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坊在城西。


    城池的布局,自有一定之規。尤其州府之上的大城,規矩森嚴,絲毫馬虎不得。白樂天詩雲:百千家似圍棋盤,十二街如種菜畦,說得就是井井有條的長安城。


    一般來說,一城之中最尊貴的居所,便是坐北朝南,次者輻集在周邊各坊,此所謂“北貴”;有錢的商賈也想多沾點旺氣,依次向南,城南便多是占地開闊的富家大宅,此所謂“南富”;城西多是安置雜工百業,城東則泥沙俱下。久而久之,便有了“東貧、西賤、南富、北貴”的說法。這一說法雖未載入《將作經》,卻出奇地為前隋以來大多數築城者暗自尊奉。其中最一致之處,幾乎每座大城都會有一處名曰“西坊”,幾乎每一處的西坊,都匯集著這座城中最豪華的青樓,最別致的茶館,最美豔的花魁,和最風雅的清倌。


    約定成俗也好,心照不宣也罷,每座城池都有一處西坊,每個男人心中,也有一處西坊。


    作為河東首府,晉陽的西坊自然也有些氣象不同,首先這成片的高樓就蔚為壯觀。每當西坊有事,官爺軍爺們出力最勤。這些地方不管樓名齋號取得多麽清新雅致,其實屁股上都不幹淨。東邊一個剛進院子的雛兒投了井,興許就牽出西邊一個拐帶人口的窩子。雖說打開門做生意都有幾位拿得出手的靠山,但總不能一有事就叉著腰瞪著眼大喊“這是王刺史的產業”、“我們東家是何將軍”吧。因此遇到上門執行公務的軍爺,老鴇子給封的紅包總是格外的鼓,也不在乎被大頭兵借機揩幾把油。


    昨夜全城大索,因為事關晉王千歲,紅包也就沒了效用,眼皮子最活的老鴇龜奴們更不敢抬出那些在晉王手底下混飯吃的所謂靠山,畢竟晉王是他們靠山的靠山,隻得任由軍爺們蜂擁而入。


    軍爺們口中“拿刺客”喊得震天響,其實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這趟差事雖說紅包可能會打點折扣,但卻能直入姑娘們的香閨啊。媽媽的,那些紅姑娘們成日價眼睛長在錢袋裏,什麽張員外王大人來了看那一個個的浪成什麽樣,軍爺從門口過你瞅都懶得瞅一眼,什麽東西!今天就讓你們知道知道豆包也是幹糧!


    大半個晚上西坊是雞飛狗跳,到處是光屁股姑娘的尖叫和狼狽恩客的怒斥,隻不過怒斥馬上就變成了哀嚎。軍爺們過足了眼癮,好像還看到從房裏拖出來的一絲不掛的恩客裏,有幾位平日裏道貌岸然說話行事一絲不苟的官兒老爺,心想著這下迴去又有一片牛好吹了。


    別處都是搜檢完畢就迴去複命,唯獨西坊的軍爺不但搜得仔細,搜完也不急著迴營,都原地等候上峰命令,一副盡忠職守的模樣。


    高金涵一行人出現在坊內,肖俞正在左右張望,一名帶隊的營官眼尖,趕忙跑過來接駕:“稟報統領大人,下官自昨夜子正率隊來到西坊,搜檢完畢,未發現可疑人等,不敢擅離,請大人示下。”


    高金涵哪裏不知營官的那點花花腸子,罵道:“平日倒不見你這兔崽子這般用心,這是舍不得走吧。說說,自你們來後,可有人離開?”


    營官道:“整個西坊被我們圍得水泄不通,耗子都別想溜掉一隻。”忽然放低了聲音,道:“有那麽幾個來喝花酒的,都是城裏頂尖兒門第裏的公子,家世清白小人不敢硬來,已知會各自家裏來人具保領走了???”


    高金涵道:“清白,你說清白便清白了?要是真放跑了刺客,你吃罪得起?你收了那些人多少好處,敢這麽徇私?”


    營官嚇得一哆嗦,心想別處搜完就迴營了,也沒見誰放跑了刺客,自家不過在這裏多耍耍威風,怎麽就扣上這麽大個帽子?趕緊分辯道:“離開的及那幾人,下官都已將姓名年甲住處登記在冊,派人一路監送,不會有差池。”猶豫了一下,向高金涵走近一步,道:“那幾人確實意圖賄賂下官,現有證物在此。”說著從衣甲下掏出一遝飛錢。恭恭敬敬呈上來。


    高金涵哼了一聲,抬頭向空中望去,手卻精準無比地一把抓過飛錢,順勢倒背著手往前走了兩步,道:“本將有可靠線索,刺客極有可能藏匿在此處,你這便安排手下人,再仔細搜查???”


