言語，立時打坐凝神，腦海中運轉照羽直接灌入的無涯陣法關竅，手中法訣連掐，坐下浮現四象圖案；玄青朱白四道約有拇指粗細的長線將四象連貫，整個封鎖空間光輝如線，轉瞬織網。
而封鎖空間之外也不平靜。朝靈淵甫一出現在充滿腐朽死氣的眼珠上，就見到一道霞光與一尊佛像在空中碰撞出巨大的餘波。不過有誅仙之器在側，縱使朝靈淵體內靈力已經不足以馭使，其威壓也足以抵擋這無限迫近六境，卻終究沒有真正抵達六境的威能。
百裏弦歌和示真打得激烈，一者仙衣霞影，飄渺琴音，捉摸不定；一者佛影魔身，腐草做袈裟，非生非死，攻守無隙。修己心的仙道劍者雖無地利，卻氣息完滿；修外力的魔道佛修修為更高，卻有重傷在身，一時間竟成僵局。即便注意到誅仙之器的出現，也無暇分心。
而朝靈淵虛虛張合空蕩蕩的手掌之後，既沒有迴頭關注照羽的狀況，也沒有多看空中戰況，他的目光第一時間落在了足下巨眼——閉合眼瞼處灰白腐斑。
毒。
他幾乎是一眼就認出此毒形成的前因後果。以腐毒為引，以魔族心血為載體，以人族血肉為獻祭，成至陰至邪之毒。此前朝靈淵用在梨家的毒固然難纏，但與此相比，可稱一句人畜無害。但若是如此，在樹之心無力為繼的情況下，青帝肉身早就已經化為腐土，怎有可能再等到朝靈淵他們從虛空境中出來？
朝靈淵環顧一周，瞬移到青帝內領域的堅壁處，在戴上用陽晶玉泉打造的手套後五指成爪，硬生生以肉身之力撕開堅壁，露出其後如經絡般錯綜複雜的“葉脈”。樹之經絡，有竹筷粗細，其中流淌的是照羽此前所見青液，但比青液更加澄澈剔透，也散發更加幽晦詭譎氣息。
朝靈淵的臉色頓時相當難看。
能讓魔修腐毒未能立時生效，自然是因為青帝本身還流淌著另一種劇毒。
與此同時，天衣生緣崖，赭衣女子燒掉青羽，焦急來到密室深處，打開秘匣，頓時臉露悚然之色：“‘解語’果真被盜！”
朝靈淵擅毒。
修真界尚存劇毒品階最高為半仙級，而這震得海族至今不敢與人族撕破臉的半仙之毒“玄鴆素液”便是出自燭南溟之手。在毒道上，整個靈寂時代的修士無人可出其右。
但這並不代表修真界不存在其它無解的毒，也不代表其它毒無法對朝靈淵產生威脅。在五族盟約簽訂之前的五百年裏，人族也曾試圖研發能威脅到臨淵魔族的劇毒，哪怕不能像玄鴆素液一樣威懾四海，也希望能為人族天平增加更多的籌碼。而在朝靈淵的情報網裏，人族確實也曾研究出一種無解之毒。隻不過因為無解，也因為誕生的時機不對，所以至今沒有現世。
朝靈淵並沒有真正見過、接觸過這種毒，但以他在毒道的造詣，在察覺到樹之經絡中流淌青液的氣息，他便確認這確實是集合風雨偏宜“風”部、碧落山、天衣生緣崖緣脈、斷腸崖四方醫毒勢力所煉成的混毒。
石不能言花解語。
既然是混毒，且是無解之毒，所以隻有境況最危險的碧落山掌握僅有的源種。彼時四方很快做出決定，斷腸崖帶走“解語”，風雨偏宜帶走“石不言”，碧落山和天衣生緣擁有副本，負責研製解藥。
朝靈淵的情報網隻能確保風雨偏宜相關的真實無誤，對於其它三方，尤其是身為魔修三宗的斷腸崖，他的情報尚不足以讓他了解此毒的後續。所以這份毒的出現在朝靈淵預料之外。
