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輩分明在意凡人性命,卻將錯信天意視為杜非白的死因……江煙忽然心驚肉跳。


    道統之爭四個字出現在她的麵前。


    自五百年前雙星破天之日起,欺天之道便逐漸不再是修真界的主流。向往大道乃是修士的本能,而大道衍生天道,在仙界天階久斷的如今,在大破滅時代結束兩千年的如今,許多人重新走上了順應天道的修行之路。


    南北修真界關於長生與逍遙的分歧仍舊是最大的道統之爭。但欺天之道與順天而修的矛盾,也已經愈演愈烈。這甚至是遠比長生與逍遙更為致命的道統之爭。如東州,為首的幾個宗門已經被順天而修者拿到了話語權。


    順天而修者,更易接觸領悟道,更能窺天意。故而諸如卦道修士、星道修士、靈族,皆已經選擇了順天而修。更甚者,曾經仔細了解過西州情報的江煙心中明白,如今的西州之所以幾次大戰後仍舊能夠快速恢複元氣,便是因為整個西州魔修皆已經走上了順天而修的道路。


    五州四海之地,唯有北州與中州始終堅持欺天之道,尤其是玄清劍派這等大宗門,一旦發現順天而修者,就會直接宗門除名。


    若非這等雷厲風行的舉動,中州與北州恐怕不會比東州好到哪裏去。畢竟中州與偏安的東州不同,西州魔修魔族虎視眈眈,更需要強大的實力作為保障。


    但饒是兩次仙魔之戰,戰況慘烈,並且清楚明白西州魔修強大根源的中北修真聯盟,依舊沒有在這件事上有任何退讓,更是直接將欺天之道與順天而修定義為道統之爭。


    前輩是極端的欺天之道奉行者,還是……江煙將驚世駭俗的猜測死死按在心底最深處。


    江煙的思緒已經轉了千百迴,但她及時垂下眼簾,藏住了眼中的驚駭。


    照羽從懷中取出一條薜蘿,這是他方才順路取來的。


    “可有修真界的地形圖?我以此物交換。”


    淩霧聽不出照羽那句話有什麽問題,在照羽將殺心收斂後,她無比清晰地意識到自身劍道境界比之之前,起碼凝練了兩個層次。


    殺念淬劍,一份大禮。


    她沒看薜蘿一眼,毫不猶豫地一拍儲物囊,將一枚竹黃玉簡送至照羽麵前。


    照羽道了聲多謝,正打算神識拓印,淩霧便道:“這是謝禮,前輩收下吧。”


    照羽也不推拒,隻是將薜蘿拋到淩霧手中:“因果兩清。”


    薜蘿猶帶霜露,其上內蘊劍意。這是磨劍之物,也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連接劍域的信物。


    “告辭。”照羽拿到東西後也不多留。


    “前輩留步。”江煙忽然開口。


    “還有何事?”


    江煙半依靠在淩霧的身上,她現在無力久坐:“不知前輩欲行何路?”


    照羽道:“自是眼前路。”


    “前輩,桃源千年,人世五百載,已經滄海桑田。此地與世隔絕太久,前輩恐怕不了解如今的修真界。”


    與淩霧猜測照羽是某個宗門為崔嵬劍會隱藏的底牌不同,江煙在影影綽綽的迷霧裏已經接近了真相。


    “距離仙魔第三戰已經過去二十載,魔端鬼禍猶未平息,但人世秩序已經迴歸正軌。前輩若有心了解修真界之事,向北可去仙道魁首之地,位列中北修真聯盟之首的玄清劍派一訪。向南可去行殺城,其中風雨偏宜掌握天下情報。若是於劍道有所求,可往天瀾城,戰亂已止,四方劍會重啟,屆時劍者薈萃群英雲集,前輩或許會有收獲。”


    年輕的女修聰穎謙卑,但所言卻是大膽。


    “你知我何求。”照羽若有所思地看向江煙。


    “晚輩隻是覺得前輩需要這些消息。”江煙微微低頭,避開了照羽的目光,“望前輩一路順風,所見便是心之所念,所得皆是心中所求。”


    淩霧從江煙開口就一直是茫然神色,見照羽真的要走了,才想起來遺忘了什麽,“前輩,那隻鬼……”


    “不必擔心,待他身上血氣洗淨,我會渡他入功德道,也不枉費道器與他之機緣。”照羽道。


    放下心中大石,淩霧起身送照羽離開,橫劍行禮:“前輩,再會。”


    照羽走得毫無留戀。


    絲毫不在意那個關於起死迴生的傳言,也不在乎這救一地的功德名聲,將極有可能暴露他秘密的桃源村留在淩霧兩人麵前。


    望著他離開的背影,江煙神色複雜。


    不求功名利祿,無意不死長生,心無情愛牽掛,身無風月沾染。這樣的人,若非是無所求,便是所求太大,所以常人最執念之物與他不過雲煙過眼,了無痕跡。


    修真界曾有一念仙魔,一念生死的傳說。


    她是否該聯係那裏?


    淩霧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師姐,怎麽了嗎?”


