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下而上攀登不易，但想要從道緣城第六十一層下到第三十三層，卻是相當輕易。
有雨新荷帶路，照羽一行人很快就來到了白石居。
道緣城因其特殊的地理構造，靠近中心的位置往往很難接觸到自然光照，但無論是靈植還是人族都離不開太陽，所以有人培養出一種名為索光蘆的靈植。陽光可以通過索光蘆莖身流淌到道緣城的每一個角落，即便是白石居這等四麵八方包括頭上地下都被寬厚青葉遮擋的地方，也還見得到夕陽的餘暉。
才踏進院門，語應寒立刻快走幾步越過了照羽，上前扶住正在奇特樹藤的輔助下緩慢行走的刀修。
能讓語應寒如此緊張的人，自然便是當日在照羽麵前將險些喪命的他帶走的燕子衿。
“你已經恢複行動能力了？”語應寒輕聲道，下意識看了一眼朝靈淵。他第一反應是想責怪朝靈淵怎麽讓傷者下床，在開口前冷靜下來閉上了嘴。
“朝道友的藥很管用。”燕子衿嘶啞著聲音迴答道。他的體表血肉都已經長迴來，但體內情況仍是糟糕，聲帶也沒有完全恢複，所以開口說話依舊是比較艱難的事情。不過能撿迴一條命後那麽快就下床走路，已經是幸事一件。隨即他又道：“情況我已經知道，勞你費心。”
他們並不算熟悉，唯一的交集就是書畫坊外信手一助。說實話他不太理解這看起來就生人勿近的靈族為何願意與朝靈淵做交易來救自己，但受益者是他，他也隻能希望此人不會受自己牽連。
朝靈淵本是在桌上作畫，燕子衿的命能被順利救迴這件事讓他心情不錯，但在抬眼看見照羽的時候，他忍不住沉下臉色。
燕子衿敏銳地察覺到氣氛倏然間變化，立刻示意語應寒陪自己進屋休息。可惜語應寒才要點頭，便聽到朝靈淵向他開口：“你們剛才遇到了什麽東西？”
語應寒看看照羽，又看看麵色不善的朝靈淵，輕咳一聲，將方才怨氣與劍意的事情細細道來。隨著他說到照羽將全部怨氣盡數納入體內，朝靈淵在畫紙上落下最後一筆。
而後那支靈寶級別的筆硬生生折成兩半。
隨著哢嘣一聲，雨新荷很有眼色地退了兩步，從照羽身後退到了院門口的藤蘿間。他曾經師承鹿鳴蟬，而鹿鳴蟬與代高柳之間也經常有類似的情況發生。他很清楚這種時候有多容易被殃及池魚。
“你讓我不要輕易涉險，自己倒是明知故犯。”朝靈淵的語氣不太好。
照羽走到他身邊坐下，旁若無事地從自發升起的青葉小案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這些東西不會影響我。”
燕子衿的視線從那隻茶杯上默默挪開，沒有提醒他那是朝靈淵方才喝過的杯子。而雨新荷盯著照羽垂下的左臂，又退了一步，將自己徹底隱藏進藤蘿陰影裏。
“不會影響？”
扇端抵住“手腕”處丹砂豔色的衣料，將之緩緩推移至小臂，露出其主人下意識掩蓋的真實。
由一條條小指粗細，呈現赭黃色的粗礪樹枝圍繞灰色氣流團而成的“肢體”取代了原本的手臂，隨著灰色氣流團的不斷衝撞，樹枝正在以一種極快的速度碎成齏末，又在精純靈力作用下以相同的速度恢複原狀。
怨氣蠶食肉身的速度與靈力恢複的速度達成了奇特的平衡。而怨氣中星星點點明亮的榴花色火焰則是以一種有條不紊地狀態消化這些怨氣。
“最多三天就能化解。”照羽將朝靈淵冰涼的手指納入掌心，試圖將溫度傳遞給對方，而依舊不見波動的語氣中染上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困惑，“如果真有危險，你能感覺到。”
命契在前，渡魂在後，他們之間的關係遠比世上血親愛侶更加緊密，任何一人出現生死危機，另一人都會第一時間察覺。所以嚴格來說照羽這句話算不上錯。
但有些時候，有些事情，並非對錯兩字就能夠簡單地形容。
又一次以身涉險。
你是不知道自己這條命的重要性嗎？如果可以，朝靈淵確實想要質問；但畢竟這裏有很多外人，畢竟他不該用如此權衡利弊的態度去對待照羽。所以他沒有問，隻是說了一句：“你心裏有數就好。”
他抽出手，轉身看向雨新荷與語應寒幾人：“坐吧。”
意識到朝靈淵似乎生氣的照羽不解地看著他。
僅僅是吸納怨氣而已，他連受傷都算不上。相較於有數種真火傍身的他，方才直麵過示真的朝靈淵才是真正經曆過危險。這點認知讓他覺得不舒服，他其實並不想把朝靈淵一個人放在示真麵前。那個人很危險，足以對他們產生威脅，但朝靈淵選擇獨自麵對，他沒有提出異議，而朝靈淵也的確沒有受傷，所以他不會生氣。
朝靈淵又為何要生氣？
而朝靈淵打量完雨新荷，在對方因被冒犯而下意識蹙起的眉頭中開口問道：“道緣城主為何會偏幫梨家，我想這位道友可以給出解答？”
雨新荷對朝靈淵那雙似乎能洞穿人心的眼睛覺得不舒服，但他沒說什麽，隻是先將背上重劍卸下，又重溫了一遍來的路上已經思考過的腹稿，方才開口道：“城主的立場確實有問題。但首先需要明確的一件事是，梨家現在真正的話事人並非梨家人，而是劍宗的易流離。這很重要。”
“道友既然是現任羈羽劍主的同行友人，理應知道易流離三字的含義。”
他向朝靈淵遞出征詢的眼神，得到確認迴複後繼續說道：“梨家已逝老家主的前身乃是易家的花仆，後來易家覆滅，梨家在劍宗扶持下漸漸壯大。照理而言，梨家與易流離確實頗有淵源；但以梨家人的薄情寡恩，會將家族主導權放在易流離手上，一方麵是因為梨家最強的劍梨長憶恰好是個重情義的人，一方麵則是因為易流離手中有梨家需要的東西。”
“除了修行心得，看如今梨家勢力，想必還有失落已久的易家蒔花術。”朝靈淵道。
雨新荷點點頭：“道友身上有靈力波動的痕跡，想必是從梨家出來時遇到了麻煩？”
“梨家人行事跋扈，不過易流離不曾親自出手，道緣城主也沒有真正撕破臉，便不足為懼。”朝靈淵話裏帶著幾分惋惜意味。