而出現在青帝處的究竟是不完整的解語、石不言，還是已經為成品的石不能言花解語？但無論如何，都不是目前手中資源不足、時間不足的朝靈淵能立刻解決的。倘若海族仍能為他所用，再加上足夠的時間，此毒並非不能解。但天時地利人和皆不在他，縱使是朝靈淵，也要為難。
其實解決這種毒有最簡單直接的方式。
越清輝的太陰月華體，亦或者說，幽華體。
然而短短時日，幽華體並未完全形成；也有其用處。道緣城固然重要，但與日後仙魔戰起時的橫連山脈相比，隻能是被舍棄的那一個。想必天道也早就算準這一步，知道朝靈淵不可能會將幽華體消耗在道緣城。
坐視、乃至親手將道緣城毀滅，既能讓本就身份來曆成謎的朝靈淵乃至照羽失去仙道信任，也足以讓兩人成為眾矢之的。若是袖手旁觀，早就知道兩人來道緣的玄清劍派，又要如何看待如今的羈羽劍主？人心，從來是必爭之地。昔年羈羽劍主留下來的威望並非牢不可催。
隻不過在人心算計上，朝靈淵亦有心得。
注定難以留存的東西，無需留戀。既然道緣城保不住，便不需要再保。此地既有虛空亂流，而那一箭湮滅已經將青帝領域同虛空的通道徹底毀掉，隻要將道緣送進虛空，無垠寂滅會消化石不能言花解語帶來的影響，既不會牽連修真界其它，也不至於讓魔修算計成真。至於現任羈羽劍主的聲望，朝靈淵自有其它途徑維係；塑造神話，向來是朝靈淵所長。
至於那位尚不知立場的代振鷺，既然見過照羽，最好的方式仍舊是杜絕後患。語應寒可留，燕子衿可留，至於百裏弦歌，這有意引來的棋子，其態度恐怕需要看照羽的選擇，
朝靈淵很擅長做決策，也從不會在需要決策時猶豫。他一向以冷酷著稱。哪怕道緣城方圓生靈性命逾千萬，也不足以讓他心軟。
所以他先是用《隔水殘霞》裏的一式“湘君魂斷”助百裏弦歌一臂之力，打破示真背後虛影；再是服下納虛心源丹，張開扶搖劍域，以風元束縛此地所有巨眼，將腐毒限製在青帝領域之內。至陰至邪之毒，以禁元劍域尚能阻隔一二。
而在巨眼被製的同時，示真氣息頓時萎靡，絲縷斷裂後如遊絲亂舞，其修為也跌迴元嬰，立刻就被霞劍劍氣禁錮在原地。朝靈淵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直讓其毛骨悚然，心生不妙。
朝靈淵看向百裏弦歌：“可有餘力施展明霞斷，隔絕妖魔之眼與靈脈的聯係？”
百裏弦歌並不識得這張麵孔，但修士玄之又玄的感應，以及那件名列藏鋒閣弓榜首位的半仙之器，讓他選擇信任。至於明霞斷，是百裏弦歌成名劍招之一，與玄清劍派的一線異色效用相似。
於是百裏弦歌點點頭，抽劍欲動手。然而殺念極絲封鎖的空間中忽然傳出一句“不可”，隨即轟然一聲，殺念極絲所形成的巨球崩塌坍縮，裹挾著無聲無息的空間亂流，緩緩凝成一個黑點，最後消失在赤衣人的指尖。
百裏弦歌的目光被這浩蕩川流中暗含的劍之道所吸引，袖中以指撚劍鋒，忽而生出蘊劍之念。但他知道此情此景不宜悟道，看著這兩個隱隱站成對立位置的人，心中奇妙地有一種理所當然之感：“劍主，這位持有霜華逐日弓的道友並非是您的朋友嗎？”
在他看來，能持有霜華逐日弓的朝靈淵顯然與玄清劍派關係匪淺。而玄清劍派與羈羽劍主必然是立場一致。所以在這位道友開口之時，他並未懷疑。何況在朝靈淵出手之後，他也能看出此地巨眼存在異狀，若是一味放任其蠶食靈脈，恐怕這天生地養的靈脈將毀於一旦。
