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俞有些訝異。


    他的訝異,並不是因為郭雀兒這麽點年紀便學會了複仇。而是這孩子的條理實在太清晰。父親被人害死,他要“報仇”,母親受人欺負,他要“出氣”,尋常成年人也未見的分得清這二者的區別,他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居然能明白,不得不說這孩子有些慧根。


    肖俞道:“練武和報仇,其實都是很難做的事。”


    郭雀兒道:“再難也要做。不然,等我長大了,沒臉給父母掃墓。”


    肖俞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郭雀兒是個孩子,他當然不希望這麽小的孩子滿腦子全是仇恨。但他又實在沒有立場去勸說這孩子“看開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就勸別人大度,那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郭雀兒追問道:“肖大哥,你答應我好不好?”


    肖俞道:“大哥哥在洛陽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且不能待太久,恐怕···”


    郭雀兒一臉失望之色,但仍不死心:“肖大哥,我不會耽誤你辦正事。隻要你能教我練武,以後你去哪,我跟著去哪,給你端茶倒水,跑腿打雜,絕無怨言。”


    史弘肇在旁邊發出一聲怪叫:“傻鳥兒,你瘋啦。你要是走了,我怎麽辦?”


    肖俞看著郭雀兒臉上與年齡不相符的堅毅,又有些猶豫。若是這孩子的仇家不是很難對付,而且正好又是罪大惡極,那麽自己順手幫他解決掉也不是不可以。當然了,要是郭雀兒的父親罪有應得,那自己也不好多管閑事。但看這孩子的性情,肖俞隱隱覺得能教出這樣的孩子,那麽郭雀兒的父親應該不會是什麽大奸大惡之人。便問道:“你父親是因為什麽被人害死?你小小年紀,知道仇家是誰嗎?”


    郭雀兒看到事有轉機,忙道:“我知道,我娘都說與我了,還叮囑我切切不可忘記。我爹原本是順州刺史,去年我爹給晉王送信兒,說燕王暗地裏和梁王勾搭——梁王就是現在的皇帝——結果燕王知道了,就派兵道順州燒殺搶掠,我爹就死在了亂兵之中。我娘說,當時帶兵的是燕王的小兒子,叫劉守光···”


    肖俞張口結舌。


    萬萬沒想到,在洛陽的尋常巷陌中,居然藏著這麽一個遺孤。


    郭雀兒所說的那件事情,肖俞其實知道得更清楚。順州刺史郭簡,是晉王李克用欽封的。順州在盧龍節度使、燕王劉仁恭治下,因為前些年劉仁恭托庇於晉王李克用,故而李克用也就老實不客氣地在劉仁恭的地盤上安置了不少自己人,儼然將幽雲一帶看作了河東的後花園。可燕王劉仁恭卻不甘心久居人下,或者說也有兩頭下注的心思,明麵上將李克用認作帶頭大哥,私底下與梁王朱全忠也是眉來眼去。郭簡駐蹕順州,距離燕王的治所幽州實在太近,也就知道了更多內幕消息,便多次上書晉王提防幽州後院起火。但李克用一時鞭長莫及,也顧不得料理。誰知劉仁恭先下手為強,乘著朱全忠攻打潞州、李克用無暇北顧的當口,扯起旗號與朱全忠南北唿應,打了李克用一個措手不及。自然的,李克用安置在燕王地盤上的人馬也慘遭清洗。有些人見機得早,逃迴了河東,有些人見風使舵,幹脆真正投向燕王,也有不少人為晉王死節。其中就有順州刺史郭簡。


    後來朱全忠做事不地道,分兵北上大舉進攻盧龍,劉仁恭一看與朱全忠合作更加是與虎謀皮,隻得厚著臉皮向晉王求和兼求救。本來依著李克用的性子,對這種反複無常的小人,不趁他病要他命就已經是厚道了,還要出兵為他解圍?做夢去吧。但李存勖力排眾議,在議事堂上講了一大通唇亡齒寒的道理,又說當時出兵正是向天下發聲的良機,李克用向來信任李存勖,便擺出一副不計前嫌的架勢發兵救援盧龍,順帶著也搜尋了一番忠心於河東的舊臣家屬,隻是一直沒找到郭簡的家人。後來聽說郭簡老家在洛陽,郭家人也許逃迴了老家。晉王的手再長,也萬萬伸不到洛陽,隻得作罷。沒想到,竟然被肖俞碰了個正著。


    肖俞又確認了一下:“你父親,叫什麽名字?”


    郭雀兒道:“家父名諱郭簡。”


    肖俞點點頭,又看了看史弘肇:“那你這義兄是···”


    郭雀兒道:“去年我娘帶從順州逃出來,本來是想去河東投奔我姨媽的,路上遇到弘哥兒,他也在亂兵之中與家人失散,我娘就收了他做義子,一起逃難。後來因為去河東的路上關卡太多,實在去不得,我娘隻得帶著我們迴到了洛陽。再後來,娘就在洛陽去世了。”說到母親去世一節,郭雀兒聲音低沉下來。史弘肇眼圈也有些發紅,走過來握住了郭雀兒的手。


    肖俞原地踱了兩步,道:“你這仇家,有些不好對付。你要是真想親手報仇,怕是得多等些時日,還要多下苦功。”


    郭雀兒一喜,跪倒在地就要行拜師禮。肖俞一把將他扶起,道:“我可沒說要收你做徒弟,隻是讚同你習武報仇罷了。”見郭雀兒又一臉失落,肖俞道:“我孑然一身,自己都沒有師門,哪好做別人的師父。你要學武,我可以幫你找個地方。那個地方不在洛陽,你可能會離開這裏去很遠的地方。你同意嗎?”


    郭雀兒挺起小胸脯,道:“同意。”


    史弘肇忙道:“我也去。傻鳥兒去哪,我也去哪。”


    肖俞笑道:“那是自然,你倆也算是難兄難弟,怎好將你們分開。隻是眼下你們還需在洛陽住上幾日,等我安排妥當,會有人來接你們。但是你們要記住,離開洛陽的事,和誰都不要說起。在離開之前,萬事都要和以前一樣,該出去坑蒙拐騙就出去,不要有任何異樣,懂嗎?”最後幾句話語氣已然有些嚴厲。兩個孩子都是透精百靈的心性,忙不迭地點點頭。


    肖俞滿意搓搓手,對史弘肇道:“方才你說帶迴來吃的了,你兄弟還餓著,還不趕緊拿出來。”


    史弘肇忙從懷中掏出一個已經壓扁了的肉包子遞給郭雀兒。郭雀兒卻沒接,問道:“弘哥兒,你當真吃過了嗎?”


    史弘肇拍了拍肚皮,道:“當然,我一口氣吃了五個呢。撐得不得了。”話音未落,肚子裏卻咕嚕咕嚕響了起來。史弘肇麵不改色:“你聽,包子在肚子裏打架呢。”


    郭雀兒接過包子,掰作兩半,自己留下一半,另一半遞給史弘肇。史弘肇撓撓頭,道:“嗐,都說吃過了···”郭雀兒又使勁遞了一下,史弘肇不情願地接過去,嘴裏嘟囔著:“這下又要吃多了。”


    肖俞在一邊看得鼻子有些發酸,有心要帶兩個孩子出去好好吃上一頓,又怕被有心人盯上。於是又掏出幾十個銅錢塞到郭雀兒手中,讓他們再買些吃食,並再三叮囑郭雀兒花錢時千萬小心,不要露白。雖說幾十個銅錢並不多,但出現在兩個孤苦無靠的孩子手中,還是有些紮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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