雨新荷明白他的意思。易流離如果出手，他們這邊就能真正探得對方幾分虛實。不過若是易流離出手，城主或許也會出手，這位在照羽口中能限製城主的修士能安然出梨家，是一件好事。
想到梨家，他歎了一口氣：“若單單隻是一個梨家確實不止一提。梨家實在太看重血脈傳承，否則以易流離掌握的功法秘籍來看，這麽多年絕對能夠培養出數倍於如今的強者。再加上當年稱絕道緣的易家蒔花秘術，方才照道友、語道友應也看見梨家所掌握的藥圃數量，幾乎占據道緣城的四成。這等資源若能完全使用，恐怕五境強者與分神修士也能堆出幾個。”
“但梨家至今隻有幾個四境和元嬰。”朝靈淵道，“想必除了他們本身眼光局限，還有別的原因。”
雨新荷知道他恐怕已經猜到幾分：“根據我的探查，一方麵是因為梨家很多財富資源都被送去了別處；另一方麵，是城主在製衡梨家。”
朝靈淵勾了勾嘴角：“大量資源去向不明，示真又立場模糊，道緣城並非外人看來那般安寧。但你依舊信任示真。”
雨新荷猶豫了一瞬，道：“城主是劍宗指派而來，他會站在易流離那邊……無可厚非。”
語應寒意識到他話中之意，詫異道：“所以你之前要問前輩是不是劍宗的人？你懷疑劍宗的立場？”
他確實很詫異。作為順天道修士，他這一方和劍宗始終是對立關係，彼此掌握不少秘密，尤其清楚劍宗對魔修和魔族的態度。別的不說，橫連兩次仙魔大戰，劍宗的損失完全可以用慘重來形容，以至於如今仙道魁首的位置都搖搖欲墜，怎麽還會有人懷疑劍宗對魔修除之後快的決心？
“梨家的確與魔修關係匪淺，我本人就是最佳證明。而梨家功法大多數都來自於易流離的傳授，我自然會懷疑這位劍宗親傳。作為夢浮生的唯一弟子，世上有幾人能讓他做不情願的事情？”說罷，雨新荷抬起手釋放出一股靈力。
在他刻意控製下，靈力中那一縷魔氣格外明顯，陰晦如蛇，詭譎兇惡，難以為人所徹底掌握。
即便已經知道雨新荷體內有魔氣，語應寒仍舊是皺起了眉頭。
而燕子衿在看見這縷魔氣後下意識看向朝靈淵，見他並無異色，方才不動聲色地鬆了一口氣。
“你現在將懷疑道出，是為何呢？他得到你的信任了？”朝靈淵道。
這句他自然是指照羽。
雨新荷看向安靜捧茶慢飲，似乎全然置身事外的照羽，語氣很是誠懇：“身份並不能決定一切。照道友為了保住那些關乎邊界局勢的靈藥而不惜以身納怨，我自然信他。哪怕我並不喜歡靈族和劍宗。”
“何況……道緣城的人信任羈羽劍主，也算是理所應當。”
照羽聽到此忽然有了反應：“照北極來到道緣城後做了什麽？”
雨新荷情緒尚且沉浸在對易流離的怨責中，聞言呆愣了一下，沒料到照羽會問這種人盡皆知的問題。但他很快整理了情緒做出迴答：“當年劍主來到道緣城，誅殺當時的道緣城主，揭露其陰謀，還千餘枉死者公道；又在道緣城突破至陽神境界，打破第六重天桎梏，靈氣天降，讓青帝複蘇，形成止戈之域，保道緣數百年平靜。他讓門下弟子栽種的鍾清花海如今依舊存在於道緣十八層，多年來始終有城民自發去看顧照料，更有慕名而來者絡繹不絕。當年易家血案之後，劍宗能輕易入主道緣城主持大局，也是因為昔年羈羽劍主恩澤。”
止戈之域是因為靈氣天降而形成？
原來因果在此。
“你繼續。”得到解答，照羽對雨新荷道了一句，又陷入沉思，沒有注意到朝靈淵聽到某個詞匯後奇特的目光。時刻關注朝靈淵的燕子衿倒是發覺了，但他隻是將此事暗暗記下，並未多言。
雨新荷便道：“劍宗的立場我不能下定論。但易流離絕對已經和魔修合作，甚至是投靠了魔修。我自幼離開梨家，從未在梨家修行過，所修煉的功法也是來自於家師，本不可能出現異狀。但是某日我在修行中忽有所夢，見到一道深淵，其下鬼唱魔吟不絕，饒人心神清寧。”
“入魔之兆。”朝靈淵了然道。
“修士的靈覺預感不會騙人。但我從未接觸過魔修與魔族之物，雖然對梨家心存怨懟，也遠遠不至於到心魔叢生的地步。所以我懷疑是魔緣化血。”雨新荷嚴肅道。
雨新荷話落，燕子衿被額發遮擋的麵容上飛快閃過一絲冰冷神情。
修士入魔有很多種方式，絕大多數都是因為心境不穩導致。但是隻看如今的雨新荷，便可知其心性堅定，並非會因心魔入障，性差踏錯之輩。而外力導致的入魔在近些年來也不算少見，道緣城藥圃中出現的噬魔砂，便是其中一種。
噬魔砂甚至算不上魔族誘人入魔的最陰狠手段，西州碧落山中有無數心向仙道身卻為魔念所擾的修士，他們有的人是被魔器糾纏，有的人是被魔氣汙染金丹元嬰乃至魂魄，有的人則是血脈親緣中有人被魔族“點化”過，以至於與之相關的血脈都有入魔的可能性。最後一種情況，通常被稱為“魔緣化血”，除非是被魔族直接施術影響的人死去，那些遭遇魔緣化血而入魔的人隻能選擇奪舍換軀之法，否則永難脫困。
不過幸運的是，萬物有法有破，魔族有如此陰毒之法，其它族類中也有克製之術。人族有修行巫蠱咒殺之道的修士，其咒殺之法與道脈窮本溯源之法結合，有相當可能性殺死那個源頭。而靈族繁衍秘法普及之後，眾人發現以靈族秘法得來的子嗣不會被魔緣化血影響。至於鬼族與妖族亦有其克製之法，隻不過限製比人族之法還要多，故而並不常見。
雨新荷的猜測並非不可能，梨家最推崇傳統繁衍之法，而他也確信自己是受外力影響從而沾染魔氣，魔緣化血是最好的解釋。
“但我無法去指認他們。”雨新荷迴憶起當年情景，臉上蒙了一層陰翳，“易流離是夢浮生的弟子，夢浮生又是當年羈羽劍主真傳。我隻不過是區區一介身染魔氣的元嬰，又與梨家有關係，去指認易流離與梨家，最有可能的結果就是被打為挾私報複。所以我起初隻和代家家主提起此事——代高柳與我的師父是道侶。”
但顯然，代家家主並沒有幫他，所以雨新荷也沒有成為代家客卿。
他繼續說道：“但代家家主隻說我異想天開，是被梨家愚弄，若是以代家名義去質問梨家和梨家背後的劍宗，必定會讓代家名聲大損，成為笑話。此事最終不了了之。”