照羽道：“此地妖氛魔障不絕，再失靈氣支援，青帝將轉化為妖誕夢域，無可逆轉。”
百裏弦歌一驚，看向朝靈淵：“敢問道友讓我斷絕靈脈，是為何意？”
朝靈淵眼中晦暗情緒稍起波瀾，在抬眼時又是一片月朗風清，吐出的話卻讓人不敢置信：“劇毒焚身，青帝已是無可救藥。與其讓均夏部的靈脈為其陪葬，不如快刀斬亂麻，減少損失。”均夏部與天瀾城所在的文梁部皆處中州腹地，麵積極大，靈脈眾多。而道緣城為是均夏部三大中心之一，亦是中州靈藥最大出產地，其真正包含的靈脈數量遠比天瀾城更多。
百裏弦歌尚且在理清朝靈淵所言之意，示真已是悚然怒視那看似波瀾不驚的人：“你是要放棄道緣城？你為仙道中人，怎可放棄偌大道緣千萬性命？！！”
朝靈淵輕笑一聲，看向示真的神情莫測難辨：“青帝本就是已死之身，能在千萬生靈的生機蘊養下重生樹之心，是它前生功德之果。可惜魔修插手太深，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不通生死之道，妄圖以獻祭之法維持其生機，也是飲鴆止渴的徒勞之舉。”
“若僅僅如此，先有癡人願意借出同源生機，後有羲和真火除穢盡垢，它雖半死，卻在陰差陽錯有了新生之機。怎奈何，你與失去傳承記憶的樹之心都太蠢，蠢到引入新毒，徹底打破青帝平衡。”木本畏火，毒又入骨髓，樹之心無法察覺到被羲和真火焚燒後的痛苦有一半源自魔氣毒性被強行淨化。
“如今腐毒蝕內域，又有世間數一數二的劇毒侵蝕青帝本體，已經是神仙難救。”
世間哪來第二個成形的幽華體，願意犧牲自己來淨化此地沉屙？
“你想救道緣，但你背後之人恐怕隻想要得到一個能給中州帶來致命一擊的大妖。”
示真麵色慘淡，原本不斷愈合的傷口竟是再度崩裂，流淌出更多汙血。百裏弦歌聽得思緒混亂，但見此情景，仍是立刻反應過來再次用淨瓶法寶控製住示真身上劇毒之血。見示真這邊已經沒有餘力再生什麽波瀾，百裏弦歌看向朝靈淵，問出最在意的問題：“道友之意，是要丟卒保車，放棄道緣城？”
說實話，百裏弦歌不認同這種選擇。
“這位城主大人已經將腐毒種下，青帝隻有兩個結局，一者腐毒占上風，青帝先化妖誕夢域後化腐木之屍，由發瘋的樹之心操控，成為中州腹地最大隱患。二者，便是徹底被第二種毒侵蝕，由靈藥之城轉變為生人勿近的劇毒之地，並且有極大可能汙染整個均夏部乃至周邊區域的靈脈土地。”
朝靈淵是麵對百裏弦歌說的這番話，但實際上，卻是在說給一旁的照羽聽。
百裏弦歌擰緊眉頭低頭看靈脈聚攏處匍匐的巨眼：“當真無藥可救？”
朝靈淵露出嚴肅的神情：“若給我足夠的時間，或許能研製出克製其中一種毒的解方。但時間不夠。第二種毒的由來我不能解釋，你隻需要知道，這是僅次於玄鴆素液的無解之毒。”
玄鴆素液之名一出，百裏弦歌徹底心涼。
“那當務之急，是疏散城中之民。”他並未參與仙魔之戰，但遊曆已久，遇到過不少次空間裂縫災害，知道凡遇無解之題，最重要的是救下盡可能多的性命。他甚至已經在看這青帝領域的出口，考慮如何盡快送走其他人。
卻忘了示真方才話中已經指出朝靈淵的決定。
“來不及。”
