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羽站在原地想了想,問道,“你能引動如此數量的陰氣,卻口不能言身不能凝,是誰傷你?”


    這問題顯然讓鬼難以迴答,鬼氣蜿蜒彌散,水流亂得不成章法,發出潺潺之聲。良久,依舊是“不知”兩字。


    “可記得自己從何處來?”


    水流沒有變化。


    “燈陣以外的三清符燈,可與你有關?”


    這一次水流變化成一個“是”字。


    “我明白了,”照羽點點頭,向上張開手掌,“可願隨我離開?”


    鬼動了動,猶豫地浮在原地,沒有過來。


    異族之間的信任感很難建立,何況照羽方才殺了不少他的同類,這猶豫也在意料之中。不過無論這鬼是不是有功德之光在身,受道器庇佑,既然身有血孽之氣,便不適合放任它在外遊蕩。


    思及此處,照羽便道,“我會在此暫留,你可以決定是隨我離開或者接受封印。切記,不可驚擾凡人。”


    鬼蜷縮而成的鬼氣團上下擺動。


    照羽離開後,被陣法擋住的鬼重新顯露身形。它抱著道尺搖搖晃晃地漂浮在空中,不知道在想什麽。


    祠堂處的桃花都呈現殷紅血色,饒是春深花暖,也抹不去遍地屍骸帶來的悲愴淒涼。腳步聲接連不斷,卻是送來一具又一具屍體。而大多數屍體都不完整,或者身覆白骨,或者骨上有深深齒痕,皆是觸目驚心。


    蒼顏白發的老人千恩萬謝地從照羽懷中接過他的孩子,隨即哽咽難做聲,滾燙的淚水不住落下,滴在散發焦灼氣息的軀體上。莫大的哀傷感染著所有人。


    照羽手指微動。


    忽然有尖銳的哭嚎響起,桃花如雨落下。一個身形魁梧的青年抱著樹狠狠捶打,又以頭擊樹,宛若瘋狂。他身邊有個小姑娘幾次要拉他,卻不慎被他撞開,直直向一具半化白骨的屍體摔去。


    近旁的人紛紛伸手想去扶她,但事發突然,有的人甚至還懷抱著他們的家人。就在她的額頭就要撞上那屍體裸露頭顱的前一刻,照羽拂袖將她帶到安全處。


    桃花飄到他烏黑的發上,又隨著他的動作滾落。


    “小心。”


    柔軟的丹砂色袖子掠過小姑娘的鼻尖,像是一片瀲灩的晚霞。


    小姑娘不發一聲,呆呆地看著照羽,顯然是被嚇到了。


    那青年慌忙拋開那棵樹衝過來將她抱住:“對不起對不起,小藤對不起,是哥哥不好!有沒有傷到哪裏?”


    魁梧的青年手忙腳亂地抓著小孩,動作極小心溫柔地把她檢查了一遍,才長長鬆出一口氣看向旁邊的照羽:“多謝!多謝恩公!”


    他的聲音沙啞,麵容也憔悴,眼角還殘留著淚痕。


    “不必道謝,”照羽搖搖頭,阻止了青年拉著小姑娘就要跪拜的動作。


    此類事情已經發生許多例。


    羲和之輝掃去桃源村殘留的陰氣鬼魂,但不足以讓桃源村恢複生機。尤其是從劫後餘生的狀態脫離,意識到有多少人在這場災禍中死去之後,恐懼和痛苦的情緒逐漸蔓延,影響了很多人。


    羲和之輝固然能夠在一定程度上讓人想起美好的過去,清氣也可以抹除人心中的負麵情緒。但皆是治標不治本的辦法。


    可惜,安撫人心始終非是照羽所擅長。


    餘天思派去後山告知桃木藤蘿兩位靈族關於桃源村情況。


    照羽則在送葬的歌謠裏,想起有佛經正是清淨妙音,名曰《故緣生寂》。他環顧四周,並未見趁手之物。


    有一位心細的婦人注意到他的動向,大著膽子走上前來詢問緣由。她本是想著不可冷落恩人才上前來,並未真心覺得自己能幫上這位有莫大神通的恩公。一聽說是需要絲弦之器,她頓時鬆了一口氣,隨即又笑起來,讓照羽稍等,轉身走開去。


    頭頂這簇桃枝飄落第十二片花瓣的時候,婦人與一位年輕女子一起抬著一件東西走來。近旁的人見他們顫顫巍巍,忙上前要幫忙,卻被婦人避開道是別弄壞了寶貝。


    照羽見麻布下隱約的輪廓,心中一動,幾步到婦人麵前,平穩地從她手中接過此物。


    藤蘿弓被放在一旁,照羽解開麻布,便看見一架古舊但完好的七弦琴。


    山中不知年,已經許久不曾碰琴。


    他的手指摩挲著圓潤琴麵上斷紋,這本是靈琴,因為在無靈之地太久,已經跌落凡品。但不論引靈聚氣導音凝神之靈效,單看琴本身,確實是好琴。又因為是靈材所製,較之凡器更不易損壞。