“彼時我走投無路，想要離開道緣城卻不知為何被劫盡般若陣所阻。於是我一怒之下找上了城主，質問他是否和易流離是一丘之貉。其實當時我心中仍舊是對他有所期望，我的授業恩師曾經對我說過城主佛法高深，雖然隻是俗家居士，但其造詣絕不遜色於當初來道緣城布置劫盡般若陣的幾位燃葉高僧。”
“況且城主雖然是劍宗指派，但曾經在燃葉七亭與蘭台書院這等地方修行，我認為他的立場是可靠的。但城主……”
“但他與梨家同樣關係成謎。”朝靈淵代他說出了口。
雨新荷苦笑連連：“或者說他並非是與梨家親密，而是信任、服從易流離。我曾經偶然見過他與易流離的交流……完全是上下屬的交流態度。這很奇怪，不是嗎？”
“城主本就是散修出身，曾在燃葉七亭掛單，後入蘭台書院修行，即便是被劍宗指派而來，也不應該對一個修為境界皆低於自己的人臣服恭順。”
“何況他已經掌握劫盡般若陣，隻要置身道緣，便是永遠立於不敗之地——哪怕是遇到照道友這等身負羈羽劍的人，恐怕也不會有性命之憂。而最終的結果就是他對易流離的態度恭敬順從，卻又並未對我這個指出易流離不忠於中州的人做什麽，唯獨隻是限製我不得離開道緣城。”
“我想，城主或許是有苦衷。”
“但無論如何，你都不能再信任劍宗。”朝靈淵道。
“如何能信？城主是劍宗指派，易流離是劍宗真傳，梨家是劍宗扶持。劍宗固然是中州擎天之柱，但如此龐然大物，會出現不同的聲音並非不可能。若非二十年前橫連之戰中州未失，城主也沒有刻意卡住對橫連的靈藥供給，恐怕我早已選擇與城主刀劍相向。這些年我也曾試圖傳信與外界，但不知為何從未有結果。當初聶家小姐原行遊曆，我也有信交托，希望她能為我送去修盟，即便是南盟也可。待再相見時我問聶家小姐此信後續，聶家小姐卻道並無此事。”雨新荷撫摸著孤山重劍，憶起這些年來所行所見所為，心下淒涼。
當年，他的確已經做好玉石俱焚的準備。
聶家小姐。聽到這個名號，照羽慢吞吞地抬起頭，看向朝靈淵。
朝靈淵接收到他的目光，饒是並不知道他具體想說什麽，但默契讓他將這一點記下。隨即他總結道：“所以一目了然，關鍵人物是示真和易流離，關鍵阻礙是劫盡般若陣。控製住這兩人，用搜魂術就能解決道緣城的危機，以及……”朝靈淵與照羽對視一眼。
以及長河浮燈客的身份。
雖然在聽到易流離這個名字後，很多事情已經昭然若揭。
雨新荷注意到他的未盡之言，但沒有深究，隻是搖搖頭：“易流離素來足不出戶，即便是與城主交流時也隻是用術法為媒介。再加上止戈之域的影響，我們很難對他出手。”
燕子衿冷不丁開口：“他們的目的是什麽？”
雨新荷看向這位陌生的修士：“這位道友想說什麽？”
“你說他們與魔修合作，但藥圃中的魔化靈藥是近段時間才出現，二十年前仙魔大戰爆發時他們同樣沒有動作。他們不惜動用易流離這種級別的叛徒來道緣城紮根，目的是什麽？”
易流離的身份足夠接觸劍宗核心機密的存在，而他的身份同樣能在輿論上對劍宗造成致命打擊。
後麵這句話燕子衿沒有來得及說出口就開始劇烈而持續地咳嗽，還沒有完全修複的肺腑讓他連開口都是負擔。語應寒忙不迭地取出靈液為他服下，然而就如之前那樣，效果不佳。
照羽微微蹙眉，朝靈淵嘖了一聲，向他們拋出一瓶丹藥，對雨新荷道：“北州修士，常年駐守邊界戰場，對戰局較為敏銳。”
“仙魔，咳咳，仙魔戰局上機會稍縱即逝，勝負一半是人定，一半看氣運，中州勝得並不輕易。如果當時道緣城供給的靈藥會促使人魔化，哪怕綺夜合趕到得再及時也沒辦法扭轉敗局。”燕子衿一口氣說完就打開瓶塞將丹藥盡數服下，蒼白麵孔上的潮紅在藥效下緩緩褪去。語應寒鬆了一口氣，看向朝靈淵致謝。
朝靈淵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麽。語應寒不明所以。
雨新荷聽完燕子衿的話後眉毛皺成一團：“道友的意思是他們在道緣城的圖謀，比仙魔之戰的勝負更關鍵？”
燕子衿斂眉不言。
他本就是局外人，隻是以他的視角提出了疑問。
道緣城有什麽東西比仙魔之戰的勝負還要重要？雨新荷陷入苦思，卻始終難得解答。
橫連山脈是中州對魔修魔族的最強防線，一旦橫連山脈被攻破，太平日久的中州如何能抵抗自臨淵中爬出的兇惡魔族？魔族天性嗜血殘暴，與人族勢不相容。為了以防萬一，橫連山脈萬裏範圍內的人族和修士都已經被遷離。如今在那裏隻有無窮無盡的陣法、結界、禁製、機關，有其它州修士將之稱為“萬裏禁絕”。可誰都知道一旦橫連山脈陣線被破，所謂的萬裏禁絕也至多隻能阻攔魔族三月時間。這僅僅是上上次仙魔之戰爆發後的評估，又有誰能算準如今的魔族與魔修又強大到何種地步？
人族需要時間休養生息，需要時間去培養強者；魔族卻是得天獨厚，根本不需要修煉就能有堪比四境五境，乃至於六境的實力。一旦他們得到足夠的血肉和靈氣，魔族將會以恐怖地速度侵占人族領地。
有什麽東西會比仙魔之戰的勝負更重要？
朝靈淵無聲地笑了笑，目光卻再次觸及照羽那雙看似清澈見底，卻又隱藏著深麽的異色瞳孔。這一次照羽沒有傳遞什麽信息，但微妙的，朝靈淵覺得在這一次偶然對視裏，是自己有什麽訊息泄露給了對方。
語應寒見眾人皆不語，忍不住出聲：“為什麽不是他們想在道緣城動手腳，但是被阻止了？”
雨新荷看向他。
語應寒還是第一次看見雨新荷對自己露出這種鄭重的神情，他心裏嘖了一聲，道：“你不是說你們城主在製衡梨家？說不定他對易流離的順從也不全都是真的。畢竟是個佛脈居士，修為也不差。”
表裏不一，投注多家的例子，語應寒見得多了。
語應寒這猜測不一定正確，但是雨新荷肉眼可見地鬆出一口氣。
就是不知道這鬆的一口氣是為了道緣城並不存在那種重要性可比仙魔之戰勝負的東西，還是為了示真有可能不是真正背叛了人族。
朝靈淵漫不經心地用扇柄敲了敲麵前茶托，細細幼葉團簇而成的小案幾騰旋挪轉，升起一把茶壺，為眾人重新續上茶水。
雨新荷才發現坐下後討論得太投入，起初準備的茶水早就涼了。反倒是隻有一開始就拿錯茶盞的照羽已經續了不知第幾杯。