百裏弦歌抬頭看去，卻發現出聲的並非朝靈淵，而是出來後一直沒有說話的照羽。
“劍主？”
照羽道：“此地生靈都曾與青帝簽訂契約，日日吸收經過青帝轉化後的靈氣，早已成為青帝附屬。”
大妖之軀，既是如此好利用的？在樹之心誕生之後，它就開始將城中人當作私寵來豢養。本也無關緊要，大妖含和本就偏愛人族，樹之心也不會故意傷害人族。偏偏梨家以本土木屬修士為祭品獻祭，致使樹之心妖性漸盛，此後青帝所誕生的靈氣皆含因果，已是難解。
百裏弦歌無法接受：“我們這裏有羈羽劍主，有半仙之器，還有我這五境劍修，再加上這位城主雖是魔身但也有意要救道緣，既然如此，難得還不能挽救此地千千萬萬的生靈嗎？”
朝靈淵淡淡道：“世間不如意事太多，百裏道友何必執著？若不立刻做出決斷，待天時至，樹之心絕命之刻到來，中州將受更大磨難。”
“我輩修欺天之道，焉可受製天命？我現在就傳訊修盟，修盟掌管中北修真界大部分資源，想必能找到辦法。”縱使心知朝靈淵所言不錯，但百裏弦歌不願放棄，“再不濟，總能救出部分人。”
照羽道：“還有四天。”
百裏弦歌看向照羽，希望這位方才阻止斷脈之舉的羈羽劍主能有別的辦法。
“四天後，若再無轉機，便聽你的。”照羽看著朝靈淵，一錘定音，“在此之前，我想試試。”
朝靈淵與他對視一眼，微微垂眸：“自是憑君之言。”
百裏弦歌看著隱隱成對立之勢的兩人，心中慶幸羈羽劍主尚能勸一勸這位理智到近乎無情的道友。世間取舍之道談來容易，但又有幾人在麵對一城之重時，仍可冷靜抉擇，做出最正確的決定呢？
最起碼，百裏弦歌自認不行。而他也希望，也樂見這位承載著玄清劍派之道的羈羽劍主，並非如此。
照羽在進入虛空前就做好麵臨天道威脅的準備，察覺到山河書力量時以為天道會留下引導他失控的陷阱，但帶走朝靈淵的過程遠比預料的順利。
故而在與朝靈淵自虛空進入位於修真界中的青帝領域，麵對橫亙在自己與修真界之間的阻礙，他也不算訝異。天道此招對他很有效，懸浮於虛空的修真界頓時成為海市蜃樓，難以定位，哪怕有青帝力量作為索驥之引，單憑他自己的力量，仍舊很難真正接觸到修真界。
照北極曾經在虛空與修真界往來多次，即便隻是作為照羽，於天瀾城處也曾有所往來，彼時的修真界仍舊欣然接納他。如今這種霧裏看花的隔閡太過突兀，照羽很快就意識到其中變化何來。修真界是天道衍生，而相較於上一次自虛空進入修真界的時候，照羽已經失去天道眷顧。而他與修真界的聯係，一者應在羈羽殘劍，一者應在他身邊之人。
招惹天道的不喜，掣肘自然是在方方麵麵。不過所幸有朝靈淵在，而照羽也沒有默許朝靈淵之前的決定，所以此法尚且無法阻攔兩人的腳步。
誅仙之器在動用後沒有迴轉來處，而是留在了兩人身邊。此弓與照羽天性相克，於是為朝靈淵所持。仙器餘威蕩去空間亂流，讓朝靈淵在此處虛空如履平地。他一手持弓，半身踏在光膜之後，在察覺到照羽的頓步後迴首抓住對方的手，無聲對視一眼，隻是簡簡單單手中用勁，就輕而易舉打破修真界對照羽的排斥，將人自寂滅無垠的虛空拉進了喧囂俗世裏。
兩人也沒有多餘閑暇交流此前相左的決策，此方與虛空相連的空間中正發生無聲而激烈的戰鬥。殺念極絲將徑百五丈的圓球形空間牢牢鎖住，而瘋狂湧入的空間亂流正在無差別攻擊殺念極絲，試圖將此地塑造成另一片虛空。