    琴銘雖陌生,但可知此琴出自佛門居士,便是恰好能合梵音。


    “恩公,這把琴平日裏是我和家裏丫頭在玩的,不知道您能不能用?”婦人局促地抓著女兒的手。


    照羽向他們點點頭,語氣溫和:“正好合用,勞煩了。”


    婦人——奚婉月匆忙擺手:“不勞煩不勞煩,恩公有什麽需要就直接使喚我們就行。”


    她身邊年輕女子的目光還戀戀不舍地停留在琴上。


    照羽注意到了:“我先調弦,若想學,可以留在這裏。”


    年輕女子頓時喜形於色,隨後在婦人的提醒下盡量收斂自己的驚喜,安靜地待在一旁。而婦人本該去收拾家裏的東西,見照羽熟練的動作,一時也挪不開腳步。


    本就是一直在用的琴,雖然漆有一點脫落,但也無礙,隻需正音便可用。


    照羽引動元氣將容易影響音色的塵埃拂去,順便對站在旁邊的兩人提到如何製漆的事。


    祠堂附近並無合適琴桌,照羽坐在較高處,將琴擱在腿上。


    桫欏覓沙蠶絲所製之弦,錚然一動,清音遠蕩。竟是讓四方人聲皆寂。


    村人茫然地看向琴音來源。


    下一刻便是清徹和雅之音傳入腦海,滌蕩心神。他們麵上的焦慮與傷痛在清淨微妙的樂音裏漸漸平複,不知不覺間或坐或靠,讓自己處在一個安適的狀態中,靜靜聆聽梵海琴音。


    琴音順著元氣流淌在整個桃源村。法台處的鬼蜷縮在道法靈光之中,聽得昏昏噩噩。


    而甫踏入桃源村地界的修士,卻覺心神寧靜,隻覺得麵前空寂茫茫,無需前行,也無需迴首。一時間竟是忘了來意。


    琴音不絕,照羽卻在修士踏入桃源村的那一刻有所感。


    隔絕元氣的結界雖然被打破,但桃源村仍舊屬於無靈之地。兩個築基修士的靈力波動即便經過掩飾,在照羽的神識中依舊一覽無餘。


    一箭驚天,率先來到此地的卻是兩位築基修士。修真界的複雜局勢已經露出端倪。


    起初三遍,照羽也無心旁顧,兀自沉在清徹琴音中。待到第四遍,他在有多餘心思去思考其餘事情。


    這兩位修士的到來證明此地結界除了隔絕元氣流通之外,確實有隱蔽氣息的用途。


    若非如此,以修真界這般反應速度,當不至於要拖延至祈天禱神幾乎拖垮桃木藤蘿兩大元嬰靈族的地步,依舊無人問津此地鬼禍。


    世上確實存在能夠阻隔元氣千年,而其內生靈如常生息的結界。


    照羽看向清溪源頭的方向——若是按照五行八卦排布,那一處是坎位。


    以桃源村為中心,清溪源頭與他蘇醒之地,便是坎離之位。依照破碎地脈遺跡尋跡,一副太極陰陽圖已然成形。


    陰陽相生,水火共濟。


    六境劍域,觸及時宙之道。


    顯然是出自佛門的平和空寂之音讓村人心中怨愆有所平複,但更讓外來者心生好奇。


    闖入此地是兩個年輕女修,一者懷抱長劍,舉止間鋒芒畢露;一者長裙雲袖,手持羅盤與銅鈴,氣質溫柔。


    隻是形容落魄,難掩風塵撲撲。


    見到彈琴者目光清正,而此地並無危險,懷中抱劍的女子主動落後一步,走在裙裝女子的身後。


    裙裝女子將銅鈴收起,不著痕跡地打量完周遭情況,帶著佩劍女修走上前來向人群中的照羽行禮:“晚輩江煙、淩霧見過前輩。”


    再見修士,桃源村人本能地圍攏到照羽的身後,滿心警惕提防。杜非白初來時也是人畜無害的模樣,卻是險險毀了整個桃源村,誰知道這兩個人修士又是什麽樣的人?


    而兩位修士恭恭敬敬地低頭行晚輩禮,照羽卻沒有反應。


    他想起來了。


    他的手中,該有一把劍。


    而他出神的姿態落入旁人眼中,便隻見到他忽然眉頭微蹙,垂眸不語,宛如視他人於無物,端是目中無人,自衿傲慢。


    不過裙裝女子——江煙從善如流地起身,並不生氣。


    修士脾氣古怪的很多,不屑於與小輩交流的也很多,她已經很習慣了。


    能彈奏如此佛音之人,品性當不是惡劣之人。


    一路走來,她已經從殘垣斷壁裏察覺此地的情況,她軟和語氣,輕聲細語地與不敢上前的眾人表明自己二人修士的身份,並詢問這裏究竟發生何事。


    桃源村人在此之前接觸的修士隻有杜非白,以及照羽,如果後者算是的話。


    他們可以很明顯地察覺到新來的修士與杜非白和照羽的截然不同。


    這個修士的言談很讓人舒服,既沒有杜非白似乎親近實際疏遠的傲慢,也不像照羽表裏如一毫不掩飾的疏離,而是一種循循善誘,溫和體貼地交流。


    她們似乎是真心想要幫助他們。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明月照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南海少茶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南海少茶賓並收藏明月照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