    肖俞在旁邊輕輕插嘴道:“房頂。”


    高金涵語聲不停:“???安排營中輕身功夫好的,仔細檢查房頂牆頭有無可疑腳印,留神別胡踩一氣,掩蓋了痕跡。”


    肖俞在一旁微微點頭,心想高統領倒是粗中有細。


    營官得令,立馬轉身召集兵士。須臾間,數十名自問身手不錯的兵士翻牆的翻牆,上房的上房,一時間兔起鶻落,煞是熱鬧。樓裏鶯鶯燕燕又是一頓驚叫。


    肖俞雙手負後,緩步前行,眼睛微眯,看似悠閑,實則細細“觀察”兩邊。過去在中品境界時,肖俞已是五感格外靈敏。自昨夜破境後,耳目竟似可隨著神念乘風而去一般,三十丈內飛花落葉、蟲蟻爬行,隻要肖俞願意,都能看得清楚,聽得明白,即便閉上眼,似乎也能感覺到。兩側樓內的動靜自然不在話下,盡在心中。


    沒多時,就聽到有兵士興奮地大叫:“有發現,有發現。”


    肖俞循聲望去,隻見一人在名曰“聽琴館”的樓前蹦跳著揮手。肖俞身形一飄,落在那名兵士身前。兵士嚇了一跳,指著樓裏的方向說道:“後牆???”


    話音未落,肖俞已穿堂而過。在院內兵士指引下看到牆上那處腳印,隻見是兩個大半腳印,看輪廓已確係女子無誤,足尖斜向院內,應是在此處略作停頓,直入聽琴館內某處。


    高金涵緊隨而至,在牆根下仰著臉問道:“是此處嗎?”


    肖俞點點頭:“這裏有兩個腳印,顯然是刺客在此停頓了一下。迴到自己的藏身之所,為安全起見,少不得停步四下張望一下,看有沒有人注意到她。”


    高金涵得了準信,扭頭衝身後的營官一使眼色,營官一拱手,大唿小叫地出去安排人手。片刻間聽琴館裏裏外外站滿了兵士,個個抽刀出鞘如臨大敵。老鴇子被營官揪著發髻拖進院裏,重重往地上一搡,狐假虎威道:“說,把刺客藏在哪兒了?”


    老鴇子疼得齜牙咧嘴,不住地念叨“與我無關、與我無關”,好容易止住疼,一把抱住高金涵的大腿道:“高大人呐,您可是知道的,我們這裏是規規矩矩的買賣啊???”


    高金涵一腳踢開,神色略見尷尬:“胡說八道!本官怎麽就知道你這裏什麽樣了。”


    老鴇子趕緊爬迴來,卻不敢再抱高金涵的大腿,半癱半跪在地上,道:“民婦在晉陽城呆了大半輩子了,向來老實守法,連茶圍的價格都比別處公道,怎麽會有膽子窩藏刺客啊,大人明鑒!”


    肖俞上前一步,聲音和藹地道:“這位媽媽不要驚慌,我來問你幾個問題,答得好,那便是無罪。“


    老鴇子迴過神來,將信將疑地打量了肖俞一眼,已知道雖然高金涵官位遠在肖俞之上,但今日這局麵還是這位公子哥兒在話事。於是抽抽搭搭地迴道:“大人請問。“


    肖俞問道:“你這院子裏,掛牌的姑娘共有多少?“


    老鴇子一怔,怯怯的看向高金涵,高金涵也是一頭霧水,卻對老鴇子瞪眼道:“問你什麽便答什麽。“


    老鴇子道:“共、共有四十六位。“


    肖俞道:“也算大買賣了啊——昨夜酉時,這些姑娘們,以及伺候的丫鬟婆子,可都在院子裏?“


    老鴇子道:“恰好申時民婦與她們訓話,姑娘們都在的。有六人來了月事,訓話後便迴房歇息。三人初更時分便給點了出局,至今未歸,想來是被攔在了坊外。其餘人都在,隻是丫鬟婆子沒顧得過來。“