修真界的空間壁壘太薄弱，而青帝畢竟死去太久，複生的樹之心並不能全然恢複昔年大妖含和的力量。所以哪怕有六境殺道力量抵禦，此處青帝內領域仍舊是搖搖欲墜。
故而照羽第一時間就將朝靈淵送出殺念極絲封鎖的空間，然後將殺念之影召迴，半數心念用於操控殺念極絲引導空間亂流，半數心念以青帝力量引導布置玄清劍派的無涯陣法。
但無涯陣法至少需要三個修煉玄清劍派心法的人才能成陣。照羽皺起眉，又很快鬆開。青帝上層靈氣濃鬱程度足堪點化草木之靈，此為青帝內領域，雖然經過元氣沸海後靈氣已經混亂不堪，但在照羽掌中僅存的一點鳳凰真火加持下，仍舊能施展點靈之術。
真正的點化過程其實相當簡單，隻不過並非每一個人都願意去承接點化一條生命的因果。
照羽閉目唿應羈羽殘劍，殘劍仍舊沒有迴應。於是他麵前再度出現風流渺。《扶桑九曲》中的《須臾》篇搭配晝浪歌的丹劍道，可以為那對劍侶解毒。而其它八篇，亦有其妙用。照羽在迴憶《須臾》篇的時候，因為接觸到鳳凰真火的緣故，也想起了另一篇亦可用於點靈的《飛泉》，飛泉之曲，取的是趵突騰空之意。用在被青帝氣息鎮壓而始終未能真正誕生靈族的道緣城草木身上，恰到好處。
於是空間亂流與殺念極絲無聲碰撞的封鎖空間內，渺渺琴音勾連元氣，落在照羽拋出的索光蘆上。功德為用，鳳鳴作引；點靈啟智，造化神通。
四個相貌一般無二的小童出現在琴聲所凝的法台上，甫一睜眼，無需言語，立時打坐凝神，腦海中運轉照羽直接灌入的無涯陣法關竅，手中法訣連掐，坐下浮現四象圖案；玄青朱白四道約有拇指粗細的長線將四象連貫，整個封鎖空間光輝如線，轉瞬織網。
而封鎖空間之外也不平靜。朝靈淵甫一出現在充滿腐朽死氣的眼珠上，就見到一道霞光與一尊佛像在空中碰撞出巨大的餘波。不過有誅仙之器在側，縱使朝靈淵體內靈力已經不足以馭使，其威壓也足以抵擋這無限迫近六境，卻終究沒有真正抵達六境的威能。
百裏弦歌和示真打得激烈，一者仙衣霞影，飄渺琴音，捉摸不定；一者佛影魔身，腐草做袈裟，非生非死，攻守無隙。修己心的仙道劍者雖無地利，卻氣息完滿；修外力的魔道佛修修為更高，卻有重傷在身，一時間竟成僵局。即便注意到誅仙之器的出現，也無暇分心。
而朝靈淵虛虛張合空蕩蕩的手掌之後，既沒有迴頭關注照羽的狀況，也沒有多看空中戰況，他的目光第一時間落在了足下巨眼——閉合眼瞼處灰白腐斑。
毒。
他幾乎是一眼就認出此毒形成的前因後果。以腐毒為引，以魔族心血為載體，以人族血肉為獻祭，成至陰至邪之毒。此前朝靈淵用在梨家的毒固然難纏，但與此相比，可稱一句人畜無害。但若是如此，在樹之心無力為繼的情況下，青帝肉身早就已經化為腐土，怎有可能再等到朝靈淵他們從虛空境中出來？
朝靈淵環顧一周，瞬移到青帝內領域的堅壁處，在戴上用陽晶玉泉打造的手套後五指成爪，硬生生以肉身之力撕開堅壁，露出其後如經絡般錯綜複雜的“葉脈”。樹之經絡，有竹筷粗細，其中流淌的是照羽此前所見青液，但比青液更加澄澈剔透，也散發更加幽晦詭譎氣息。
朝靈淵的臉色頓時相當難看。
能讓魔修腐毒未能立時生效，自然是因為青帝本身還流淌著另一種劇毒。