在知道照羽本體是木屬靈族之後，他看見照羽悶不作聲地一杯又一杯茶水下肚，莫名有種奇怪的感覺。
渾然不知自己敏銳的感覺接近到了什麽秘密的雨新荷潤完嗓子後看向朝靈淵：“道友認為如何？”
燕子衿和語應寒的猜測都有可能。
朝靈淵收迴目光，道：“或許兩者皆是呢？不過我們可以知道一件事，示真並沒有主動出手傷人的意願。”
照羽不置可否，而雨新荷希望語應寒的猜測是對的。
朝靈淵笑了一聲：“若是前者倒是好辦了，既然易流離還沒有徹底翻臉，就說明他們還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不過看梨家如今姿態，恐怕離得手也不遠了，我們需要加緊動作。若是後者，我們依舊不能信任示真，不是嗎？與青帝關係緊密，掌握劫盡般若陣，而最起碼在表麵上服從著易流離，作為我們最大的敵人。所以示真仍舊是我們需要重點注意的對象，既然雨道友認為他還有挽迴餘地，那麽圍困的事情就交給我和燕道友負責。”
他話音才落，燕子衿的手抖了一下，惹來語應寒擔憂的目光。他笑著擺擺手，順便打斷了語應寒要為他拒絕的話，對朝靈淵道：“閣下最清楚我的狀況，接下來的時間裏我就聽閣下安排了。”
語應寒雖然有異議，但在朝靈淵似笑非笑的目光中仍舊是閉上了嘴。燕子衿的恢複仍舊需要仰賴朝靈淵的藥。
雨新荷覺得燕子衿這個傷勢恐怕很難發揮什麽作用，但他知道信者信不疑，興許這個人有別的用處。他繼續聽從朝靈淵的安排——很顯然另一個能爭奪話語權的人並不打算說什麽。
其實某種程度上來說，對於朝靈淵這個身份來曆比照羽更神秘的人，他反而抱持更高的信任和好感。不僅僅因為他看起來與劍宗沒什麽淵源，也不是因為他說話和安排計劃時更體貼……而是出於別的什麽。哪怕他最開始還在因為朝靈淵的目光覺得冒犯，可現在，他覺得朝靈淵能讓人信任。
出於一些他也不知道的原因。
反正，他似乎也沒有別的選擇。雨新荷很有些自暴自棄地想道。
朝靈淵或許注意到了雨新荷內心的複雜，也或許沒有在意，繼續安排著人手：“我們一行人想必已經在梨家的名單上，此事宜快不宜遲，五天後這裏的傷患都能恢複戰力，那日就是我們出手的時刻。目前梨家已經出現過三個四境，梨長憶、梨憶澤和梨晚星，這三個人單一實力不突出，但畢竟道緣城是他們的主場，又有聯招在，也是個小麻煩。語應寒，到時候我將盤龍隱扇給你，你負責攔住他們，生死不論。”
雖然更希望能跟在照羽和燕子衿身邊，但語應寒並非不識大體的人，隻不過在應下後隨即又道：“我能做更多的事情。”
他是貨真價實的五境。他完全可以在解決掉那三個四境的同時幫照羽和燕子衿一把。這兩個人對他而言都至關重要，一個是任務目標，一個是救命之恩，任何一個都不能出事。
朝靈淵近似警告地看著他：“不要小看他們，梨晚星身上有西州劍道的底子，再加上你們在道緣城上層遇到的劍意攻勢，此人身上的底牌不容小覷。而且有個相當致命的問題，他們身上都有魔氣，你最好控製住自己。”
語應寒對上朝靈淵那雙濃墨般深不見底的眼睛，隱約有種被完全看穿的心悸感。而朝靈淵這句話，莫非是發現了他的真正來曆？
他不說話，朝靈淵便當他是應下了，接著對雨新荷道：“雨道友，屆時易流離出手，就是你的劍道發揮作用的時刻。易流離此人常年與其師尊夢浮生相伴，真正出手的次數不多，外人難測深淺。不過能被夢浮生認定為衣缽傳人，又與西州有淵源，也是個棘手人物。但我想你能夠應付。”
雨新荷想了想，點頭應下。
朝靈淵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將腕上手鐲摘下拋到了他的懷裏。雨新荷才接觸這手鐲，就見其化為一串紅線串連的金鈴。朝靈淵的聲音再次響起：“作為夢浮生的親傳，易流離身上有可能會出現紅蓮業火相關的東西。不過你身上因果不多，殺孽也不重，有此物在，紅蓮業火不會對你造成太多的麻煩。”
能抵禦紅蓮業火的法寶？
雨新荷常年跟隨在示真身邊，對佛脈手段也有不少了解，心知此物貴重，立刻起身鄭重行禮道謝。朝靈淵沒有迴應照羽投來的目光，擺了擺手：“暫借而已，戰後記得還我。”
交代完雨新荷，朝靈淵繼續道：“梨家剩下的淵源會有代家幫我們牽製。代家家主雖然唯利是圖，但這種性格更好用，即便梨家有隱藏的勢力也無妨，代家家主會足夠盡心盡力。”
“利？”語應寒提出疑問。
燕子衿低聲而簡單地解釋：“梨家發展靠易家蒔花術，易流離若倒，此術可為代家所用。”
語應寒皺了皺眉，麵露不喜，但也沒說什麽。
那廂朝靈淵也沒理睬他：“止戈之域的存在對於我們而言反而是優勢，畢竟我們人手少，但每個人都有辦法短暫地避開止戈之域限製。”
世上何來真正的止戈之地？隻不過大部分人無法打破道緣城的規則而已。在場境界最低的是四境的雨新荷，但作為本土人物，多年來更是堅持不懈地試圖反抗梨家，自然有其特殊手段。
“最後，也是最關鍵的。”朝靈淵看向照羽，“劫盡般若陣，佛脈手段，你的領域。”
想要在道緣城對付道緣城主所庇護的一方，這是必須要麵對的問題。不過對於擁有照羽的他們而言並不算什麽問題，十大般若陣中，劫盡般若陣最難纏，某種程度上也最好解決。
朝靈淵清楚，同為木屬靈族，照羽甚至已經和青帝有過溝通，想要越過示真的權限在道緣城借用青帝之力隔絕劫盡般若陣並非是不可能的事情。照羽或許在很多事情上連尋常人都不如，但在實力上從來無可爭議。示真能掌握青帝的部分力量，照羽為何不能？
朝靈淵有把握在不暴露自己底牌的情況下和整個道緣城的力量硬碰硬，原因很多，但毋庸置疑的是，最主要還是在於他掌有照羽這張明牌。
見朝靈淵提到這個話題，雨新荷也緊張而期待地看向照羽。他親眼見過照羽借青帝為媒介吸納那些怨氣，也知道照羽和青帝前身一樣都是木屬靈族，或許真的能比示真更深一步取得青帝的力量。
