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越清輝後知後覺地開始擔憂的時候,朝靈淵輕搖折扇,一陣風來,吹走了願織城中帶來的煙塵火氣。


    也撫平了無聲的肅殺。


    “道友察言觀色的水平有待提高。沒有故意,沒有生氣,隻是巧合,隻是自誇。”


    越清輝鬆了一口氣,又敏銳察覺這句“道友”裏的生疏和隔閡。他的目光隨意落在朝靈淵手中折扇,扇麵繪半闕雲樓,影影綽綽,飄渺不定。少年人頓時一怔,在這無定流雲裏覺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陣法文韻。


    他迴憶起在仙居峰上聽課時,曾聽過的劍宗與仙宗早年淵源。越是思索,他眼中光彩越發明亮。倘若仙宗能……


    而照羽麵對朝靈淵忽轉的口風隻是“嗯”了一聲,等待著下文。


    真火織就的赤色繡金衣袍在山風裏鼓動。


    落在朝靈淵眼中,則是一種彰然。


    莫名而動,無端在意,主動發問,耐心等待。


    風動衣動,亦是心動。


    草木無心,人卻有情。既然已經變成人,何愁草木不心動?


    朝靈淵笑意盈盈:“你這樣難以相處的人,我卻能相處,不正是說明我的厲害之處?”


    他搖開扇子擋在麵前,隻露出一雙秋水般的眼眸:“倒是你,怎麽忽然來了這裏?無涯陣法的效果影響到你了?”


    照羽或許注意到了他在態度上的細微變化,也或許毫不在意。他麵上平靜得一如往昔,如實說道:“感應到你出事,過來看看。”


    彼時心髒宛如受到極大的衝擊,饒是照羽對疼痛向來視若無睹,也為那瞬間的痛楚而斂眉。


    但是在見到朝靈淵完好無損地站在這裏時,他的心已經恢複平和,所以情緒也平和。


    朝靈淵洞悉了他的想法。


    於是他壓下扇麵,擋著彎起的嘴角:“如今的苦槐山不足以讓我出事。”空間裂縫的真正威脅,是虛空的無盡性。但對於本命劍停駐在界外劍域中的他們而言,這並非什麽難題。


    照羽單刀直入:“你服了什麽丹藥?”


    “納虛心源丹。”朝靈淵坦然直言,“你不通醫術,知道我無事便可。”


    照羽沒有從朝靈淵這裏得到迴答,便看向了一旁不語的越清輝:“是你給他?這種丹藥有何效用?會造成什麽後果?”


    這是照羽第二次同越清輝交談。


    照羽並未注意越清輝眼中明亮的光。他既然不在意思遠道這個名字,自然不會知道他的存在,對於越清輝,對於琨瑤而言,究竟代表著什麽。


    越清輝的眼中滿是尊敬和仰慕。


    聯手破地淵魔劫時,因為事態緊急,越清輝甚至來不及對這位前輩多說幾句。現在他可以麵對麵與照羽交流,反而生出了類似於近鄉情怯的情緒。


    這是羈羽劍的傳人,換句話說,可能是比琨瑤與前代羈羽劍主更加關係親密的嫡傳。


    已經五百年了。


    自殘碑論劍峰驚天之戰,修真界再未出現過羈羽劍的痕跡。


    而此時此刻,越清輝麵前,便是羈羽劍的傳人。他是琨瑤親傳弟子。沒有一個琨瑤弟子在見到羈羽劍後能無動於衷。


    當年的羈羽劍主,曾號妙道通微真人,又號遊仙道君,乃是玄清劍派曆任執劍主中最強的一個,也是琨瑤峰第一任峰主。


    玄清劍派主修逍遙道,隻求自在隨心。


    但在羈羽劍主出現之後,便有捧日之心,欲攀仙道頂峰遍覽修真時代十界風光。羈羽劍主便是玄清之明日,曾照徹北漠荒涼長夜,照亮五洲四海之陰霾,照亮靈寂時代不見出路的漫長修途。


    越清輝自學劍入道始,便知曉羈羽劍主的存在。琨瑤峰上一花一草,一石一木,皆有羈羽劍主的劍意留存。在某種程度上,如今桃花滿山的琨瑤,本就是羈羽劍主的劍意所化,與西州臨淵已經消失的那一片妖魔禁地,皆屬於羈羽劍主的劍域。凡是琨瑤習劍者,皆受羈羽劍主恩澤。


