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雪了,今年的冬天雪似乎特別多。


    風不大,但雪花蕭蕭而飄。


    天地問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蕭索淒涼之意。


    山路崎嶇不平,卻綿綿沿向山腳的城鎮。


    雖然換了一套新衣服,但仍掩不住歐陽少恭寂寞之意。


    九兒到現在才知道那個漢子的名字叫做歐陽少恭。


    尤其眉字間那淺淺的刀疤,竟帶著一抹淡淡的淒涼。


    九兒好奇地望著歐陽少恭走路的姿態,他走路的步法不像平常人一樣,是一步一步踏著走。


    他是左腳先往前邁出一步,右腳再慢慢貼著地而拖上前,看來每一步都走得很艱苦。


    他是因為身體乏力而必須這麽走,抑或是他是個殘廢者,九兒真想問問他,為什麽這樣子走路?可是她沒問,她尊重個人的隱私權。


    她認為每個人都有權利可以不說出自己不想說的事情,也可以拒絕迴答。


    一眼望去,滿山都是白雪,積雪在陽光照耀下,閃爍如鑽石。


    雪花仍繼續飄著,飄落在歐陽少恭的發際上、睫毛上、鼻尖上,已慢慢地積少成多。


    他卻連伸手去抹掉的意念都沒有,他不止話少,仿佛也很懶。


    他隻是靜靜地望著藏花,淡淡他說:“你為什麽還要跟著我?”


    九兒淡淡地說道:“我隻是想看看你想要去什麽地方。”


    他又靜靜地望著她,過了一會兒,才用他那怪異而奇特的走路姿態離開城市,走入這座山。


    他仍在往前走,他走得不慢,但每一步看來仿佛部走得很痛苦。


    這麽走,要走到何時才能為止?


    他不知道,甚至連想都懶得去想。


    既然已開始走了,就不停下來,縱然死亡就在前麵等著他,他也絕不會停下來。


    不到達目的地,絕不停止。


    人生豈非也應該這樣,天色仍早,遠遠望向山腳,可看見一點淡淡的市鎮輪廓。


    街道雖不長,也不寬,卻有幾十戶店鋪人家。


    這條街熱鬧得很,幾乎就和北京的天橋一樣,什麽樣的玩意買賣都有。


    現在雖然才過了正午,但街上兩旁已擺起各式各樣的攤子,賣各式各樣的零食,耍各式各樣的把戲,等待著各式各樣的主顧。


    到了這裏,九兒的眼睛都花了,她實在沒想到歐陽少恭要來的地方是這裏。


    凡是住在較偏遠鄉村地區的人,不管是男人女人、大人小孩、店主客人、殘廢富貴,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純樸。


    純樸的笑臉、純樸的買賣、純樸的談話、純樸的待人。


    一切生活起居習慣,都離不開純樸。


    因為純樸就像是種子,早在幾千幾百年前就播種在他們祖先的血液裏。


    第一眼望去,九兒就已喜歡上這個城鎮,她覺得這個鎮上不管是人或是物,都充滿了濃厚的人情味。


    少女們穿扮樸素地在賣胭脂什貨攤前,找尋著自己喜歡的粉盒。


    賣胭脂什貨的老板,借著找錢機會,偷偷地“吃”了一下穿紅裙少女的“豆腐”。


    穿紅裙少女“吃吃”地笑了一聲,臉紅得跟蘋果般的離去。


    一個肥胖的中年婦人帶著一個梳著“衝天炮”的小孩,在買糖葫蘆。


    三個臉上已被歲月刻下多條痕跡的老頭,聚集在牆角的小吃攤上,高談著年輕時的英勇事跡。


    身穿粗布的魁梧漢子,推著一輛獨輪車從長街的另一盡處,沿街唿喊地推了過來。


    走江湖賣藝的正帶著訓練有素的小猴子,在表演走繩索的絕技。


    圍看的人群拍手叫好聲,不絕於耳,有的甚至早已掏錢丟入場內。


    這裏處處洋溢著人情味,藏花就喜歡這種感覺,她認為一個人如果待在這種環境下,決不會有歹念萌生。


    歐陽少恭雖然沒有她那麽深的感觸,但眉字間刀疤的那抹淒涼也淡了些。


    人不知不黨中已逛到了長街的中央處,正好是小猴子耍特技的地方。


    就在這時,突然有個人大聲說了兩個字,然後一切事情都在瞬間發生,快到在藏花還搞不清狀況時,就已結束了。


    那被大聲喊出的兩個字是:“無罪。”


    話聲未停,原本在玩耍的小猴子,忽然跳起來越過人群,撲向歐陽少恭的臉。


    買糖葫蘆的中年婦人,用力將手上的糖葫蘆射向鍾毀滅的胸口。


    已老態龍鍾的三位喝酒老人突然變得身手敏捷地攻向歐陽少恭的雙腳。


    推獨輪車的漢子將車轉向,撞上歐陽少恭的人。


    所有攻擊都是朝歐陽少恭的,九兒正想上前解危時,那剛買粉盒的紅裙少女,已將手上的粉盒灑向九兒。


    粉未飛揚,瞬間籠罩了九兒,在她未被粉未籠罩時,她已發現屋頂是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她緊閉雙眼,縱身躍起,在臨跳之前,她大聲地朝鍾歐陽少恭說:“屋頂。”