    肖俞又道:“能記住三十七人都在,媽媽倒是眼神夠用。“


    老鴇子道:“大人說笑了。因昨夜捧場的客人多,人手不夠擺布,故此記得。“


    肖俞忽然提高了聲音道:“這麽說來,有嫌疑的,便是那六位‘來了月事’的姑娘了。“


    高金涵心道,這就定案,也太武斷了點。我老高也算是殺人不眨眼了,怎麽這小子草菅起人命來比我還厲害?忽覺“草菅人命”四字用在此處甚是得宜,不由得一陣沾沾自喜。


    肖俞轉過身來,拍著高金涵的肩膀道:“高統領,此時已有眉目,煩請高統領手下兄弟去請那幾位姑娘,咱也別迴王府了,就在這找個雅靜的閣子問問話。”


    高金涵皺眉道:“肖兄弟???”忽覺肖俞手上用力,在自己肩頭重重拍了一下,又向自己點點頭。忙轉了口風:“哥哥這就給你安排。”對老鴇子道:“還沒聽到肖副尉的話嗎?”


    一旁早有幾名兵士拖起老鴇子走迴樓內,老鴇子哭哭啼啼,直怪自己時乖命蹇。


    人群散了,肖俞悄悄對高金涵耳語了幾聲,也隨後進了樓。


    踱步走上二樓,來到老鴇子精心挑選的鳳尾閣,隻見六名花容慘淡的豔麗女子跪在窗邊,一個個瑟瑟發抖,大氣不敢出。老鴇子跪得遠遠地,生怕一不小心給自己坐實窩藏刺客的罪名。


    肖俞呲牙一笑,隨手拽過圓桌旁的一把胡椅,倒坐在椅子上,雙手抱著椅背,掃視著六名女子,卻良久不做聲。


    驀地有一人實在憋不住,先是小聲抽泣,隨後哇的一聲哭出聲來。旁邊幾人也不再苦苦支撐,紛紛大哭出聲,邊哭邊喊冤枉,七嘴八舌地說道自己整夜不曾出屋,丫鬟小廝都可以作證,如有半分虛言甘願天打五雷轟,如是這般發誓毒咒,閣子裏頓時如開了鍋一般喧嚷。


    一名隊正上前一步,喊道:“都不許哭,聽大人問話。”看看哭聲仍是不止,又道:“誰再哭,先砍誰的腦袋!”


    哭聲立止。


    肖俞衝這位控局有方的小隊正一挑大拇指,隊正受寵若驚,施了一禮退後一步,心想這就算是和上官大人混了個臉熟了吧。愈發站的直了。


    肖俞對幾位女子說道:“知道你不會輕易認,我也不著急,時間有的是。想必你還巴望著城外的同黨進來接應,告訴你,門兒都沒有。晉陽城是你們想來就來,想走進走的嗎?也不看看晉王爺手下這些精兵強將,那容得你們撒野。”


    一旁的老鴇子奓著膽子說道:“我說,女兒們啊,媽媽平日待你們都不薄,院子裏的姐妹也都甚是相得,就別做這連累他人的缺德事了啊,是誰做的,早早認了,這位大人興許還能開開恩???”


    肖俞道:“可不是!本來是一個人的事,要是要咬死了不招,本官砍一顆腦袋也是砍,砍六顆腦袋也是砍,大不了不要口供了便是,在王爺那裏一樣是功勞!”


    老鴇子頓足道:“姑奶奶哎,是誰做的就趕緊出聲吧!”


    忽然一名女子遲疑道:“大人,昨夜???昨夜我屋裏的丫鬟到廊下倒水,看到青羽在那裏鬼鬼祟祟???”


    話音未落,另一名女子尖叫道:“綠徵,你不要血口噴人。媽媽,青羽的的確確是一晚上未曾出房門半步!”


    其他幾名女子有樣學樣,霎時都想起別人平素裏的可疑之處,便在這時一一攀咬起來。


    方才出聲建功的小隊正見狀又要上前,肖俞卻一擺手,道:“無妨,我們且聽聽姑娘們平日裏都有哪些消遣。”


    鬧騰了一盞茶時間,閣子外腳步聲響起。肖俞迴頭望去,見是高金涵快步而入,衝肖俞微一點頭。


    肖俞起身道:“好啦好啦,都歇了吧。本官自然知道你們都是無辜的。”


    六名女子齊齊住口,一臉茫然地看著肖俞。


    肖俞對老鴇子道:“咱們書接上文啊,照你方才在院中所說,那三十七位姑娘,雖然都有客人,卻並非時時在你眼皮子底下。客人們有的大廳喝酒,有的在琴房聽曲兒,自然也有的是摟著姑娘進了閨房。進房之後做些什麽,可就不足為外人道了,您說是吧?“