    江煙看見淩霧純然眼眸,下意識按下心中所想,與她十指相扣,軟聲解釋道:“身懷羲和真火,劍道境界高深,弓術亦過人,又是這般罕見的姓氏。我想,前輩或許與那裏有關。”


    修真界有很多的傳說。而諸多傳說裏,若是用“最”來篩選,毫無疑問隻有兩個傳說,兩個人。


    七百多年前開啟的雙星時代,五百零三年前隕落的雙星。


    打破天荒,延長修士壽元,重起五州四海界壁,令修真界逐漸迴歸修真時代盛況。


    淩霧訝然:“你是說?但是那麽多年,我們從沒有聽說那一位有後人。何況正因為他有羲和真火在身,才不可能是那一位的後人。”


    羲和真火是那一位的最大遺憾。若是那一位當年能夠掌握羲和真火,如今的西州與臨淵,恐怕就不是魔修與魔族的天下了。


    “難測,難猜。興許是傳人也難說。隻是若真是傳人,我們兩人會一無所見嗎?”江煙柳眉輕蹙,“雖然也猜測前輩是其餘宗門勢力的底牌,但這等實力,我們也不該一無所知。”


    明珠尚會蒙塵,日月如何遮掩光輝?


    “修真界有很多秘密,以我們的修為年紀不清楚也正常。或許前輩是來自其它洲海之地,也或許前輩是最近才入世修行。觀前輩言行,這兩種猜測都有可能。師姐,你擔心的究竟是什麽事?”淩霧看著她,“你是不是又多思多慮了?”


    “我隻是……”江煙一頓,避開淩霧的眼睛,“隻是擔心,塵世濁浪多,而人心易變。”


    淩霧愣了一下:“師姐?”


    “我知道,無論從哪個方麵來說,前輩皆是可信之人。”除鬼禍,救凡人,指點劍道,解惑迷津,渡化執迷魂魄,無意不死長生。


    是天生的修道者。


    “但正因為前輩乃是耿介之人,所以他並不會留意人性幽微。”江煙道,“正如我們師姐妹,自稱散修,卻有玄門正宗劍法道術,又故意阻止杜非白說出我們的身份。豈不是非常可疑嗎?但前輩並不懷疑,也不在意。”


    “前輩與世隔絕太久,並不了解如今的修真界,不知戰亂方止二十年,人性早已經暴露無遺。離開世外清修地,步入紅塵濁世。這樣一個不通人情世故的強者,即便不會為人利用,但……淼淼,你可記得七殺劍的傳說?”


    七殺劍,藏鋒閣劍榜第三。其現任劍主乃是殘碑論劍峰紫極榜第二人,曾參與仙魔第三戰,名留修真史。


    七殺劍的傳說,淩霧自然學過。


    出生於長寧時代末期的佛子,在晦盲時代不忍蒼生受戰亂之苦,遂本相墮魔,鑄造七殺,決意以殺止戰。卻終究未秉持本心,為妖魔亂心,為知交背叛,造無辜殺孽,最終自戕以謝天下。


    “師姐,前輩不是佛子,更不是……更不是小師叔。”淩霧雙手捧住江煙的臉,強迫她與自己對視,“師姐,人心易變,卻也有許多恆久不變。比如玄清劍派,比如燃葉七亭,比如碧落崖,再比如,橫連。”


    江煙目光一顫,卻是不語。


    淩霧忽然明白了,“你到現在還在懷疑我的決心?”


    “淼淼,我,抱歉……”


    “被拖累的是你,受傷的是你,道歉的還是你。”淩霧聲音一高再次打斷江煙的話,隨即又放輕聲音,“師姐忘了嗎,他們說過,能得到羲和眷顧的人,都值得信任。比如前輩,也比如我。你如何斷定前輩會像佛子,像小師叔一樣所遇皆是算計陰謀人心詭譎?或許前輩會像我一樣,無論遇到什麽危險都可以逢兇化吉,也會幸運地遇到值得信任的人,甚至是相守一生的人。”


    淩霧不擅長說太多的道理,但她比江煙見過更多的生死,比江煙更懂得放下。


    江煙怔怔地看著淩霧許久,笑了一聲:“是我庸人自擾。”


    淩霧見她終於笑了,心中大石落地。她攬住江煙的腰,讓她把頭枕在自己的懷裏:“前輩於我們恩情頗大,桃源村或許關係前輩的秘密,我們在此長住吧。”


    “嗯,聽你的。”


    “師姐給出三個方向,我猜前輩會去天瀾城。真想看看劍界那幾個趾高氣昂隻說不做的老不羞麵對前輩時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叫他們天天說橫連的劍修殺心太重有違道本,哼。”


    天瀾城,中州四方劍會,僅次於崔嵬劍會的劍界盛事,五洲四海之地皆矚目。


    無論身份,無論來曆,無論名聲地位,無論修為境界。隻要能來到天瀾城,而手中有劍者,皆可參與。


    是天下劍修最好的揚名之地。


    也確實是照羽有興趣前往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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