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飛梟(四)


    話說這舞木在林九的攻勢下苦苦支撐甚久,終於是尋到了刀影中的一絲縫隙,當機立斷地遞出這奪命一刀,林九可沒想到舞木還有這等手段,還來不及驚歎,那長劍就已經遞到了自己麵門上。


    “……我不想學。”舞木手中曌世劍速度不減,嘴裏輕聲說道。


    林九哪還有心思去管舞木說了什麽,當即把頭後仰,腰間下沉,刀刃蹭著他的鼻尖刺了過去。


    林九大喝一聲,立馬又直起了身來,斬馬刀橫揮而出,舞木一劍未能得手,迅速收迴劍來,輕輕躍起,幾乎是貼著斬馬刀避了開來,刀風吹過,將他的衣擺隔斷,幾縷布條隨風吹落。


    “我也從不會什麽劍法……”舞木的隨著風輕輕飄進林九的耳中。


    “囉囉嗦嗦!你到底想說什麽?!”林九今日處處被舞木壓製,再加上他的招式都是大開大闔,在密林中難免施展不開,心中早就是無名火亂冒,此時舞木又開始說些不著邊際的話,林九更是煩躁不已。


    舞木一腳輕輕點在林九刀背上,借力再次躍起的同時,一劍切向了林九脖頸。


    “鐺!”


    林九收迴兵器及時將曌世劍彈開了,趁著舞木正是後繼無力之時,斬馬刀一記突刺就要紮進舞木懷中,看架勢是想直接將他刺個對穿。


    “我在想……”舞木難得和一個陌生人說上這麽多,此時也不見他在哪借力,憑空強行一扭身子,腰杆貼著刺來的斬馬刀刀身轉了個圈,便躲了過去,手中長劍借著這旋轉的力道橫揮而出,再次衝著林九脖頸而去。


    林九沒想到這洞仙歌竟然如此毒辣,竟是招招不離自己要害,見曌世劍又要斬來,忙一個後跳躍出戰圈,想要緩一口氣。誰知腳下還未站穩,眼前就突然一花,然後耳邊便傳來了舞木的聲音。


    “……施無鋒一定沒有告訴你……”


    脖子的一側突然一片冰冷,激得林九的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那是來自劍刃的冷意。


    “什……什麽?”林九微張著嘴,大腦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


    “……我隻會殺人之法,從不會什麽……劍法。”


    空氣中彌漫著一絲舞木無比熟悉的味道,那是死亡特有的味道,與那日如出一轍。


    記憶中的那天沒有太陽,連雲彩都不見一朵,太陽被漫天的黃沙遮住了,唯獨風一如既往瑟瑟地吹著,空氣中飄蕩著一股讓舞木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味道,它代表了死亡。


    耳邊一片寂靜,喊殺聲馬蹄聲刀劍尖擊聲不知何時,都已經全部歸於了平靜。風很大,吹過耳邊時嗡嗡作響,像是有人在哭泣。


    舞木杵著劍站起身來,腳下有些虛浮,他不由自主地踉蹌了一下,差點又軟倒下去。


    他放眼望去,在漫無邊際的黃沙之上,橫七八豎地躺滿了一具具的屍體,有北羌人的,也有飛鳧營的,除他之外,再無一人站立。


    “嗬——”舞木看著眼前的一切,大張著嘴,喉嚨裏發出無意識的嗬嗬聲,像是一隻缺氧的魚。腳下的土地已經變成了紅褐色,黏糊糊的,一腳踩上去還能擠出紅色的液體來,那是鮮血滲進了沙子裏。


