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瀾東城是凡人居處,而橋北坊則是毗鄰東城長樂坊,僅以一湖相隔。


    一旦發生修士之間的爭鬥,凡人往往毫無抵抗能力,因此十二花神像格外關注此地。換言之,東城是天瀾城防護力量最強的所在。橋北坊則恰好在這條界線上。


    琉璃燈鋪很好找,因為隻有它的門口掛滿琉璃燈,在夜色中格外醒目。


    碧霄真人一行果真在琉璃燈鋪的櫃台上看見一個金衣白發少年,鳳眼朱唇,漂亮得雌雄莫辨,且靈骨天成,一望便知非尋常人。


    少年本是伏在桌麵一副昏沉欲睡模樣,見到進門之人後目光落在百裏弦歌身上,眼神從茫然,到驚喜,到不可置信,又歸於無恙。千百情緒轉眼而過,連對人情不感興趣的湛東流都對兩人額外多看一眼。


    但百裏弦歌卻並不認識他。


    縱有諸多疑問,此時也非解惑時機。待聽到碧霄真人說明來意,又見其以鏤冰繪影的道術展示那一行字後,少年留下傀儡看顧店鋪,將四人引入後院。


    看見密室的傳送陣與地圖上斑斕明亮的傳送陣點,碧霄真人真正放下心來,確定了此處店鋪背後的主人。他也曾接觸過燃葉七亭的佛修,大致了解過中州修真界在傳送陣法上的進度。


    在傳送陣啟動的最後時刻,百裏弦歌忽然開口問道:“承君之情,敢問君名?”


    始終盯著他瞧的金衣白發少年朗然一笑,神采飛揚。


    “慕臨川,我叫慕臨川。”


    傳送陣的光亮漸漸熄滅,靈力耗盡的靈珠碎裂化塵,相逢不相識的故人身影再次消失麵前,少年卻樂顛顛地原地轉了一個圈,將沒有說完的半句話留在心中。


    慕臨川,弦歌蕩思,臨川慕思的慕臨川。


    西陵神占之名果非虛言,說他此地等三年便可見到想見之人。


    不枉他特地找師父將自己調來這裏。


    少年甩著高高的馬尾走進鋪麵,心情格外愉快。倏然鳳眸一凜,隻見他雙指一並,點向某處。


    被這一指中所蘊含劍氣打破護體氣罩的修士驚訝地看著少年。


    骨齡至多不超過二十五歲,但這個少年身上竟然散發著元嬰氣息。那家的天才竟然在此地隱姓埋名做暗樁?他的師門竟也舍得把這種好苗子放出來?


    少年歪了歪頭,麵上笑意未斂,殺氣卻生:“看來隻有你追上來了,既然如此,為了不讓麻煩找上門。便請君……獻命。”


    話音落,劍意生,魂斷腸。


    夜風淨肅殺,琉璃燈彩明瑟可愛。


    燈火更加輝煌的萬象樓中,天級瓊海貝出現所帶來的熱潮已經不遜色於赤水三珠樹。


    人命幾價?


    賤者低若塵土,貴者貴不可言。


    赤水三珠樹上泣淚珠葉是延壽續命的先天神物,天級瓊海貝則是象征閻王索命的後天之物。救與殺,兩種極端,一樣貴價。


    若非萬象樓可抵禦五境域級力量,此時此刻恐怕已經有無數刀槍劍戟法術毒醫的域降落。饒是如此,隱隱作響的機關動靜也證明有多少正打算以武犯禁壞一壞這萬盛會的規矩。


    綺夜合嗤笑一聲,身姿穩若泰山。隻見一道又一道凝若實質的劍意形成,一波又一波地飛去,擊中每一層樓每一麵牆的寸金琉璃壁旁所懸掛古銅鈴。古銅鈴上符文明亮,蕩音而出,與反射劍意一起絲毫無序地撞擊四周寸金琉璃壁。


    小遠坐在綺夜合的懷裏,拿出一支朝靈淵所贈短笛,吹奏一曲人世久違的樂章。


    笛音、劍音、鈴音,層層反射,終成亂音之海。


    而後亂音之海倏然高抬,淩駕於拍賣師上空。劍止,音歇,亂象隱沒,符光沉寂。


    蠢動者在洶湧張狂的劍意中停下動作。


    寸金琉璃壁上漣漪不斷。


    黑白鬼麵在蕩漾流光中瀉露幾分可怖,似鬼似妖的瞳光讓人恍惚被看穿一切。


    照羽與他對視了一會兒,伸手摘掉對方已經戴在臉上的麵具,道:“這個麵具不適合你。”


    朝靈淵任由他直接將麵具拿走,道:“哪裏不適合?燭南溟親手煉製的麵具,能斂息、清心、定神、驅毒除邪,又有幾分讀心之能,也算是入逸品了。”


    照羽道:“它的眼睛會取代你的眼睛。”


    朝靈淵道:“要得到什麽,總該付出什麽。”


    照羽又問道:“獬豸是燭南溟,還是這副麵具?”


