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廢帝居住的院落,肖俞伏在房簷上,正在靜聽四下的動靜,忽然一個清冷的聲音從屋內傳來。


    “怎麽還沒走?咦,不是你。”


    話說得有些沒頭沒腦。聲音極低,但每個字都清清楚楚傳入肖俞耳中。


    肖俞一個激靈,險些就要顯露身形。待確認房中之人對自己沒有惡意之後,便飄然落地,輕輕推開了房門。


    房內陳設簡單,一桌,一登,一榻而已。


    一名瘦弱少年靜靜地立在房中,看著肖俞。


    見肖俞神色戒備,少年平靜地道:“入夜之後,他們都各自迴房休息了,沒人願意守著我。”


    肖俞此刻也已確認,數十丈之內確實沒有其他人,便鬆了一口氣,閃身進入房內,反手掩上房門。


    少年又道:“前夜那人沒告訴你嗎,我不走。”


    肖俞遲疑地問道:“你就是???皇上?”


    少年道:“我是李柷。”


    看著李柷神情淡漠,自稱己名而不自認皇帝,肖俞期期艾艾地道:“那我是不是不用大禮參拜了?先說明啊,我對大唐是忠心的。”


    李柷嘴角動了動,算是對肖俞這個不太好笑的笑話有個迴應,然後又說道:“忠也好,奸也罷,大唐終究是亡了。如今我已是一個廢人,不值得你們再用心。”


    肖俞認真地看著李柷那張剛剛褪去稚氣的臉,心想這才是個十六歲的大孩子,怎麽就這般心死如灰。自己十六歲的時候,那正經是鮮衣怒馬少年郎,一比之下,看來做皇帝真沒什麽好。


    李柷見肖俞神色有異,便問道:“怎麽,我臉上有花?”雖是問句,卻沒有半點詢問的意思。言下之意便是你看什麽看,再看我可不耐煩了。


    肖俞道:“方才你能發現我躲在房頂,還能分辨出我的氣息與前夜那人不同,想必你修習皇室秘傳的內功心法已有小成。”


    李柷奇道:“內功?”聲音總算有些波動。旋即恍然道:“我自幼隻是讀書,不曾習武。但周師傅常教我善養浩然正氣,也悄悄傳我些吐納之法。時間久了,耳聰目明而已。”


    李柷口中的周師傅便是年前大朝會上白虹貫日時吐血身亡的侍講師傅周承德。此時李柷提起,聲音又多了幾分黯然。


    肖俞點頭道:“這就是了。你雖然沒學過拳腳功夫,但內力已經頗有根基。李家人,本就多出武道天才。”語氣中似有幾分傲然。


    李柷疑惑地看著肖俞。


    肖俞上前一步,握住李柷的手腕,潛運內勁,《騰龍訣》的氣息悄然釋放出幾分。


    李柷下意識想掙脫,自然而然手上用力。一掙不得脫,再度加力,平日裏納藏的氣息聚集在手臂上,竟與肖俞的勁氣隱隱應和,兩股勁氣間有一股說不清的親近意味。


    李柷一呆,手上力氣緩緩散去。


    肖俞笑道:“同根同源,是不是?你那周師傅教你的吐納之法,應該是養氣為主的《臥龍訣》。”


    李柷怔怔地看著他:“你也是????”


    肖俞未置可否,笑容更加和煦。


    李柷心中已有了答案,眼圈瞬間通紅。


    李唐王室秘傳功法,大都是為李家血脈量身打造。《騰龍訣》勁健,《臥龍訣》溫醇,兩者本就是互補的功法。李柷雖不明白其中關竅,但方才的親和感確是真實無誤。


    他自記事以來,身邊便沒有親近之人。先是一群陰陽怪氣的閹人總對自家指手劃腳,不讓皇子公主“私下往來”,後來便是兇神惡煞的大兵。自己的叔叔、堂兄弟們,先後都莫名其妙失了蹤。漸漸懂事,才明白都給朱全忠暗中害死了。四年前,父皇和母妃也都死在朱全忠義子手上,自己還沒當上皇帝,就嚐遍了“孤家寡人”的滋味兒。此刻驟然看到同宗之人,怎能不令這個僅僅是表麵堅強的少年真情流露。


    肖俞趕忙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道:“是晉王遣我們來救你出去。隻要你好好活著,大唐就不會亡!”