然而此時此刻，掌握勝敗關鍵的照羽卻道：“我不能出手。”
有雨新荷帶路，照羽一行人很快就來到了白石居。
道緣城因其特殊的地理構造，靠近中心的位置往往很難接觸到自然光照，但無論是靈植還是人族都離不開太陽，所以有人培養出一種名為索光蘆的靈植。陽光可以通過索光蘆莖身流淌到道緣城的每一個角落，即便是白石居這等四麵八方包括頭上地下都被寬厚青葉遮擋的地方，也還見得到夕陽的餘暉。
才踏進院門，語應寒立刻快走幾步越過了照羽，上前扶住正在奇特樹藤的輔助下緩慢行走的刀修。
能讓語應寒如此緊張的人，自然便是當日在照羽麵前將險些喪命的他帶走的燕子衿。
“你已經恢複行動能力了？”語應寒輕聲道，下意識看了一眼朝靈淵。他第一反應是想責怪朝靈淵怎麽讓傷者下床，在開口前冷靜下來閉上了嘴。
“朝道友的藥很管用。”燕子衿嘶啞著聲音迴答道。他的體表血肉都已經長迴來，但體內情況仍是糟糕，聲帶也沒有完全恢複，所以開口說話依舊是比較艱難的事情。不過能撿迴一條命後那麽快就下床走路，已經是幸事一件。隨即他又道：“情況我已經知道，勞你費心。”
他們並不算熟悉，唯一的交集就是書畫坊外信手一助。說實話他不太理解這看起來就生人勿近的靈族為何願意與朝靈淵做交易來救自己，但受益者是他，他也隻能希望此人不會受自己牽連。
朝靈淵本是在桌上作畫，燕子衿的命能被順利救迴這件事讓他心情不錯，但在抬眼看見照羽的時候，他忍不住沉下臉色。
燕子衿敏銳地察覺到氣氛倏然間變化，立刻示意語應寒陪自己進屋休息。可惜語應寒才要點頭，便聽到朝靈淵向他開口：“你們剛才遇到了什麽東西？”
語應寒看看照羽，又看看麵色不善的朝靈淵，輕咳一聲，將方才怨氣與劍意的事情細細道來。隨著他說到照羽將全部怨氣盡數納入體內，朝靈淵在畫紙上落下最後一筆。
而後那支靈寶級別的筆硬生生折成兩半。
隨著哢嘣一聲，雨新荷很有眼色地退了兩步，從照羽身後退到了院門口的藤蘿間。他曾經師承鹿鳴蟬，而鹿鳴蟬與代高柳之間也經常有類似的情況發生。他很清楚這種時候有多容易被殃及池魚。
“你讓我不要輕易涉險，自己倒是明知故犯。”朝靈淵的語氣不太好。
照羽走到他身邊坐下，旁若無事地從自發升起的青葉小案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這些東西不會影響我。”
燕子衿的視線從那隻茶杯上默默挪開，沒有提醒他那是朝靈淵方才喝過的杯子。而雨新荷盯著照羽垂下的左臂，又退了一步，將自己徹底隱藏進藤蘿陰影裏。
“不會影響？”
扇端抵住“手腕”處丹砂豔色的衣料，將之緩緩推移至小臂，露出其主人下意識掩蓋的真實。
由一條條小指粗細，呈現赭黃色的粗礪樹枝圍繞灰色氣流團而成的“肢體”取代了原本的手臂，隨著灰色氣流團的不斷衝撞，樹枝正在以一種極快的速度碎成齏末，又在精純靈力作用下以相同的速度恢複原狀。
怨氣蠶食肉身的速度與靈力恢複的速度達成了奇特的平衡。而怨氣中星星點點明亮的榴花色火焰則是以一種有條不紊地狀態消化這些怨氣。
“最多三天就能化解。”照羽將朝靈淵冰涼的手指納入掌心，試圖將溫度傳遞給對方，而依舊不見波動的語氣中染上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困惑，“如果真有危險，你能感覺到。”
命契在前，渡魂在後，他們之間的關係遠比世上血親愛侶更加緊密，任何一人出現生死危機，另一人都會第一時間察覺。所以嚴格來說照羽這句話算不上錯。
但有些時候，有些事情，並非對錯兩字就能夠簡單地形容。
又一次以身涉險。
你是不知道自己這條命的重要性嗎？如果可以，朝靈淵確實想要質問；但畢竟這裏有很多外人，畢竟他不該用如此權衡利弊的態度去對待照羽。所以他沒有問，隻是說了一句：“你心裏有數就好。”
他抽出手，轉身看向雨新荷與語應寒幾人：“坐吧。”
意識到朝靈淵似乎生氣的照羽不解地看著他。
僅僅是吸納怨氣而已，他連受傷都算不上。相較於有數種真火傍身的他，方才直麵過示真的朝靈淵才是真正經曆過危險。這點認知讓他覺得不舒服，他其實並不想把朝靈淵一個人放在示真麵前。那個人很危險，足以對他們產生威脅，但朝靈淵選擇獨自麵對，他沒有提出異議，而朝靈淵也的確沒有受傷，所以他不會生氣。
朝靈淵又為何要生氣？
而朝靈淵打量完雨新荷，在對方因被冒犯而下意識蹙起的眉頭中開口問道：“道緣城主為何會偏幫梨家，我想這位道友可以給出解答？”
雨新荷對朝靈淵那雙似乎能洞穿人心的眼睛覺得不舒服，但他沒說什麽，隻是先將背上重劍卸下，又重溫了一遍來的路上已經思考過的腹稿，方才開口道：“城主的立場確實有問題。但首先需要明確的一件事是，梨家現在真正的話事人並非梨家人，而是劍宗的易流離。這很重要。”
“道友既然是現任羈羽劍主的同行友人，理應知道易流離三字的含義。”
他向朝靈淵遞出征詢的眼神，得到確認迴複後繼續說道：“梨家已逝老家主的前身乃是易家的花仆，後來易家覆滅，梨家在劍宗扶持下漸漸壯大。照理而言，梨家與易流離確實頗有淵源；但以梨家人的薄情寡恩，會將家族主導權放在易流離手上，一方麵是因為梨家最強的劍梨長憶恰好是個重情義的人，一方麵則是因為易流離手中有梨家需要的東西。”
“除了修行心得，看如今梨家勢力，想必還有失落已久的易家蒔花術。”朝靈淵道。
雨新荷點點頭：“道友身上有靈力波動的痕跡，想必是從梨家出來時遇到了麻煩？”
“梨家人行事跋扈，不過易流離不曾親自出手，道緣城主也沒有真正撕破臉，便不足為懼。”朝靈淵話裏帶著幾分惋惜意味。
雨新荷明白他的意思。易流離如果出手，他們這邊就能真正探得對方幾分虛實。不過若是易流離出手，城主或許也會出手，這位在照羽口中能限製城主的修士能安然出梨家，是一件好事。
