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與肖俞都不是雛兒,探哨該有怎樣的神態與眼神,二人極為熟悉。雖說有些探哨出馬之時,會加以偽裝,但在行家眼裏,處處都是破綻。方才過去的那名騎手,腰板端正,眼神銳利,神情彪悍,在與李存勖、肖俞擦身而過時,刻意地保持目不斜視,其實早就遠遠將二人打量了個通透。這種姿態常見於兩種人:軍中精卒和江湖悍匪。


    這裏也算是河東腹地,若是河東兵卒,不該如此警惕。那麽這人的來路就有些費思量了。不是敵方潛入的細作,便是膽大包天的盜匪。


    李存勖望向身後,道:“我們且放慢腳程,看他會不會折返。”


    若是折返,必定是向前方某處通風報信去。


    肖俞點點頭,二人便信馬由韁,緩緩而行。


    果然,片刻後,一陣急驟的馬蹄聲從身後傳來。二人勒馬讓在道旁,卻見折返的已不是剛才那人。


    李存勖笑道:“有趣,看來盯上我們的是一大幫人。”


    肖俞皺眉道:“會是天行苑嗎?”


    李存勖道:“我猜不會——行事風格不像。眼前這撥人都光明正大地派出探馬了,應該不會是江湖暗勢力。也許前麵不遠就會有一排弓弩手在等著我們。”


    肖俞道:“要不要等一等高統領他們?”本來肖俞是想建議即刻返迴忻州的,但一想以李存勖的心性必然不會同意,於是委婉提出了折衷的建議。


    李存勖仍是搖頭,臉上竟隱有興奮之色,輕撫著馬鞍旁掛著的橫刀,道:“無妨。”一夾馬腹,速度驟然提了起來。肖俞隻得跟上。


    懸念並未保持很久,七八裏之後,兩人便停住了馬。前方的官道正中,倒沒有成排的弓弩手,也沒有披甲大軍,隻有一名灰衣老者負手而立。如果兩人裝沒心眼子直接策馬衝過,倒不知這位一身高人風範的老者會不會手忙腳亂。隻是大家都是明白人,沒必要弄得兩邊都難看。


    一人對著兩騎,對視了很久。


    肖俞開口打破了沉默:“前輩有何見教?”


    老者道:“沒有見教,隻想看看兩個小娃兒身手怎樣。”


    肖俞道:“身手好怎樣,身手不好又怎樣?”


    老者道:“身手好,你們繼續趕路,我不攔著;身手不好,我送你們一程,隻不過就得改走黃泉路。”


    好大的口氣。


    李存勖哼了一聲,道:“或許是我們送您老人家走那黃泉路呢?”


    老者也不惱:“現在的小娃兒說話都這麽目無尊長了嗎?李鴉兒教的好兒子!”


    李存勖眉鋒一挑,幾乎立時就要發作。李克用出身沙陀,自來不拘小節,綽號別號一大堆。除了那個現在已經沒有幾人敢叫的“獨眼龍”之外,知名度最高的綽號便是這“李鴉兒”,蓋因早年麾下騎兵著黑衣,中原藩帥都稱之為“鴉兵”。李克用也就得了這麽個綽號。這老者當著世子殿下的麵稱唿晉王千歲的綽號,身為人子豈能忍下這口氣?橫刀已經緩緩出鞘。


    肖俞也將橫刀擎在手中,道:“前輩既然辱及我家王爺,那今日勢難善了。晚輩不才,請前輩賜教幾招。”


    自古道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肖俞自不能讓世子殿下打這個頭陣。


    老者也不多話,伸出一隻手向肖俞招了招:“小子,來吧。”


    肖俞潛運內力,忽然一聲清嘯,在馬背借力躍起數丈,身體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落下時頭下腳上,雙手握刀,竟是以身做刀柄,向老者斜刺下去。


    老者單手一振,手臂筆直伸出,霎時間,肖俞眼前產生一個錯覺,似乎老者的手臂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道劍鋒從老者肩頭射出,劍氣迫人,好像隻要撞上,自己手中的行路難就要化作碎片。隻是身在當空,無處借力,變招已是來不及。


    劍氣襲來,堪堪與刀尖相遇,肖俞心中一動,手腕以一個自己都未曾事先預料的玄妙角度抖了一抖,刀尖上凝聚出一絲風元氣,敲擊在劍氣上,有如敲擊實物,肖俞趁機借力,身形轉折,落在官道上。雖然避免了硬碰硬的境地,但老者的勁氣著實可怖,肖俞落地後站立不穩,連退了十餘步才止住身形。


    肖俞深深吸了一口氣,不禁暗叫世子殿下這下真的托大了,眼前這老者堪稱自己出道遇到的最強對手,想要全身而退,隻怕不易了。


    李存勖忽然道:“前輩劍氣如此淩厲,難道來自幽州萬劍穀?”不知不覺,口氣已沒有先前那般倨傲。


    老者道:“你小子還算有點眼力,老夫正是楊師載!”