    朝靈淵勾起嘴角:“很多人都猜測燭南溟有讀心之能,實際上也確實如此。在獬豸血脈覺醒之後,朝靈淵可以通過對視與肢體接觸讀出旁人心聲。彼時行殺城還不成氣候,需要強大的戰力作為保障。鶴雲仙樓畢竟明麵上還是仙道宗門,燭南溟便以獬豸的身份成為行殺城的第一殺手;偽裝後的獬豸擅長毒術和音殺,尋常人也想不到是燭南溟親自出手。”


    “獬豸之下有幾人?”


    “若是說軀體,那自然不至一人;若說魂魄嘛,確實隻有燭南溟一個。”


    “身外化身。”


    “對,身外化身。”朝靈淵道,“希夷與白玉京兩位仙人所創造的影物訣是很容易上手的功法,但是對本體傷害太大,所以燭南溟對這部功法又加以改進,使修煉者不必局限在破境之用。加上分神之後又可以再多修煉一具與本體無二的身外化身,所以獬豸麵具下的身份,有過行殺城的主人,有過鶴雲仙樓的掌門,也有過旁的一些。”


    “你說行殺城最初經曆過數次城主之位更迭。”


    “一條行殺城城主的命,才足以印證瓊海貝的價值啊。”朝靈淵笑道,“若非如此,如何將天下殺手聚集在行殺城?”


    “收為己用,可掌握南州不穩定因素。”


    “鶴雲仙樓畢竟是仙道宗門,雖然藏汙納垢,但明麵上總是要過得去的。否則嫉惡如仇似照北極,豈非早就打上門來為仙道與道脈清理門戶了?”


    照羽想了想,問道:“倘若瓊海貝持有者選擇的殺手是已死之人,行殺城要如何處理?”


    “作廢處理。不過除了兩次仙魔之戰時為鎮壓鬼族而人手斷缺的一百多年以外,行殺城都會給第二個機會,也免得有人說是騙局。如今戰亂方休,鬼族內亂不止,行殺城大概率不會給這個機會。”


    “換言之,瓊海貝能確認一個人的生死。”照羽道。


    “這麽說也不算錯。不過會如此做的人不多。瓊海貝取自南海海底,以特殊方式祭煉,有神逸妙能四品,即天地玄黃四級,分別對應分神、元嬰、金丹、築基四個品階的殺手。天級殺手名冊上的名字不少,但存活者不多。天級瓊海貝太珍稀,風雨偏宜一共也隻放出過五枚,現在正在拍賣的便是第六枚。”


    “之前五枚天級瓊海貝,隻有一枚是用作你所言的用途。但今日這一枚,所用為何,就看是被誰所得了。除了風雨偏宜,大概也不會有人會用來確認身份。”


    照羽道:“若是讓獬豸殺照北極,會如何?”


    朝靈淵道:“照理來說,行殺城的權威不能動搖,否則南州乃至整個修真界的散修都會產生動蕩。但是嘛……”


    “區區一個南州,自然比不得你。”


    天青色衣袍的修者如是說道。


    他的語氣過於輕描淡寫,讓人很難分辨這是玩笑話還是真心。


    若是真心,這真心裏幾分是情深義重,幾分是權衡利弊?


    照羽卻露出了一個笑。


    這雙異瞳換在任何一個旁的人身上,都會顯得豔麗和奇詭,但是在照羽身上,便如他這個人一般,清麗而端正,決計不會讓人生出什麽不好的猜測。


    平心而論,照羽是個很少動容的人,笑自然更少,但是在朝靈淵麵前笑的次數不算少;若是問他為何要笑,也隻能得到一個隨心而已的答案。


    此時或許也是如此。


    所以朝靈淵沒有問,而是微妙地體會到一種本不該,也不可能出現在自己身上不舒服。說不舒服也太過,用不自在更恰當。能讀人心的麵具被照羽隨手擱在了那疊剛剛寫完的紙上,朝靈淵沒有去看那象征行殺城獨一無二存在的麵具,而是起身站到寸金琉璃壁前,看著壁外動蕩不安的古銅鈴。


    古銅鈴是萬象樓關鍵機關之一,從綺夜合出手開始,他便已經了然。


    照羽也不覺得他突然離開有什麽奇怪,既然要寫的東西已經完成,他就走到朝靈淵身邊,循著他的目光去看古銅鈴。觀察了一會兒又覺得沒意思,轉頭看他覺得更有意思的朝靈淵。


    他道:“還有一種人會以此來試探。”


    朝靈淵若無其事地開口接話:“什麽人呢?”但他的目光從古銅鈴上挪開,又落到了拍賣高台兩邊的雕花護欄,而不是像他往日習慣,交流時注視著照羽。


    照羽說出了他們皆知道的答案:“史君的同路人,順天道修士,或者魔族。”


    與此同時,正如照羽所言,寸金琉璃壁外新的報價充滿了魔族的風格。


    “三百個魔族元嬰,三條位處中州的靈脈,十二條西州魔脈,一百枚無瑕靈珠,兩個分神護衛,一份紅蓮業火,再加一柄劍榜前十的劍。”


    魔族元嬰,中州靈脈,紅蓮業火,劍榜名劍。


    這是比弱水劍更加明晃晃的挑釁,證明魔族綽綽有餘的戰力,證明中州有其暗子,證明他們掌握了很多東西。


    如紅蓮業火,便格外容易引人注意。


    倘若加上《燭影亂》所衍生得到的線索,於照羽他們而言,便是夢浮生落在西州魔族之手的證明;但若是加上已經被不少人知曉的朝靈淵這個名字,就會引申出不好的猜測。


    朝靈淵,還是——臨淵呢?