想到梨家，他歎了一口氣：“若單單隻是一個梨家確實不止一提。梨家實在太看重血脈傳承，否則以易流離掌握的功法秘籍來看，這麽多年絕對能夠培養出數倍於如今的強者。再加上當年稱絕道緣的易家蒔花秘術，方才照道友、語道友應也看見梨家所掌握的藥圃數量，幾乎占據道緣城的四成。這等資源若能完全使用，恐怕五境強者與分神修士也能堆出幾個。”
“但梨家至今隻有幾個四境和元嬰。”朝靈淵道，“想必除了他們本身眼光局限，還有別的原因。”
雨新荷知道他恐怕已經猜到幾分：“根據我的探查，一方麵是因為梨家很多財富資源都被送去了別處；另一方麵，是城主在製衡梨家。”
朝靈淵勾了勾嘴角：“大量資源去向不明，示真又立場模糊，道緣城並非外人看來那般安寧。但你依舊信任示真。”
雨新荷猶豫了一瞬，道：“城主是劍宗指派而來，他會站在易流離那邊……無可厚非。”
語應寒意識到他話中之意，詫異道：“所以你之前要問前輩是不是劍宗的人？你懷疑劍宗的立場？”
他確實很詫異。作為順天道修士，他這一方和劍宗始終是對立關係，彼此掌握不少秘密，尤其清楚劍宗對魔修和魔族的態度。別的不說，橫連兩次仙魔大戰，劍宗的損失完全可以用慘重來形容，以至於如今仙道魁首的位置都搖搖欲墜，怎麽還會有人懷疑劍宗對魔修除之後快的決心？
“梨家的確與魔修關係匪淺，我本人就是最佳證明。而梨家功法大多數都來自於易流離的傳授，我自然會懷疑這位劍宗親傳。作為夢浮生的唯一弟子，世上有幾人能讓他做不情願的事情？”說罷，雨新荷抬起手釋放出一股靈力。
在他刻意控製下，靈力中那一縷魔氣格外明顯，陰晦如蛇，詭譎兇惡，難以為人所徹底掌握。
即便已經知道雨新荷體內有魔氣，語應寒仍舊是皺起了眉頭。
而燕子衿在看見這縷魔氣後下意識看向朝靈淵，見他並無異色，方才不動聲色地鬆了一口氣。
“你現在將懷疑道出，是為何呢？他得到你的信任了？”朝靈淵道。
這句他自然是指照羽。
雨新荷看向安靜捧茶慢飲，似乎全然置身事外的照羽，語氣很是誠懇：“身份並不能決定一切。照道友為了保住那些關乎邊界局勢的靈藥而不惜以身納怨，我自然信他。哪怕我並不喜歡靈族和劍宗。”
“何況……道緣城的人信任羈羽劍主，也算是理所應當。”
照羽聽到此忽然有了反應：“照北極來到道緣城後做了什麽？”
雨新荷情緒尚且沉浸在對易流離的怨責中，聞言呆愣了一下，沒料到照羽會問這種人盡皆知的問題。但他很快整理了情緒做出迴答：“當年劍主來到道緣城，誅殺當時的道緣城主，揭露其陰謀，還千餘枉死者公道；又在道緣城突破至陽神境界，打破第六重天桎梏，靈氣天降，讓青帝複蘇，形成止戈之域，保道緣數百年平靜。他讓門下弟子栽種的鍾清花海如今依舊存在於道緣十八層，多年來始終有城民自發去看顧照料，更有慕名而來者絡繹不絕。當年易家血案之後，劍宗能輕易入主道緣城主持大局，也是因為昔年羈羽劍主恩澤。”
止戈之域是因為靈氣天降而形成？
原來因果在此。
“你繼續。”得到解答，照羽對雨新荷道了一句，又陷入沉思，沒有注意到朝靈淵聽到某個詞匯後奇特的目光。時刻關注朝靈淵的燕子衿倒是發覺了，但他隻是將此事暗暗記下，並未多言。
雨新荷便道：“劍宗的立場我不能下定論。但易流離絕對已經和魔修合作，甚至是投靠了魔修。我自幼離開梨家，從未在梨家修行過，所修煉的功法也是來自於家師，本不可能出現異狀。但是某日我在修行中忽有所夢，見到一道深淵，其下鬼唱魔吟不絕，饒人心神清寧。”
“入魔之兆。”朝靈淵了然道。
“修士的靈覺預感不會騙人。但我從未接觸過魔修與魔族之物，雖然對梨家心存怨懟，也遠遠不至於到心魔叢生的地步。所以我懷疑是魔緣化血。”雨新荷嚴肅道。
雨新荷話落，燕子衿被額發遮擋的麵容上飛快閃過一絲冰冷神情。
修士入魔有很多種方式，絕大多數都是因為心境不穩導致。但是隻看如今的雨新荷，便可知其心性堅定，並非會因心魔入障，性差踏錯之輩。而外力導致的入魔在近些年來也不算少見，道緣城藥圃中出現的噬魔砂，便是其中一種。
噬魔砂甚至算不上魔族誘人入魔的最陰狠手段，西州碧落山中有無數心向仙道身卻為魔念所擾的修士，他們有的人是被魔器糾纏，有的人是被魔氣汙染金丹元嬰乃至魂魄，有的人則是血脈親緣中有人被魔族“點化”過，以至於與之相關的血脈都有入魔的可能性。最後一種情況，通常被稱為“魔緣化血”，除非是被魔族直接施術影響的人死去，那些遭遇魔緣化血而入魔的人隻能選擇奪舍換軀之法，否則永難脫困。
不過幸運的是，萬物有法有破，魔族有如此陰毒之法，其它族類中也有克製之術。人族有修行巫蠱咒殺之道的修士，其咒殺之法與道脈窮本溯源之法結合，有相當可能性殺死那個源頭。而靈族繁衍秘法普及之後，眾人發現以靈族秘法得來的子嗣不會被魔緣化血影響。至於鬼族與妖族亦有其克製之法，隻不過限製比人族之法還要多，故而並不常見。
雨新荷的猜測並非不可能，梨家最推崇傳統繁衍之法，而他也確信自己是受外力影響從而沾染魔氣，魔緣化血是最好的解釋。
“但我無法去指認他們。”雨新荷迴憶起當年情景，臉上蒙了一層陰翳，“易流離是夢浮生的弟子，夢浮生又是當年羈羽劍主真傳。我隻不過是區區一介身染魔氣的元嬰，又與梨家有關係，去指認易流離與梨家，最有可能的結果就是被打為挾私報複。所以我起初隻和代家家主提起此事——代高柳與我的師父是道侶。”
但顯然，代家家主並沒有幫他，所以雨新荷也沒有成為代家客卿。
他繼續說道：“但代家家主隻說我異想天開，是被梨家愚弄，若是以代家名義去質問梨家和梨家背後的劍宗，必定會讓代家名聲大損，成為笑話。此事最終不了了之。”
“彼時我走投無路，想要離開道緣城卻不知為何被劫盡般若陣所阻。於是我一怒之下找上了城主，質問他是否和易流離是一丘之貉。其實當時我心中仍舊是對他有所期望，我的授業恩師曾經對我說過城主佛法高深，雖然隻是俗家居士，但其造詣絕不遜色於當初來道緣城布置劫盡般若陣的幾位燃葉高僧。”