與此同時，天衣生緣崖，赭衣女子燒掉青羽，焦急來到密室深處，打開秘匣，頓時臉露悚然之色：“‘解語’果真被盜！”
朝靈淵擅毒。
修真界尚存劇毒品階最高為半仙級，而這震得海族至今不敢與人族撕破臉的半仙之毒“玄鴆素液”便是出自燭南溟之手。在毒道上，整個靈寂時代的修士無人可出其右。
但這並不代表修真界不存在其它無解的毒，也不代表其它毒無法對朝靈淵產生威脅。在五族盟約簽訂之前的五百年裏，人族也曾試圖研發能威脅到臨淵魔族的劇毒，哪怕不能像玄鴆素液一樣威懾四海，也希望能為人族天平增加更多的籌碼。而在朝靈淵的情報網裏，人族確實也曾研究出一種無解之毒。隻不過因為無解，也因為誕生的時機不對，所以至今沒有現世。
朝靈淵並沒有真正見過、接觸過這種毒，但以他在毒道的造詣，在察覺到樹之經絡中流淌青液的氣息，他便確認這確實是集合風雨偏宜“風”部、碧落山、天衣生緣崖緣脈、斷腸崖四方醫毒勢力所煉成的混毒。
石不能言花解語。
既然是混毒，且是無解之毒，所以隻有境況最危險的碧落山掌握僅有的源種。彼時四方很快做出決定，斷腸崖帶走“解語”，風雨偏宜帶走“石不言”，碧落山和天衣生緣擁有副本，負責研製解藥。
朝靈淵的情報網隻能確保風雨偏宜相關的真實無誤，對於其它三方，尤其是身為魔修三宗的斷腸崖，他的情報尚不足以讓他了解此毒的後續。所以這份毒的出現在朝靈淵預料之外。
而出現在青帝處的究竟是不完整的解語、石不言，還是已經為成品的石不能言花解語？但無論如何，都不是目前手中資源不足、時間不足的朝靈淵能立刻解決的。倘若海族仍能為他所用，再加上足夠的時間，此毒並非不能解。但天時地利人和皆不在他，縱使是朝靈淵，也要為難。
其實解決這種毒有最簡單直接的方式。
越清輝的太陰月華體，亦或者說，幽華體。
然而短短時日，幽華體並未完全形成；也有其用處。道緣城固然重要，但與日後仙魔戰起時的橫連山脈相比，隻能是被舍棄的那一個。想必天道也早就算準這一步，知道朝靈淵不可能會將幽華體消耗在道緣城。
坐視、乃至親手將道緣城毀滅，既能讓本就身份來曆成謎的朝靈淵乃至照羽失去仙道信任，也足以讓兩人成為眾矢之的。若是袖手旁觀，早就知道兩人來道緣的玄清劍派，又要如何看待如今的羈羽劍主？人心，從來是必爭之地。昔年羈羽劍主留下來的威望並非牢不可催。
隻不過在人心算計上，朝靈淵亦有心得。
注定難以留存的東西，無需留戀。既然道緣城保不住，便不需要再保。此地既有虛空亂流，而那一箭湮滅已經將青帝領域同虛空的通道徹底毀掉，隻要將道緣送進虛空，無垠寂滅會消化石不能言花解語帶來的影響，既不會牽連修真界其它，也不至於讓魔修算計成真。至於現任羈羽劍主的聲望，朝靈淵自有其它途徑維係；塑造神話，向來是朝靈淵所長。
至於那位尚不知立場的代振鷺，既然見過照羽，最好的方式仍舊是杜絕後患。語應寒可留，燕子衿可留，至於百裏弦歌，這有意引來的棋子，其態度恐怕需要看照羽的選擇，
朝靈淵很擅長做決策，也從不會在需要決策時猶豫。他一向以冷酷著稱。哪怕道緣城方圓生靈性命逾千萬，也不足以讓他心軟。
所以他先是用《隔水殘霞》裏的一式“湘君魂斷”助百裏弦歌一臂之力，打破示真背後虛影；再是服下納虛心源丹，張開扶搖劍域，以風元束縛此地所有巨眼，將腐毒限製在青帝領域之內。至陰至邪之毒，以禁元劍域尚能阻隔一二。