    不明來曆的修士,不明來曆的身份,連樣貌都是真假難辨,何況是一個名字?相比於有羈羽劍和羲和真火證明身份的照羽而言,照羽身邊的朝靈淵,並非是絕對可信。所以魔族的紅蓮業火,究竟是從何處得到?


    而在願織城情報被隱瞞的情況下——除了那些或死或囚的修士,除卻兩個鬼,本就隻有越清輝見證了整個過程。所以會不會有人對此懷疑,照羽身上的紅蓮業火,又是從何處得來呢?


    何況魔族高層是如何混進了天瀾城,混進綺夜合守衛的萬象樓?


    眾所周知,綺夜合因劍道融合其師葉秋瓷的眾生道,又曾切身體會過橫連山脈上萬劍天羅陣的力量,對魔族的敏銳度並不下於淩滄州。若非綺夜合心境有問題並不適合待在橫連,劍宗也不會將他調到天瀾城;這本身就是代表劍宗對天瀾城的重視。


    挑釁?挑撥?


    沉香彌漫的房中,自斟自飲的殊連城同樣意外,隨即他露出了然神色。


    萬象樓內暗流湧動,仙道魔道針鋒相對;而在萬象樓外,同樣不平靜。


    仙道之劍,鬼道之力,形成分庭抗禮的局麵。湖麵上空兩種力量對抗,閑雜人等早已經退開,躲到十二花神像的庇護下。


    萬象樓外的古銅鈴也開始發出響聲。


    被淩滄州與其擁有天眼的弟子所攔下的鬼族開口。


    “琨瑤峰主,你若是執意要在此攔下我,就無力再對付萬象樓中的魔族。”


    “劍宗禦魔,仙宗鎮鬼,各司其職,堂堂琨瑤主,可莫要為私情亂了分寸。你的責任,從來不是我。”


    麵對此話,淩滄州冷然道:“唯有今日了結弱水之恨,人鬼兩族合作的餘地才會產生。於公於私,今日你皆走不出天瀾城。”


    隨他話落,一個此前露過一麵的鬼族出現在湖麵上。


    鬼族苦吟,三鬼王之一殷九吟的得力助手。


    籠在濃濃鬼氣中的鬼族譏笑一聲,渾然不把苦吟的出現放在眼裏:“碧落山三千人與秦思遠一人,當年是你們自己做下選擇。如今反悔,莫非是秦思遠迴歸,你們難以麵對他的怨恨,所以要用我的人頭來請求他的原諒?”


    秦思遠,思遠道。


    淩滄州道:“你果然早就察覺到他的存在。”


    “本就是我一手造就的東西,何來察覺?”鬼族陰惻惻地笑,刺耳尖銳的聲音讓旁聽者頭暈目眩,記不住他們的對話內容。鬼族拿出一支鬼幡,有鬼聲淒淒:“淩滄州,若是有你相伴,想必他也會更願意迴到我的身邊吧?”


    “秦鍾,你盡可以一試。”三把靈劍浮現在淩滄州周身,散發出驚人威勢。遠不止是尋常五境,尋常元嬰。能夠以元嬰之身躋身紫極乾榜前十的劍者,在修為更進一步之後,劍道境界的桎梏亦有鬆動。


    苦吟手中出現了一把長約五尺有雷光纏繞的黑色古刀。有見多識廣者認出此刀為藏鋒閣刀榜第五,流電輕塵雙刀之一的流電。


    流電輕塵之主乃夜遊山鬼王殷九吟,迄今為止唯一一個不怕雷電正氣的鬼王,其鬼其刀各有一段傳奇。


    這名為苦吟的鬼族,顯然與殷九吟關係匪淺。


    今日是人鬼之爭,是複仇之戰,亦是鬼族內亂。


    萬象樓頂梁上,氣息幾乎與萬象樓完全融為一體的綺夜合忽然聽到了不該出現在此的動靜。他在蓄力,目標出乎預料的多,但對於三種劍道在身的他而言,尚在可控範圍內。


    這是最關鍵的時刻,絕對不容許有任何意外。他警惕地抬頭,計劃好如何在不費勁的情況下解決麻煩。卻看見意料之外的人出現在麵前。


    實際上在這場計劃裏,劍宗從來沒有將這個人安排在任何一個位置。


    “我可以出一劍。”站在梁柱上俯視綺夜合的人如是說道。


    一柄被雲氣纏繞的劍被他握在手中,透過緩緩繞劍流動的雲氣,可以看見那是一柄擁有世間最燦爛顏色的瑰麗殘劍。


    正如執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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