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無根之火燃燒在無靈之地,縱橫來去,肆意流淌,霸道得讓每一個生靈都生出敬畏。


    這是什麽火焰?三清道火?三昧真火?甲子離坎火?妙本三元真火?杜非白的心劇烈地跳動著,下意識抓緊藏著元離銅錢的錦囊。


    無論是什麽火,這異象都代表著他要等的人,卦象顯示的人,終於要來了!


    死劫逢生,柳暗花明。


    小師叔的卦果真從不出錯!


    是何處來的大能?


    他忽然想到祈天禱神。作為道脈秘法,這本是屬於神道的法門。靈寂時代,登仙成神之路早已經斷絕。人間信仰之道衰頹,神修早已經不存。


    但他依照冥冥之中的感應施展祈天禱神,在這個無靈之地竟真的能起作用。這位前輩是道脈前輩?神道不世出的大能?亦或者是掌握緣法舍利能與任何人結因果的佛門高僧?


    這裏果真是五百年前天地靈變之地!這裏果然有大能隱世!被愧疚壓下的祈望忽然掙脫束縛占據杜非白的全部心神。


    靈變之地,永滅之秘。這裏會有傳說的那件東西嗎?


    不,不該如此,他不該一錯再錯。餘光裏是村民驚愕而露出希冀的神情,杜非白恍然驚醒,頓時心痛如死,強行按下這份不合時宜的執念。


    隻見火焰來勢洶洶卻頗具靈性,逢鬼便吞,逢人便繞,不傷村民分毫,頃刻間就將桃源村村民所在全數籠罩。


    在杜非白所布置的三清禦鬼符陣也被燃燒之後,流火掠過杜非白身側,毫不客氣地將他手下的筆墨靈器一同卷走。若非七星銅錢泠然聲響,火舌已經將他也一同吞沒。


    不過眨眼功夫,那些由靈器拆成的碎片便徹底消融在火焰之中。流火飲完血墨道器與陣法中的清氣後似乎無比饜足,如龍騰如鳳躍,於鱗次屋簷之上盤旋而起,卷起枯葉沙石,炎波橫流,在桃源村上空化作一輪巨大的烈陽,連空氣都開始扭曲。


    群木多鬱蒸,妖鬼起焦煙。


    法台之上氣焰洶洶的大鬼被烈陽之輝照耀,宛如被架在火上灼燒,瘋狂招來眾鬼為它遮擋,但依舊止不住地發出淒厲的慘聲。


    驚起的杜非白四處環顧,目力所及,皆被這烈陽照耀。一切陰氣鬼族都如槁葉一般無火自燃,連煙灰都沒有留下。而草木受到這火光,卻如沐三月春光,於枯死中迸發出生機,汲取地氣,轉眼便枝葉繁茂,鬱鬱蔥蔥。連周圍孱弱的凡人也在這熊熊烈陽下精神一振,互相攙扶著探問情況。


    唯獨法台之上借體重生的大鬼躲在群鬼之下,依靠人族軀體猶在苦苦支撐。


    驚慌和怒罵聲此起彼伏,一張張迷惘麵孔上是微弱的希冀。杜非白的手劇烈地顫抖著,他心中明白,時機已到。


    但他卻沒有立刻動手。他的目光掃過一個個村人,緩慢而堅定,而後落到了薑順行的身上。他深深地望了薑順行一眼,往事曆曆在目,如今卻是不堪迴首。他希望得到薑順行的迴應,一個神情,一道目光都好。但薑順行並沒有看他。


    薑順行出神地看著滿天的火焰,憔悴的臉上久違地露出不含任何怨怒的笑容。


    杜非白竟是看得癡了。


    然後他猛然驚醒。他心中眷戀極多,但如今最重要的是桃源村安危,與此相比,一切都算不得什麽。不該一錯再錯!


    這是他贖罪的時刻,也是他唯一能為桃源村付出的時刻。他要救下桃源村的人,這樣在他死後不至於執念入鬼道。這樣,薑順行或許願意減少對他的怨恨,也放過對自己的折磨。


    他將七星銅錢射入薑順行手中,而後覷準時機,飛速以指點中周身大穴,吞下最後一枚千鍾丸。妙品靈藥藥效很快發作,千鍾之聲連綿響起,連被烈陽吸引目光的村人都驚詫地望向他,眼中皆是驚駭。


    骨髓深處蔓延開痛楚,但與此同時,千幹涸已久的經脈之中有新的靈力湧動。滿溢的靈力讓肌膚皴裂,殷紅血絲刹那間遍布全身。


    以千鍾丸搭配西陵觀秘術,換取大量的靈力。杜非白精神一振,憔悴蒼白的臉變得紅潤,變得容光煥發。而他身上青袍變血衣,卻任何血腥之氣。


    鍾聲連綿中,杜非白施展讓人眼花繚亂的道術。無靈之地有清正之氣彌生,初時若靜水波紋,轉眼就蕩起陣陣漣漪。清氣以瘋狂地速度衝進杜非白的體內,粗暴地穿透奇經八脈,最終與靈氣匯聚於丹田,引動本已經黯淡的金丹之力。被清氣引來的流火徘徊又去,繼續匯入懸天烈日。