“況且城主雖然是劍宗指派，但曾經在燃葉七亭與蘭台書院這等地方修行，我認為他的立場是可靠的。但城主……”
“但他與梨家同樣關係成謎。”朝靈淵代他說出了口。
雨新荷苦笑連連：“或者說他並非是與梨家親密，而是信任、服從易流離。我曾經偶然見過他與易流離的交流……完全是上下屬的交流態度。這很奇怪，不是嗎？”
“城主本就是散修出身，曾在燃葉七亭掛單，後入蘭台書院修行，即便是被劍宗指派而來，也不應該對一個修為境界皆低於自己的人臣服恭順。”
“何況他已經掌握劫盡般若陣，隻要置身道緣，便是永遠立於不敗之地——哪怕是遇到照道友這等身負羈羽劍的人，恐怕也不會有性命之憂。而最終的結果就是他對易流離的態度恭敬順從，卻又並未對我這個指出易流離不忠於中州的人做什麽，唯獨隻是限製我不得離開道緣城。”
“我想，城主或許是有苦衷。”
“但無論如何，你都不能再信任劍宗。”朝靈淵道。
“如何能信？城主是劍宗指派，易流離是劍宗真傳，梨家是劍宗扶持。劍宗固然是中州擎天之柱，但如此龐然大物，會出現不同的聲音並非不可能。若非二十年前橫連之戰中州未失，城主也沒有刻意卡住對橫連的靈藥供給，恐怕我早已選擇與城主刀劍相向。這些年我也曾試圖傳信與外界，但不知為何從未有結果。當初聶家小姐原行遊曆，我也有信交托，希望她能為我送去修盟，即便是南盟也可。待再相見時我問聶家小姐此信後續，聶家小姐卻道並無此事。”雨新荷撫摸著孤山重劍，憶起這些年來所行所見所為，心下淒涼。
當年，他的確已經做好玉石俱焚的準備。
聶家小姐。聽到這個名號，照羽慢吞吞地抬起頭，看向朝靈淵。
朝靈淵接收到他的目光，饒是並不知道他具體想說什麽，但默契讓他將這一點記下。隨即他總結道：“所以一目了然，關鍵人物是示真和易流離，關鍵阻礙是劫盡般若陣。控製住這兩人，用搜魂術就能解決道緣城的危機，以及……”朝靈淵與照羽對視一眼。
以及長河浮燈客的身份。
雖然在聽到易流離這個名字後，很多事情已經昭然若揭。
雨新荷注意到他的未盡之言，但沒有深究，隻是搖搖頭：“易流離素來足不出戶，即便是與城主交流時也隻是用術法為媒介。再加上止戈之域的影響，我們很難對他出手。”
燕子衿冷不丁開口：“他們的目的是什麽？”
雨新荷看向這位陌生的修士：“這位道友想說什麽？”
“你說他們與魔修合作，但藥圃中的魔化靈藥是近段時間才出現，二十年前仙魔大戰爆發時他們同樣沒有動作。他們不惜動用易流離這種級別的叛徒來道緣城紮根，目的是什麽？”
易流離的身份足夠接觸劍宗核心機密的存在，而他的身份同樣能在輿論上對劍宗造成致命打擊。
後麵這句話燕子衿沒有來得及說出口就開始劇烈而持續地咳嗽，還沒有完全修複的肺腑讓他連開口都是負擔。語應寒忙不迭地取出靈液為他服下，然而就如之前那樣，效果不佳。
照羽微微蹙眉，朝靈淵嘖了一聲，向他們拋出一瓶丹藥，對雨新荷道：“北州修士，常年駐守邊界戰場，對戰局較為敏銳。”
“仙魔，咳咳，仙魔戰局上機會稍縱即逝，勝負一半是人定，一半看氣運，中州勝得並不輕易。如果當時道緣城供給的靈藥會促使人魔化，哪怕綺夜合趕到得再及時也沒辦法扭轉敗局。”燕子衿一口氣說完就打開瓶塞將丹藥盡數服下，蒼白麵孔上的潮紅在藥效下緩緩褪去。語應寒鬆了一口氣，看向朝靈淵致謝。
朝靈淵古怪地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麽。語應寒不明所以。
雨新荷聽完燕子衿的話後眉毛皺成一團：“道友的意思是他們在道緣城的圖謀，比仙魔之戰的勝負更關鍵？”
燕子衿斂眉不言。
他本就是局外人，隻是以他的視角提出了疑問。
道緣城有什麽東西比仙魔之戰的勝負還要重要？雨新荷陷入苦思，卻始終難得解答。
橫連山脈是中州對魔修魔族的最強防線，一旦橫連山脈被攻破，太平日久的中州如何能抵抗自臨淵中爬出的兇惡魔族？魔族天性嗜血殘暴，與人族勢不相容。為了以防萬一，橫連山脈萬裏範圍內的人族和修士都已經被遷離。如今在那裏隻有無窮無盡的陣法、結界、禁製、機關，有其它州修士將之稱為“萬裏禁絕”。可誰都知道一旦橫連山脈陣線被破，所謂的萬裏禁絕也至多隻能阻攔魔族三月時間。這僅僅是上上次仙魔之戰爆發後的評估，又有誰能算準如今的魔族與魔修又強大到何種地步？
人族需要時間休養生息，需要時間去培養強者；魔族卻是得天獨厚，根本不需要修煉就能有堪比四境五境，乃至於六境的實力。一旦他們得到足夠的血肉和靈氣，魔族將會以恐怖地速度侵占人族領地。
有什麽東西會比仙魔之戰的勝負更重要？
朝靈淵無聲地笑了笑，目光卻再次觸及照羽那雙看似清澈見底，卻又隱藏著深麽的異色瞳孔。這一次照羽沒有傳遞什麽信息，但微妙的，朝靈淵覺得在這一次偶然對視裏，是自己有什麽訊息泄露給了對方。
語應寒見眾人皆不語，忍不住出聲：“為什麽不是他們想在道緣城動手腳，但是被阻止了？”
雨新荷看向他。
語應寒還是第一次看見雨新荷對自己露出這種鄭重的神情，他心裏嘖了一聲，道：“你不是說你們城主在製衡梨家？說不定他對易流離的順從也不全都是真的。畢竟是個佛脈居士，修為也不差。”
表裏不一，投注多家的例子，語應寒見得多了。
語應寒這猜測不一定正確，但是雨新荷肉眼可見地鬆出一口氣。
就是不知道這鬆的一口氣是為了道緣城並不存在那種重要性可比仙魔之戰勝負的東西，還是為了示真有可能不是真正背叛了人族。
朝靈淵漫不經心地用扇柄敲了敲麵前茶托，細細幼葉團簇而成的小案幾騰旋挪轉，升起一把茶壺，為眾人重新續上茶水。
雨新荷才發現坐下後討論得太投入，起初準備的茶水早就涼了。反倒是隻有一開始就拿錯茶盞的照羽已經續了不知第幾杯。
在知道照羽本體是木屬靈族之後，他看見照羽悶不作聲地一杯又一杯茶水下肚，莫名有種奇怪的感覺。