而在巨眼被製的同時，示真氣息頓時萎靡，絲縷斷裂後如遊絲亂舞，其修為也跌迴元嬰，立刻就被霞劍劍氣禁錮在原地。朝靈淵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直讓其毛骨悚然，心生不妙。
朝靈淵看向百裏弦歌：“可有餘力施展明霞斷，隔絕妖魔之眼與靈脈的聯係？”
百裏弦歌並不識得這張麵孔，但修士玄之又玄的感應，以及那件名列藏鋒閣弓榜首位的半仙之器，讓他選擇信任。至於明霞斷，是百裏弦歌成名劍招之一，與玄清劍派的一線異色效用相似。
於是百裏弦歌點點頭，抽劍欲動手。然而殺念極絲封鎖的空間中忽然傳出一句“不可”，隨即轟然一聲，殺念極絲所形成的巨球崩塌坍縮，裹挾著無聲無息的空間亂流，緩緩凝成一個黑點，最後消失在赤衣人的指尖。
百裏弦歌的目光被這浩蕩川流中暗含的劍之道所吸引，袖中以指撚劍鋒，忽而生出蘊劍之念。但他知道此情此景不宜悟道，看著這兩個隱隱站成對立位置的人，心中奇妙地有一種理所當然之感：“劍主，這位持有霜華逐日弓的道友並非是您的朋友嗎？”
在他看來，能持有霜華逐日弓的朝靈淵顯然與玄清劍派關係匪淺。而玄清劍派與羈羽劍主必然是立場一致。所以在這位道友開口之時，他並未懷疑。何況在朝靈淵出手之後，他也能看出此地巨眼存在異狀，若是一味放任其蠶食靈脈，恐怕這天生地養的靈脈將毀於一旦。
照羽道：“此地妖氛魔障不絕，再失靈氣支援，青帝將轉化為妖誕夢域，無可逆轉。”
百裏弦歌一驚，看向朝靈淵：“敢問道友讓我斷絕靈脈，是為何意？”
朝靈淵眼中晦暗情緒稍起波瀾，在抬眼時又是一片月朗風清，吐出的話卻讓人不敢置信：“劇毒焚身，青帝已是無可救藥。與其讓均夏部的靈脈為其陪葬，不如快刀斬亂麻，減少損失。”均夏部與天瀾城所在的文梁部皆處中州腹地，麵積極大，靈脈眾多。而道緣城為是均夏部三大中心之一，亦是中州靈藥最大出產地，其真正包含的靈脈數量遠比天瀾城更多。
百裏弦歌尚且在理清朝靈淵所言之意，示真已是悚然怒視那看似波瀾不驚的人：“你是要放棄道緣城？你為仙道中人，怎可放棄偌大道緣千萬性命？！！”
朝靈淵輕笑一聲，看向示真的神情莫測難辨：“青帝本就是已死之身，能在千萬生靈的生機蘊養下重生樹之心，是它前生功德之果。可惜魔修插手太深，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不通生死之道，妄圖以獻祭之法維持其生機，也是飲鴆止渴的徒勞之舉。”
“若僅僅如此，先有癡人願意借出同源生機，後有羲和真火除穢盡垢，它雖半死，卻在陰差陽錯有了新生之機。怎奈何，你與失去傳承記憶的樹之心都太蠢，蠢到引入新毒，徹底打破青帝平衡。”木本畏火，毒又入骨髓，樹之心無法察覺到被羲和真火焚燒後的痛苦有一半源自魔氣毒性被強行淨化。
“如今腐毒蝕內域，又有世間數一數二的劇毒侵蝕青帝本體，已經是神仙難救。”
世間哪來第二個成形的幽華體，願意犧牲自己來淨化此地沉屙？
“你想救道緣，但你背後之人恐怕隻想要得到一個能給中州帶來致命一擊的大妖。”