    杜非白臉上是瘋狂而冷靜的神情,他深深看了佇立無言的薑順行一眼,在身邊人尚未反應過來之前,縱身一躍衝上法台。


    磅礴的清氣為他抵擋陰寒之氣的侵襲,他得以越過那些以身軀做抵抗的鬼族,接觸到那法台的台麵。就在落地刹那,道術牽引,畢生所學一生修為盡付與一掌。


    這一掌帶著禁術之力,帶著丹藥之力,也燃燒盡杜非白一生修為和一身天資。


    掌氣催魂裂魄。


    金丹修士,哪怕如今境界不穩重傷在身,但不計後果所劈出一道專克陣法的六甲三屍掌,足以越品階界限,斬斷血墨繪成的引魂之陣,足以劈斷他觀天時耗靈思繪成的清虛引魂陣。


    然而。


    然而在杜非白這搏命一掌落下之前,是驚天一箭。


    一箭起,萬箭隨,穿雲破月,灼燒雲霞煙霧,燦爛輝煌如東升旭日沐霞朝陽。


    箭鳴尖嘯之聲壓過鬼族的淒厲哀嚎,也壓下了掌法帶來的震動。


    幽地現白日,殺氣赫長虹。


    一道箭影化作千千萬,萬萬千箭影終歸於流光一點。而流光直射如血紅,似隕星。


    驚天一箭下,流焰翻騰如滔天浪起,杜非白周身清氣靈芒也被襯托得黯淡無光。


    那將成鬼王的大鬼被摧枯拉朽的焰火一箭穿透頭顱,死死釘在地上,法台三丈高,陷地九尺深。


    轟然一聲,大鬼反抗的力量讓所在之地向四周塌陷,塵浪滾滾,摧枯拉朽,村民驚慌失措。但這一切卻在金色火光的照耀下不曾損傷周圍任何生命。唯有陣法靈紋寸寸碎裂,魑魅魍魎魂飛魄散。


    本該如此。


    但杜非白的掌力已經難以停下。


    金丹修士畢生修行皆匯聚於此,這一掌落下,失去保護的法台轉眼成為廢墟,驚天動地的響動中,煙塵紛擾,百丈之內由萬木之靈滋養的黃土被生生削去三尺,地動三息,房屋倒塌。尖叫哭嚎聲轉眼響徹桃源。幸而在危及村人之前,餘焰又起,吞噬掌勁餘波。


    一瞬間的驚變異常,一瞬間的局勢變化。饒是此地村民都尚未來得及反應,妄論那靈智懵懂隻有噬生本能的鬼族。


    大鬼重傷,陣法斷絕,四麵八方受引而來的陰氣頓時停滯在空中無處可去,而後與那些失去陰氣支援的鬼族一般,瞬間消融於烈陽之下。


    與陣法同時毀去的,是杜非白一身修為。


    清虛引魂陣,道脈下三清禁法,區區金丹修行者連禁法的門檻都夠不到。隻能借用宗門秘寶,以身布陣因果相牽,方能奪鬼神之力,引亡魂歸來。


    如今陣法毀而金丹碎,靈力幹涸精氣完損,杜非白渾身經脈寸寸碎裂,全身毛孔盡開,鮮血瘋狂湧出。而千鍾丸的後遺症也在力竭當下爆發,刮骨剜心的劇痛下,杜非白一身修為都化為烏有付之東流,最後在廢墟中積成一汪靈氣濃鬱的血池,引來流焰焚燒。


    血池燃燒時竟燒出了輕薄的煙氣,這煙氣兜兜轉轉又迴到杜非白身上,以一種緩慢但切實存在的速度治愈杜非白的傷勢。


    但杜非白神色呆滯,絲毫沒有注意到自身傷勢變化。他模糊的視線落在遠處尚未完全消散的烈焰之箭上,卻非劫後餘生的喜色,而是慢慢流露出絕望的神情。


    拚死一搏,搏的是一線生機,更搏一次贖罪的可能性。


    卻原來他隻是又一次險些傷害到這些村民。


    身心重創下,他忽然哇地吐出一口朱紅心血,無力地跪在血泊中,掩麵落淚。


    那流焰極有靈性地灼燒與靈力陰氣相關的一切,卻絲毫不傷此地生靈分毫。草木抽芽又新葉,焰過處叢生葳蕤。


    原來連贖罪的機會都沒有嗎?


    他察覺到身後有一道冷酷又複雜的目光,卻不敢迴頭。他如何麵對薑順行,如何麵對救他性命的桃源村?又如何麵對這位來自修真界,即將知道他所有罪行的前輩?


    陣法毀去,被陣法之力吸引源源不斷向桃源村湧來的魑魅鬼族終於止步。


    那自桃花林中被渡生的大鬼生死不知,已經沒有餘力去命令那些停在外圍猶豫不定的魑魅。


    魑魅者,鬼族中僅僅高於魍魎的存在。雖無靈智卻有本能。失去命令,又有如此煌煌烈陽高懸於桃源鄉之上,皆倉皇欲散,卻是晚了一步,逃不過消亡結果。


    老桃木精枯枝凋落,又抽新葉。藤蘿枯黃萎縮的身軀也漸漸蔓上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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