    傳說羈羽劍主誕生於鳳凰隕落之地,有仙神之劍伴身。


    四歲識道學劍,深山磨劍十年,十四歲劍道二境,十八歲破靈寂入元嬰,已然劍道第四境。


    前十八年抱劍悟劍,後兩百年以殺證劍。


    劍壓天下,唯有南溟之地沉鱗劍主可與之並肩。奈何雙星高懸同一片天空,羈羽劍主與沉鱗劍主卻是一生隻一會。


    他走大漠過火海越天山,涉業障輪迴河,得世間靈火,禦火之道天下無雙。


    開劫灰令,殺得五洲之地青天血染,妖魔辟易,邪祟遁形。


    曾入昆吾山劍閣連破十一樓,留名紫極榜首,於道緣城一劍破天劫,一刻入陽神,打破第六重天限製,天下修士皆得受其益。


    縱使一朝隕落,亦是與沉鱗劍主留劍痕於七重天,打破天荒,令人間再現洞天福地,恩澤天下。


    泱泱五洲四海,哪個劍修不慕當年羈羽沉鱗雙星風采?


    縱使五百年滄海桑田,羈羽劍主的傳說仍然在修真界流傳。而世間關於羈羽劍主傳說最多的地方,一個是他的隕落之地,殘碑論劍峰;另一個便是他傳道授業之地,琨瑤。


    越清輝生於琨瑤,長於琨瑤。


    他聽說過無數個關於羈羽劍主的傳說。


    而如今他有幸一見羈羽殘劍的風采,有幸一遇羈羽劍主的傳人。


    當照羽的目光移來,他因透支而蒼白的麵龐漲得通紅,手下意識攥緊夕照劍柄,任由劍柄上的花紋深深烙印在掌心,心中激動之情難以抑製。


    麵對照羽的問題,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自然也包括納虛心源丹的副作用。


    少年人聲音清越,朝靈淵笑而不語,唯有照羽眉頭緊蹙。


    他身影瞬動,來到朝靈淵麵前,扣住朝靈淵未拿扇的手。在近距離的絕對速度上,即便是輔修風雷的朝靈淵也要差他一線。


    洞玄真火順著朝靈淵的經脈流轉一遍,留下不同於雲水的清涼之意。


    “盈水之狀?”在朝靈淵毫無反抗的縱容下,照羽看清了朝靈淵體內狀況,眉宇間的緊繃微微放鬆。


    “此丹與我的心法相遇,便是納太虛之意,鼓心為源,生發自然。我主修雲水,水盈則生霧,霧聚而成雲,現在的狀況可比你我初遇時更好。此時若是再試劍,即便你有紅蓮業火護身,勝負也難定了。”朝靈淵收攏折扇,抵在唇上,卻掩蓋不住彎起的嘴角:“都說了無事,你這般緊張,莫非是擔心我?”


    “嗯。”照羽很坦蕩。


    朝靈淵說得簡單,但方才心悸並非假象,這枚丹藥固然能夠恢複朝靈淵的部分靈力,卻會對心脈造成極大的壓力。隻是照羽確實不通醫道,也隻能看出朝靈淵現在確實無恙。


    朝靈淵的目光在照羽扣緊的手指上一掠,語帶笑意:“既然知道無事,何不放手?”


    照羽微微鬆開,隨即握得更緊,不讚同地看向朝靈淵。


    自繁茂枝葉的縫隙中落下的陽光似乎格外偏愛他,總是會落到他的身上。他抓著朝靈淵的手腕,垂落袖袍上金色蓮蕊熠熠生輝,煞是晃人。


    朝靈淵任他撫平自己的手指,將一枚內蘊乾坤清濁,雲霧繚繞於外的珠子放在他的掌心。


    “蜃樓珠,可彌補水雲轉換間缺失的一環,減少靈力流失。”


    照羽說完,又覺得不夠:“氣海如篩雖是先天之缺,若能尋到合適靈物也可補足,今後我會留意。隻是你不可再如今日這般以丹藥強行引靈入體,飲鴆止渴,非是長久之道。”


    以欺天之道傳承兩千年的修真界不缺有逆天改命效用的靈物,但未生靈智的靈物難尋,適合朝靈淵的更少見。


    蜃樓珠屬雲水,內蘊部分空間之力,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緩解靈力驟然恢複對朝靈淵心脈的衝擊。


    但納虛心源丹作用下大量靈氣入體,又流失十之八九的情況可一可二不可三。


    “長久之道?本也難長久,何必看得那麽遠?”對於他的在意,朝靈淵卻不以為意,“有用之身,有用之處,不必計較細枝末節。”


    照羽隻道:“你讓我惜命,自己卻做不到嗎?”