    肖俞頓時一驚。


    楊師載,萬劍穀穀主,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劍道高人,成名三十年,曆經大小百餘戰,鮮有敗績,一身武學修為深不可測,早已是上上品大觀境界。江湖上曆來有好事者每隔個三五年就要弄個武宗排行榜,楊師載在最近三次排名中,就沒掉出過前十。至於其執掌的萬劍穀,更是在江湖上數得著的宗門,僅上品高手便有二十餘名。


    更要命的是,楊師載有位親兄長,乃是新近登基的朱皇帝近臣,潞州行營招討使,在潞州前線與李存勖對峙了一年有餘的老將楊師厚!


    肖俞心念急轉,都說打虎親兄弟,戰場父子兵,這還真是不以年紀大小而異。楊師厚在戰場上手段盡出,沒能從李存勖這位後生晚輩手中討到好處,自然有些惱羞成怒。既然陽的不行,那就來陰的,請出自家兄弟來暗地裏行刺。隻是這樣一來倒顯得李存勖比晉王千歲還值錢了——畢竟,那日天行苑派出行刺李克用的高手可遠遠沒到楊師載這個高度。既然是這位老殺神出手了,那麽自己被一招迫退,似乎也不是什麽太丟臉的事兒。


    而李存勖反倒像是鬆了口氣:“前輩不是特意來殺我的吧?”


    楊師載道:“我是特意來找你的。”


    李存勖說“特意來殺我”,而楊師載說“特意來找你”,一字之差,意味深長。


    李存勖下馬,神情嚴肅地問:“敢問前輩有何指教?”重複了方才肖俞的話,但語氣真誠得多。


    楊師載道:“我大哥鐵了心要跟朱溫走到底,這是他挑的路,做兄弟的不能說就是錯,所以他找我來對付你,我沒拒絕。”


    肖俞聽到楊師載如晉王府一般稱唿“朱溫”,而不叫“梁王”或“朱全忠”,顯然也對這個兩姓家奴不存好感,心下便是一鬆。


    楊師載繼續道:“其實皇帝姓什麽,老子不關心。除了有朝一日登頂武道,老子在意的隻有兩件事,一件是我潁州楊氏的繁盛,一件是萬劍穀的傳承。我大哥把楊氏一門交給了朱溫,但老子覺著不托底,所以借這個機會,來找個兩頭下注的機緣。”


    李存勖道:“那前輩直接去晉陽找我父王,不更省事?”


    楊師載哈哈一笑:“恩怨太多,理不順。”


    李存勖默然。


    楊師載又道:“你也不要以為今天準能逃過一劫。能不能活,還得看你。”


    肖俞揉了揉鼻子,準備再度出手。


    楊師載向肖俞一瞪眼:“怎麽,你還有些不服?”


    肖俞苦笑一聲,悄悄收斂起外放的氣息。


    楊師載道:“李鴉兒老了,朱三兒也老了,河東和宣武誰家能得天下,最終得著落在你們身上。將來能得天下的,必須得是殺伐決斷的強人,老子今天來,就是想看看你夠不夠格。但真要老子和你們兩個洞玄初境的娃兒動手,沒得辱沒了老子的名頭。往前十裏,有個石嶺關,那裏有二百銀槍效節軍在等你。你要是闖不過去,萬事皆休。闖過去了,老子從此和你結下一份善緣,如何?”


    聽完楊師載出的題目,李存勖很認真地反問道:“我好奇的是,前輩是怎麽把這二百人帶進河東的。”


    誠然,如今正值兩軍交戰,邊防最嚴。楊師載這樣的大高手自然無處去不得,但要想把一支二百人的隊伍悄無聲息地拉到河東腹地,李存勖實在無法想像父王手下的將官顢頇到何種程度才能任由這種事情發生。


    楊師載仿佛答非所問:“今日之後,無論你這娃兒是生是死,河東地麵上最難纏的幾股山賊馬匪,就要消失不見了。”


    李存勖鬆了一口氣:“我說呢,這幾年匪患一直難治,本以為是地方官兒敷衍塞責,原來是楊帥在未雨綢繆。”心下卻想,早聽父王說起境內有幾股山賊似乎和宣武眉來眼去,本以為是吃不住河東軍的剿殺,想要投奔梁軍,誰知竟是楊師厚早早布下的暗子,不由地對這位名副其實的“老”對手又多了幾分敬意,自然,殺意也更深幾分。


    楊師載該說的都已說完,也就不再和李存勖囉嗦,轉向肖俞說道:“你這娃兒功夫不錯,應變也好,若非功法獨特,便是天資不凡,要是哪天不練刀改練劍了,不妨來萬劍穀轉轉。”


    說罷,整個人如傳說中的名劍出匣,倏然騰空而去。


    李存勖看著高人已杳如黃鶴的方向,說道:“二郎,這位楊大宗師,很看好你呢。”


    肖俞嬉笑道:“這還不是沾了殿下的光兒?”


    李存勖也笑了笑:“現下咱們是繼續往前走,還是迴忻州啊?”


    見李存勖明知故問,肖俞便道:“要是慫了,往後殿下還怎麽在河東這片兒混?”


    兩人對視一笑,翻身上馬。


    大唐男兒,橫刀在手膽氣豪。


    雖千萬人,吾往矣。何況隻不過區區二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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