    老鴇子心道,進房之後的事自然不足為外人道,可能有什麽事?還不就是那點事嗎?這公子哥兒看著斯斯文文,原來也不是好人。


    卻見肖俞直直望著樓下,提高聲音又問了一遍:“您說是吧?“


    閣子內的兵士連同老鴇子麵麵相覷時,樓下已經響起一陣喧嘩,幾個嗓門大的兵士大聲嚷嚷著“哪裏跑“,緊接著”哎呦“”嘩啦“之聲不絕。


    肖俞墊步擰身飛掠到樓下,隻見一道人影已經在前廳破窗而出。高金涵也縱身躍下,衝大廳裏的兵士喊道:“追啊,都別他媽傻站著!”


    肖俞追到窗前,卻不急著掠出。忽聽外麵“嗖嗖”弩箭破空之聲不絕於耳,夾雜著幾名兵士受傷的慘叫。忽然一聲幾乎低不可聞的悶哼傳入肖俞耳內,肖俞抿嘴一笑,也縱身掠出窗外。


    大街正中,站著一名身形嬌小的女子,身著淺藍衣裙,容貌甚是俏麗。隻是發髻淩亂,腿上插著一枝短弩,身前地上血跡斑斑。前後五丈之處、兩側樓頂,俱是城衛營的連弩手。數十柄十字弩弩箭在弦,寒光熠熠地指向這名女子。


    女子扭頭看向肖俞,冷笑道:“好手段。我竟沒發覺你們把連弩營帶來了,還悄無聲息布置好了。”


    肖俞一臉無辜,道:“大姐,連弩營可不是我帶來的。瞧,”一指剛從大門跑出來的高金涵:“是這位將軍方才緊急調來的。冤有頭債有主,大姐將來要報仇,可別找我。”


    高金涵笑道:“這仇我是接下了,可功勞那可是肖兄弟你的。方才要不是你在院中悄悄囑咐我去調連弩營,以這娘們的輕功,這會兒恐怕早就跑遠了。”


    女子道:“這麽說,你是早就心中有數,剛才假裝審那幾人,是障眼法嘍?”


    肖俞嘿嘿一笑,抱拳道:“明修棧道暗渡陳倉而已,順便拖延一下時間。小小伎倆,見笑,見笑。雖說借口月事外出行刺也說得通,可這理由很容易被有心人識破,我覺著你應該有更高明的手法。比如,假裝接客,房門一關之後,弄暈恩客,跳窗而出,我猜的可對?又或者,你那位所謂恩客,便是昨夜死在王府那人?反正聽琴館人來人往,客人突然消失不會有人注意到。”


    女子未置可否,反問道:“那你是如何發現我的?“


    肖俞老老實實道:“其實我並沒有發現你。“看著女子微微錯愕的眼神,肖俞繼續道:”你很沉得住氣,隻在我剛到這裏時隨著眾人看了我一眼。雖然你渾身上下沒有殺氣,但高手的凝神一望,自與他人不同。我自幼惜命,對氣機一類的東西,最是敏感,那時我便感覺到有人在暗中窺視。細細分辨之下,樓裏雖然嘈雜,但總有一線悠長的唿吸,也是與他人不同。可惜你從那之後再也不看我一眼,大廳裏被看管住的姑娘主顧那麽多,要是一個個搜檢,混亂之下更不容易確認,我隻好暗中留意。可你始終沒露出更多破綻。這份兒定力,著實令人佩服。最後隻得在暗渡陳倉之餘,再來個敲山震虎,直到你暴起傷人,我才確定是你。“


    女子點點頭,拱手道:“栽在公子手中,倒也不冤。可願將尊姓大名賜告,小女子好走得心安。“


    肖俞正色道:“我怕周圍還有你的同黨,恕難相告。“


    女子不怒反笑:“好,好,好,倒是個真性情的小哥兒。姐姐我若不是身當此局中,倒真想自薦枕席了。可惜,可惜???“


    語聲漸低,嘴角沁出鮮血,身形委頓,倒在塵埃。


    一名兵士快步上前檢視一番,對高金涵和肖俞道:“迴大人,刺客服了毒,已然身亡。“


    肖俞輕歎一聲,望向天邊:“卿本佳人,奈何???從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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