    朝靈淵失笑:“確實是我說的。但若是在靈力不足時遇見強敵,我也要坐以待斃嗎?你該知道,今日之後,即便你我無意招惹是非,旁人也會來招惹你我。”


    樹大招風是一個原因,更主要的原因在於他們破壞了魔族計劃,潛伏在中州的魔族與那些順天道而修一心遵循天道意誌的人,自然會注意到他們。偏偏他們一個修為不存肉體凡胎,一個靈力不濟神魂不穩,像極了活靶子。


    照羽確認蜃樓珠融入朝靈淵體內後便鬆開了手。


    “不可一概而論。”但對於朝靈淵所言,照羽略一思考,語氣裏透露著不容拒絕的強勢,“既是同心共命之誼,我會護你周全。”


    “你的承諾我自然相信。”


    朝靈淵注視著照羽綺豔昳麗的臉,話鋒一轉:“隻是我時常靈力不濟,你莫非要時時守在我的身邊?”


    “有何不可?”


    “自然無不可。”朝靈淵眨了眨眼睛。


    “接下來以尋藥為先。”照羽一錘定音。


    “左右出力的是你,我沒意見。”


    他們應答得自然,越清輝卻聽得錯愕。他的錯愕並非因為乍然知道朝靈淵身上隱憂,也非是這兩人竟是如此坦蕩將隱憂讓他一個外人聽到。


    而是因為那句“同心共命”。


    他想起那佛脈居士偷襲時,朝靈淵以心而傳的殺念之箭。


    靈屬雲水,可通無涯陣法,再加上之前師叔們所告知情報裏的引仙劍法,這位朝靈淵前輩,當是出身鶴雲仙樓無疑。


    以心傳物的神通法門,同心共命的交誼,莫非師叔祖乃是前輩所選定的劍侶?若真是鶴雲仙樓的劍契,倒確實能夠解釋之前兩位前輩為何能突破空間限製以心傳箭,也能解釋前輩身邊為何不見第二個鶴雲仙樓之人。


    仙宗要求每一個劍修弟子都有劍侶,但並不限製他們選擇什麽出身的人作為劍侶。


    隻是……隻是雖然作為兩派主要戰力的琨瑤與長生峰弟子因為祖訓,很少有衝突。但玄清劍派與鶴雲仙樓確實自建立之初就有道統之爭。


    已經綿延近兩千年。


    如今的道統之爭已經因為順天道與欺天之道的衝突而有所緩和。玄清劍派在世人眼中,也從以道為本的道宗變成了以劍為尊的劍宗。


    再加上十八年前鶴雲仙樓長生峰峰主蕭棠劍仙親上玄清劍派,為南州聯盟出現叛徒的事情賠罪,兩派的關係因此而稍有緩和。


    但仍然是道統之爭,理當不死不休,本該不死不休。兩千年的對立所帶來的無解恩仇,沉如山海,難越,難渡。短暫地同仇敵愾而已。哪怕是他之前所想的那件事,如今冷靜下來思考恐怕也是難以達成。


    越清輝尚不能確定照羽是否會迴歸玄清劍派,但性格所致,已經先一步為他們兩人擔憂。


    玄清劍派與鶴雲仙樓關係有所緩和,但中州與南州的矛盾卻越見嚴重。南方聯盟出現叛徒,以至於南州鬼族越海防線入西州,導致仙魔之戰險些落敗的事情,中州之人難以忘卻。


    看似放下的玄清劍派,又豈有一日忘卻?


    縞素三年又七日,是此生難忘之遺恨。


    今後兩位前輩在中州行走,在暴露身份來曆的情況下,除卻要注意魔族的報複,恐怕也會麵對不少對鶴雲仙樓有怨的人。甚至因為牽涉道統之爭,在亟需將順天道與欺天之道的焦點轉移的那些人,也會做些文章。


    在修盟曆練數年,已經熟諳部分隱秘的少年劍修擔憂地想著這些恩怨情仇,


    他修無情道,但尚是金丹,尚未定道,於是仍舊會為了人情動容。


    他曾在某日練劍的閑暇陪師弟看關於情愛的話本,看得幾句山盟幾句滄海。有情人在身邊,自可不畏艱難險阻,隻需攜手並肩,仗劍前行,山海亦可平。但劍宗與仙宗的結合,此前也隻有兩例。在越清輝的印象裏,皆不圓滿。


    少年人手裏加快著為無涯法陣收尾,向來愛操心的本性卻讓他眉宇間多了一份愁思。


    最後一道劍氣落下,蘊含空間之力的天網化入虛空,消失無形。四象方位的力量皆已平複,感應到三位同門也已經順利完成任務,越清輝自山石間拔出夕照,歸劍入鞘。


    有兩位前輩相助,玄清劍派省了不少力氣,這份相助之情應當記下。越清輝想著待會兒該如何與師門的人說起這些事。。


    朝靈淵若有所感地看了一眼越清輝。


    饒是他擅長讀人心思,卻也想不到越清輝看似剛直純粹的外表下,想法卻是一念千轉,已經跑到那麽遠的地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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