示真麵色慘淡，原本不斷愈合的傷口竟是再度崩裂，流淌出更多汙血。百裏弦歌聽得思緒混亂，但見此情景，仍是立刻反應過來再次用淨瓶法寶控製住示真身上劇毒之血。見示真這邊已經沒有餘力再生什麽波瀾，百裏弦歌看向朝靈淵，問出最在意的問題：“道友之意，是要丟卒保車，放棄道緣城？”
說實話，百裏弦歌不認同這種選擇。
“這位城主大人已經將腐毒種下，青帝隻有兩個結局，一者腐毒占上風，青帝先化妖誕夢域後化腐木之屍，由發瘋的樹之心操控，成為中州腹地最大隱患。二者，便是徹底被第二種毒侵蝕，由靈藥之城轉變為生人勿近的劇毒之地，並且有極大可能汙染整個均夏部乃至周邊區域的靈脈土地。”
朝靈淵是麵對百裏弦歌說的這番話，但實際上，卻是在說給一旁的照羽聽。
百裏弦歌擰緊眉頭低頭看靈脈聚攏處匍匐的巨眼：“當真無藥可救？”
朝靈淵露出嚴肅的神情：“若給我足夠的時間，或許能研製出克製其中一種毒的解方。但時間不夠。第二種毒的由來我不能解釋，你隻需要知道，這是僅次於玄鴆素液的無解之毒。”
玄鴆素液之名一出，百裏弦歌徹底心涼。
“那當務之急，是疏散城中之民。”他並未參與仙魔之戰，但遊曆已久，遇到過不少次空間裂縫災害，知道凡遇無解之題，最重要的是救下盡可能多的性命。他甚至已經在看這青帝領域的出口，考慮如何盡快送走其他人。
卻忘了示真方才話中已經指出朝靈淵的決定。
“來不及。”
百裏弦歌抬頭看去，卻發現出聲的並非朝靈淵，而是出來後一直沒有說話的照羽。
“劍主？”
照羽道：“此地生靈都曾與青帝簽訂契約，日日吸收經過青帝轉化後的靈氣，早已成為青帝附屬。”
大妖之軀，既是如此好利用的？在樹之心誕生之後，它就開始將城中人當作私寵來豢養。本也無關緊要，大妖含和本就偏愛人族，樹之心也不會故意傷害人族。偏偏梨家以本土木屬修士為祭品獻祭，致使樹之心妖性漸盛，此後青帝所誕生的靈氣皆含因果，已是難解。
百裏弦歌無法接受：“我們這裏有羈羽劍主，有半仙之器，還有我這五境劍修，再加上這位城主雖是魔身但也有意要救道緣，既然如此，難得還不能挽救此地千千萬萬的生靈嗎？”
朝靈淵淡淡道：“世間不如意事太多，百裏道友何必執著？若不立刻做出決斷，待天時至，樹之心絕命之刻到來，中州將受更大磨難。”
“我輩修欺天之道，焉可受製天命？我現在就傳訊修盟，修盟掌管中北修真界大部分資源，想必能找到辦法。”縱使心知朝靈淵所言不錯，但百裏弦歌不願放棄，“再不濟，總能救出部分人。”
照羽道：“還有四天。”
百裏弦歌看向照羽，希望這位方才阻止斷脈之舉的羈羽劍主能有別的辦法。
“四天後，若再無轉機，便聽你的。”照羽看著朝靈淵，一錘定音，“在此之前，我想試試。”
朝靈淵與他對視一眼，微微垂眸：“自是憑君之言。”
百裏弦歌看著隱隱成對立之勢的兩人，心中慶幸羈羽劍主尚能勸一勸這位理智到近乎無情的道友。世間取舍之道談來容易，但又有幾人在麵對一城之重時，仍可冷靜抉擇，做出最正確的決定呢？
最起碼，百裏弦歌自認不行。而他也希望，也樂見這位承載著玄清劍派之道的羈羽劍主，並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