    她迷糊中仿佛瞧見歐陽少恭已躍起,也仿佛望見那賣脂粉什貨的老板忽然抽出一條長鞭,揮手卷向空中的歐陽少恭。


    長鞭如靈蛇般地卷住歐陽少恭的脖於。


    然後以下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這時,她的人雖已在屋頂,但眼睛卻被粉未灑得張不開。


    她隻有用耳朵去聽,然而這麽嘈雜喧嘩的地方,忽然問沒了聲音,忽然間靜寂了下來。就宛如死亡般的靜寂。


    這地方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歐陽少恭是否逃過攻擊?


    這鎮上的人,為什麽要攻擊歐陽少恭?


    為什麽突然沒有聲音了?


    九兒急欲要知道答案,偏偏她的眼睛被那要命的粉未弄得張不開。


    有風吹過,旁邊一塊木板招牌被風吹得”吱吱“地響,這本是鎮上很體麵的一塊招牌,現在也已殘破幹裂,就像是老人的牙齒一樣。


    招牌上滿布鮮血,隱約還可以分辨出上麵寫著八個字”李家老店,童叟無欺。


    街上的的情況,卻還比這塊招牌更糟得多。九兒靜靜地站在街道上,看著招牌在風中搖曳,等風停下來的時候,她才將視線慢慢地移向長街。


    這個地方雖然不是大城市,但還是個很熱鬧的小鎮,南來北往的旅客,經過這個小鎮時,總會在這盤桓兩三天。


    可是這個小鎮現在看來,仿佛已有三年沒有人跡了。


    若不是剛剛在買賣的東西,仍殘留在街上,九兒真會以為是在做惡夢。


    惡夢總會有醒的時候,九兒這個惡夢,卻不知何時才能醒?


    歐陽少恭是生?是死?


    這鎮上的人為什麽要殺他?


    這些人又都到哪裏去,為什麽在一瞬間都不見了?


    歐陽少恭為什麽要帶她來到這裏?


    正午剛過不久,有陽光、有風,雪卻沒下。在這殘冬寒冷的季節裏,今天是難得較有暖意的一天,九兒卻覺得有一股寒意自腳底刺入她的骨髓裏,竄上她的背脊。


    死一般的靜寂中,隻有風吹破窗,”噗落噗落“的響,在此時此景聽來就宛如是地獄中的蝙蝠在振動雙翅。


    九兒為什麽還靜靜地站在那裏?她是在思索發生的事?還是在等待?若是思索,這地方剛剛發生的事,她從頭到尾根本未看清,又從何思索起,若是在等待,她等待的是什麽?


    等待剛才的人又重現?


    還是死亡?是死亡?再一次的死亡?


    天色已將近黃昏,雪已開始下了。


    有雪仍有風。風吹著,忽然隨風傳來一陣歌聲。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這歌聲聽來,就仿佛來自地獄。天涯路,毀滅人。


    人在天涯斷魂處,未到斷魂已毀滅……聽見這歌聲時,藏花那雙空無的眼睛裏,卻忽然現出種奇異的人情。


    無論那是種什麽樣的表情,都絕不是痛苦的表情。


    歌聲漸近,隨著歌聲同時而來的,居然是一個乞丐。這個乞丐居然是從唯一有體麵招牌的”李家老店“內走出來的。


    這個乞丐低著頭唱著歌,手上居然拿著一個元寶,他走得並不快,但也沒在看路。


    是不是他已經知道這小鎮已沒有人?


    連個死人都沒有,所以他會放心地低頭走路?


    九兒還是站在那兒,站在街道上唯一能走的地方,所以這個乞丐就撞上九兒。


    “你為什麽要站在這裏讓我撞?”這個乞丐說話聲居然還很大。


    九兒笑了,碰到這種人,她通常都會笑。”朋友貴姓?”


    “我不是你的朋友,你也不是我的朋友。“乞丐瞪著她。”你為什麽要問我貴姓?“


    九兒還是微笑著。”朋友,你是誰?”


    “唉呀!我最討厭人家問我,你是誰?“乞丐的聲音更大。”偏偏人家都喜歡問我,你是誰?“


    這乞丐仿佛有些癡癡呆呆,明明是很簡單的一句話,他卻要反反複複說上好幾次,而且說話時嘴裏就像是含著個雞蛋似的,含糊不清。


    九兒正想用別的方法再問問他時,他卻已開口說:“現在你聽清楚,我就要告訴你,我是誰?”乞丐指著自己鼻子。“我姓商,叫少爺,商少爺就是我,我就是商少爺。”


    “商少爺?”九兒有點詫異。


    這個乞丐居然叫商少爺!