    舞木深一腳淺一腳在屍體堆裏走著,不時翻起一具屍體來看看樣貌,直到看到了一麵倒在血泊裏的營旗,他終於停住了腳步。


    旗幟倒在血泊裏,中間已經破了個大洞,還有淩亂的馬蹄印子,顯得汙穢不堪,正中的那個“鳧”字被一刀劈成了上下兩截,更是讓人覺得刺眼。


    不過,卻有一隻手還緊緊握在旗杆上,就連死的時候都沒有鬆開。


    是營長,牛大勇。


    舞木沒有動作了,他怔怔地立在了原地,看著地上營長的屍體發呆,眼神有些空洞,像是魔怔了。


    “噗通。”舞木腳下一軟,身子歪倒,跪了下來。


    他顫抖著伸出手去,輕輕撫上營長的腰部,那裏有一道深深地刀傷,營長的整個脊椎骨都被砍斷了,差點將他一刀砍成了兩截。這是舞木第一次看到營長後背中刀,卻沒想到第一次就是這樣要命的一刀。


    營長死了。


    當舞木終於意識到這個問題的時候,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營長曾對他說過的話:“把前麵想殺你的人都殺了,活著的人就是你了。”


    “現在我的麵前已經沒有能殺我的人了,所以我活過來了。可是你為什麽會死掉了呢?你比我更懂這道理,我還以為你能比我活更久的……”舞木放在營長後背上的手被血跡染紅了,他的眼神有些迷茫,“難道是因為,你最終還是把後背露給了敵人?可是……為什麽呢……”


    這個問題注定是找不到答案了。


    舞木倒在營長的屍體旁,也不知躺了多久,有輕微的馬蹄聲從地麵傳來。那聲音由小變大,不久便來到了近前。舞木聽見一個聲音說道:“全軍覆沒了?難道飛鳧營沒能攔住北羌蠻子?”


    另一個聲音等了片刻,似是在觀察戰場,然後才答道:“不對,若是沒攔住,那我們一路迴來查看時就已經遇上了,而且看這裏的人數……北羌人看來也沒剩下多少,應該是退兵了。”


    舞木微微側過頭看去,原來是兩騎閏朝的斥候。


    “嗯,應該是這樣沒錯了。”最開始那人附和道,“那便迴去稟報吧。”說罷就要撥轉馬頭離去。


    “等等!這還有人活著!”另一名斥候突然高唿了起來,他看到了正躺在地上望著自己二人的舞木。


    “還有人?!”那名斥候聞言大驚,以為還有敵人,唰地一聲抽出了刀來。


    “是自己人——飛鳧營的!”發現舞木的那人急忙喊道。


    這人翻身下馬,快步走到舞木身邊將他扶了起來,問道:“兄弟,怎麽樣了?傷哪了?”


    舞木沒有說話,隻是怔怔地望著他。


    還在馬上的那名斥候見舞木呆呆的樣子,衝同伴說道:“看他這樣子像是嚇傻了,嘖——這一仗也是慘烈。你別問了,帶上他迴去複命吧。”


    “也好,”扶起舞木的斥候點了點頭,衝馬上那人說道,“我帶著他從後麵跟上,你先走,將戰報遞迴去,嗯……就說——飛鳧營全營五百人死戰不退,僅餘一人生還,其餘全部戰死。”


    舞木不記得那天是怎麽迴去的了,唯獨對那彌漫了整個戈壁的血腥味記憶猶新,就像和現在聞到的一樣。


    “鐺——”


    林九的刀遠遠地落在了地上。


    他脖子上多了一道淺淺的紅線,滲出了幾滴血珠。


    “唿……罷了,”林九吐出一口氣,微微擺頭,“今日你勝我一籌……是我輸了。”


    舞木的劍垂在身側,他歪了歪頭,有些不解——剛才那一劍其實已經被林九收刀擋了下來,不過他手終於是拿不住刀了,被撞落到了一邊。但舞木沒想到的是,眼前這人刀一脫手,就直接放棄了抵抗,口中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林九咧嘴笑了笑:“算了,想想也不虧——死在天下第一的手裏,我也算值了,來吧——動手吧。”


    “我不是什麽天下第一……”舞木微微搖頭,說罷,還不待林九眼中升起疑惑的神色,便果斷一劍揮出——


    “唰——”


    刀光劃出一道銀色的匹練,人頭落地。


    “……我隻是一個不想死的小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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