渾然不知自己敏銳的感覺接近到了什麽秘密的雨新荷潤完嗓子後看向朝靈淵：“道友認為如何？”
燕子衿和語應寒的猜測都有可能。
朝靈淵收迴目光，道：“或許兩者皆是呢？不過我們可以知道一件事，示真並沒有主動出手傷人的意願。”
照羽不置可否，而雨新荷希望語應寒的猜測是對的。
朝靈淵笑了一聲：“若是前者倒是好辦了，既然易流離還沒有徹底翻臉，就說明他們還沒有得到想要的東西；不過看梨家如今姿態，恐怕離得手也不遠了，我們需要加緊動作。若是後者，我們依舊不能信任示真，不是嗎？與青帝關係緊密，掌握劫盡般若陣，而最起碼在表麵上服從著易流離，作為我們最大的敵人。所以示真仍舊是我們需要重點注意的對象，既然雨道友認為他還有挽迴餘地，那麽圍困的事情就交給我和燕道友負責。”
他話音才落，燕子衿的手抖了一下，惹來語應寒擔憂的目光。他笑著擺擺手，順便打斷了語應寒要為他拒絕的話，對朝靈淵道：“閣下最清楚我的狀況，接下來的時間裏我就聽閣下安排了。”
語應寒雖然有異議，但在朝靈淵似笑非笑的目光中仍舊是閉上了嘴。燕子衿的恢複仍舊需要仰賴朝靈淵的藥。
雨新荷覺得燕子衿這個傷勢恐怕很難發揮什麽作用，但他知道信者信不疑，興許這個人有別的用處。他繼續聽從朝靈淵的安排——很顯然另一個能爭奪話語權的人並不打算說什麽。
其實某種程度上來說，對於朝靈淵這個身份來曆比照羽更神秘的人，他反而抱持更高的信任和好感。不僅僅因為他看起來與劍宗沒什麽淵源，也不是因為他說話和安排計劃時更體貼……而是出於別的什麽。哪怕他最開始還在因為朝靈淵的目光覺得冒犯，可現在，他覺得朝靈淵能讓人信任。
出於一些他也不知道的原因。
反正，他似乎也沒有別的選擇。雨新荷很有些自暴自棄地想道。
朝靈淵或許注意到了雨新荷內心的複雜，也或許沒有在意，繼續安排著人手：“我們一行人想必已經在梨家的名單上，此事宜快不宜遲，五天後這裏的傷患都能恢複戰力，那日就是我們出手的時刻。目前梨家已經出現過三個四境，梨長憶、梨憶澤和梨晚星，這三個人單一實力不突出，但畢竟道緣城是他們的主場，又有聯招在，也是個小麻煩。語應寒，到時候我將盤龍隱扇給你，你負責攔住他們，生死不論。”
雖然更希望能跟在照羽和燕子衿身邊，但語應寒並非不識大體的人，隻不過在應下後隨即又道：“我能做更多的事情。”
他是貨真價實的五境。他完全可以在解決掉那三個四境的同時幫照羽和燕子衿一把。這兩個人對他而言都至關重要，一個是任務目標，一個是救命之恩，任何一個都不能出事。
朝靈淵近似警告地看著他：“不要小看他們，梨晚星身上有西州劍道的底子，再加上你們在道緣城上層遇到的劍意攻勢，此人身上的底牌不容小覷。而且有個相當致命的問題，他們身上都有魔氣，你最好控製住自己。”
語應寒對上朝靈淵那雙濃墨般深不見底的眼睛，隱約有種被完全看穿的心悸感。而朝靈淵這句話，莫非是發現了他的真正來曆？
他不說話，朝靈淵便當他是應下了，接著對雨新荷道：“雨道友，屆時易流離出手，就是你的劍道發揮作用的時刻。易流離此人常年與其師尊夢浮生相伴，真正出手的次數不多，外人難測深淺。不過能被夢浮生認定為衣缽傳人，又與西州有淵源，也是個棘手人物。但我想你能夠應付。”
雨新荷想了想，點頭應下。
朝靈淵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將腕上手鐲摘下拋到了他的懷裏。雨新荷才接觸這手鐲，就見其化為一串紅線串連的金鈴。朝靈淵的聲音再次響起：“作為夢浮生的親傳，易流離身上有可能會出現紅蓮業火相關的東西。不過你身上因果不多，殺孽也不重，有此物在，紅蓮業火不會對你造成太多的麻煩。”
能抵禦紅蓮業火的法寶？
雨新荷常年跟隨在示真身邊，對佛脈手段也有不少了解，心知此物貴重，立刻起身鄭重行禮道謝。朝靈淵沒有迴應照羽投來的目光，擺了擺手：“暫借而已，戰後記得還我。”
交代完雨新荷，朝靈淵繼續道：“梨家剩下的淵源會有代家幫我們牽製。代家家主雖然唯利是圖，但這種性格更好用，即便梨家有隱藏的勢力也無妨，代家家主會足夠盡心盡力。”
“利？”語應寒提出疑問。
燕子衿低聲而簡單地解釋：“梨家發展靠易家蒔花術，易流離若倒，此術可為代家所用。”
語應寒皺了皺眉，麵露不喜，但也沒說什麽。
那廂朝靈淵也沒理睬他：“止戈之域的存在對於我們而言反而是優勢，畢竟我們人手少，但每個人都有辦法短暫地避開止戈之域限製。”
世上何來真正的止戈之地？隻不過大部分人無法打破道緣城的規則而已。在場境界最低的是四境的雨新荷，但作為本土人物，多年來更是堅持不懈地試圖反抗梨家，自然有其特殊手段。
“最後，也是最關鍵的。”朝靈淵看向照羽，“劫盡般若陣，佛脈手段，你的領域。”
想要在道緣城對付道緣城主所庇護的一方，這是必須要麵對的問題。不過對於擁有照羽的他們而言並不算什麽問題，十大般若陣中，劫盡般若陣最難纏，某種程度上也最好解決。
朝靈淵清楚，同為木屬靈族，照羽甚至已經和青帝有過溝通，想要越過示真的權限在道緣城借用青帝之力隔絕劫盡般若陣並非是不可能的事情。照羽或許在很多事情上連尋常人都不如，但在實力上從來無可爭議。示真能掌握青帝的部分力量，照羽為何不能？
朝靈淵有把握在不暴露自己底牌的情況下和整個道緣城的力量硬碰硬，原因很多，但毋庸置疑的是，最主要還是在於他掌有照羽這張明牌。
見朝靈淵提到這個話題，雨新荷也緊張而期待地看向照羽。他親眼見過照羽借青帝為媒介吸納那些怨氣，也知道照羽和青帝前身一樣都是木屬靈族，或許真的能比示真更深一步取得青帝的力量。
然而此時此刻，掌握勝敗關鍵的照羽卻道：“我不能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