    李柷死死咬著嘴唇,積鬱已久的苦悶、委屈、驚惶、恐懼在這一刻毫無保留地釋放出來,化作兩行清淚,無聲地滑落。


    正當肖俞猶豫要不要再開口時,李柷上前擁住肖俞,低聲哽咽道:“族兄???”再也說不出話。


    肖俞一邊輕拍李柷肩頭,一邊暗想:“同宗便一定是族兄嗎?萬一是皇叔呢?”


    適才以《騰龍訣》引動李柷內息,乃是肖俞發覺李柷也習練內功後的一時急智。過去常聽張承業講述皇室內情,加之自己也修煉了《騰龍訣》,肖俞對李唐皇家子弟修習的功法自然不陌生,也知道如何引動內息和鳴。有那麽一瞬間李存勖曾調侃過的“難道你的真是身份其實是李唐皇室遺孤”閃過,於是肖俞便想外人來就李柷,李柷心存疑慮是正常的。可要是以實打實的“自己人”身份出現,想必小皇帝會放心許多。隻是沒想到李柷積鬱多年,心底早已不堪重負。又想到以後自己的小小伎倆早晚會被拆穿,到時候“欺君之罪”倒不妨,隻是不知該如何麵對這個身世比自己還悲苦的少年。


    良久,李柷止住悲聲,重新站好,對肖俞說道:“族兄???”


    肖俞擺手道:“陛下,你這麽叫我,實在別扭。我現在的名字是肖俞,要不你就叫我肖二郎吧。”


    李柷臉上疑惑之色一閃而過,而後便先入為主地認為肖俞既然行走江湖,用個化名也不稀奇,便道:“二郎哥???”


    肖俞又道:“叫二郎就好。”


    小皇帝兩次被打斷說話,也不著惱,繼續道:“我跟你走,我也不當皇帝了,將來大唐複興,你來做皇帝,好不好?”


    肖俞尷尬地揉了揉鼻子,吭哧道:“其實???我是遠枝???這個以後再說,我先救你出去。”


    李柷興奮地點點頭。


    肖俞簡單地將計劃說與李柷。錢二娘進來收馬桶的路線,距離李柷的住處最近的也有十餘丈,但這自然難不住肖俞。隻要在天色未明之際將李柷帶到方才自己的藏身之處藏好,錢二娘自然能把小皇帝接出去。隻是不知道自小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小皇帝驟然躲進糞箱,吃不吃得消。


    李柷顯然沒意識到糞箱裏是何天地,以為最多也就向肖俞此刻一般,身上帶些臭氣,自己也不是不能忍。肖俞心中默默禱祝,希望小皇帝不要吐得太厲害。


    反倒是李柷聽到肖俞要與自己對調,繼續在這裏住上幾日,大是反對。理由和李存勖昨日所說一樣:“太危險!”肖俞不由地有些感動,反複和李柷講自己若不留下迷惑看守,一行人誰也逃不出梁軍的追捕。又說自己武功蓋世,輕功了得,沒了負累便能輕鬆離開。


    最後小皇帝將信將疑,但也隻好聽肖俞安排。


    肖俞比李柷高了大半個頭,肖俞不禁暗想頂包這差事其實還是最適合錢無義啊。但好在李柷的冠服都是寬袍大袖,這點體麵朱全忠還是留給李柷了,無意中讓肖俞撿了個便宜。帶上麵具,換完衣服,隻要坐著不起身,不至於輕易被人發現。


    最後肖俞又交代李柷出去之後千萬莫要對晉王世子說起自己的“真實身份”,因為自己是化名遊曆天下,不想徒增麻煩。看著肖俞真摯的眼神,李柷頓時有了一種與這位族兄共同保守秘密的自豪感,重重點了點頭。


    肖俞終於鬆下一口氣,對小皇帝說:“離天亮還有幾個時辰,先睡一會吧。”


    小皇帝再度重重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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