    “記清楚了沒有?”乞丐仿佛深怕她忘記,又再問一次:“我叫什麽名字、我是誰?”


    “記清楚了。”九兒居然學他的口氣。“你就是商少爺,商少爺就是你。”


    “對。以後千萬別問我,你是誰?”乞丐搖著頭。“我最討厭人家問我,你是誰,偏偏人家都要問我,你是誰?唉!”


    乞丐歎了口氣,忽然往九兒脅下鑽了過去,一溜煙似的跑了。


    他跑得很快,卻絕不像是有輕功根基的人。


    天下的乞丐部跑得很快,這似乎早已變成乞丐的唯一本事。


    但九兒自然比他還要快得多。


    “你這人想要幹什麽?”乞丐一麵跑,一麵喘著氣說:“你是不是想搶我的元寶?”


    九兒笑了笑,忽然一伸手,竟真的將他握在手裏的元寶搶了過來。


    “不得了,不得了,有強盜在搶銀子呀!”乞丐大叫著。


    幸好這條長街已沒有人,否則九兒倒真不知該怎麽辦才好,若連乞丐的銀子都要搶,豈非變成了第八流的強盜。


    “快把銀子還給我。”乞丐叫的聲音更大。“不然我跟你拚命。”


    “隻要你迴答我幾句話,我不但將這銀子還給你,還再送你一錠更大的。”


    乞丐眨著眼、似乎考慮了很久,才點頭。“好,你要問什麽?”


    “你是否在這小鎮上己待了很久?”


    “是的。”


    “這條長街中午過後不久發生的事,你是否都看見?”


    乞丐仿佛顫抖了一下,才點點頭。


    “告訴我這鎮上到底生了什麽事?我那個朋友是生是死?鎮上的人部到哪裏去了?”九兒一連追問三個問題,這三個問題卻仿佛三根冰柱般地刺入乞丐身體。


    他止不住身體在抖,連牙齒都已在打架。“我……我看……沒有看見……”他說話本已含糊不清了,這下更聽不出他在說什麽。


    九兒突然掏出一個大元寶,在乞丐麵前晃了晃。


    這元寶比任何仙藥都靈,乞丐不但不抖了,眼睛也睜得大大的,直盯著九兒手上的大元寶。


    “你能不能將中午發生的事再說一次?”


    “能……可以。”乞丐伸手欲拿元寶,九兒卻收迴手。


    “說完事情,再給你。”


    “好。”乞丐轉頭望著長街,臉上逐漸露出種恐懼。仿佛中午生的事又再重演。“你跳上屋頂後,你那個眉字間有刀疤的朋友也跟著跳趄……”


    在這之前的事,九兒都知道,她想知道的是這後麵發生的事。


    “賣胭脂的老板見你朋友一跳起,他……他手裏忽然跑出一”條長長的鞭子。“乞丐越說越覺得恐懼。”在空中那條長長的鞭子,就像是有眼睛似的,卷上你朋友的脖子,然後……


    然後……”“然後怎麽樣呢?“九兒急著問。”


    然後……然後……“乞丐吞了口口水,盯著她。”然後沒有了。”“沒有了?什麽東西沒有了?…


    “沒有了就是沒有了。”乞丐咧嘴一笑。“沒有了就是看到這裏我已昏過去。”


    “你——”九兒氣得說不出話來。


    “你,你什麽你。我是個有血有肉的人,你難道要我眼睜睜地看著這麽慘烈的事,在我麵前發生?”乞丐說得理直氣壯。


    “我既然不能救你朋友,隻好昏過去。”


    九兒望著乞丐,不知是該氣,或是該笑?他忽然伸手將她手上的元寶搶了過來。


    “你答應問完話就給我大元寶。”乞丐緊握著元寶。“現在話己問完了,所以這元寶已是我的了。”


    這些事情問了也是白問,他講的她都知道,她想知道的,他卻不知道。


    碰到這種情形,換做別人一定先將元寶搶了迴來,然後再給乞丐兩個大巴掌。


    幸好九兒不是別人,她隻是歎了口氣,沮喪他說:“你走吧,元寶已是你的了。”


    “真的?”乞丐有些不信。


    九兒點點頭。


    “你不會再搶迴去?”乞丐走了一步,迴頭問。


    九兒搖搖頭。


    “那我走了?”他又走了一步。


    九兒又點點頭。


    “我走了?”他再走一步。


    這次九兒已懶得點頭。


    “我真的走了?”乞丐仿佛還是不信,這迴卻是往迴走了一步。


    九兒似乎連聽都懶得聽了。


    乞丐又往迴走了一步,輕聲說:“這次我真的要走了?”


    “你有完沒完?”九兒氣得頭上在冒煙。


    “完了”乞丐早已一溜煙地跑到遠遠的地方,望著九兒。看他的表情一定是將九兒當做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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