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天驕手一揮,珠子中開始出現畫麵:


    畫麵中是東方破作為天衍皇帝的最後一晚。


    他身板瘦削,單薄如一張草紙,透著卑怯和粗糲。他站在宮門之下朝上仰望,重重宮闕構成的巨大陰影宛如泰山壓頂,蜿蜒曲折的朱色長廊又如長長的鎖鏈,將各處宮殿鎖在一道,任誰也不得逃脫。


    他彎下脊背一路小跑,在那座著名的鎖魂殿裏,穿過沒有一根柱子的狹長殿堂,穿過嘎吱作響的幻靈道,於屏風之後,最後一次見到了自己的父親,那是他的魂魄。


    這是一個疲憊的老人,象征頹敗的老人斑占據他的額頭及臉頰,他眼神渾濁,流露出憎惡之光。


    東方丞相顫顫巍巍地站起來,走到東方破跟前,一把攥住他的下頜:“外族亂神州,烽火連離畫,東方歸強敵,天衍魂猶在!”


    東方丞相的手指潮濕冰涼,陰冷如爬行動物順著東方破的臉頰下移,突然一把掐住他的咽喉。


    “逆子,狼心狗肺的東西,你走不了,終將會死在這裏!”他的手猛然用力,越收越緊,眼神閃耀著瘋子那般單純的惡毒和喜悅。


    東方破被掐得險些窒息,就在東方丞相快把他掐死之前,一隻手不期而至,止住了潮水般洶湧而來的窒息之感。那隻手年輕幹淨,勻稱修長,輕輕搭在東方丞相老邁幹枯的手腕上便將他解救出來。


    手的主人聲音平靜溫和,他以敘述今晚天氣一樣稀鬆平常的口氣說:“沒用的。”


    “為什麽?”


    “因為你殺不了他!”


    東方丞相霎時間宛若被人抽幹了渾身的精氣和力量,他愣愣地轉頭,像個孩子一樣委屈:“對不起,我對不起天衍和天驕,還有那麽多死去的戰士……”


    東方破抬起頭,看清了那個人。


    他身披薄如蟬翼的白紗袍,輕飄飄挪開一丈開外,他麵目清俊,目光卻冷漠無情,看他就像看一頭注定要步入屠宰場的畜生。


    東方破膽戰心寒地爬起來,他撲上去想抓住神族之人,可那人漸漸化作一道虛影,抓也抓不住。


    “出來,你出來!”


    他大喊著,迴音於空蕩蕩的大殿內宛若漣漪,層層蕩漾開去。


    可是沒人迴答,偌大的鎖心殿中暗影重重,東方破倉皇四顧,哪有什麽父親,從頭到尾都隻有他一個人而已。


    鎖心殿內。


    東方破冷汗淋漓地驚醒過來。


    殿中一盞孤燈,雙龍三足鼎青銅熏爐內燃了大量香料,白煙嫋嫋,香味刺鼻,可即便如此,仍掩蓋不住空氣中的血腥味。


    白紗帷帳被層層收起,一盞溫水由他最信賴的內侍半跪著捧到跟前。東方破接過飲完,卻不見內侍一如既往將茶盅接迴去,迴頭一看,內侍跪下泣不成聲。


    東方破輕聲問:“你哭什麽?”


    內侍哽噎著迴答:“小的哭,哭往後再也不能服侍您……”


    “你不是,”東方破推開他的臉,輕聲道,“你是哭自己,你哭離畫城都要亡了,你這兩年攢下來的金銀還不知要便宜哪個呢,對嗎?把你的臉擦擦,最後一天,哭哭啼啼做什麽?我還沒死呢。”


    東方破伸直腳:“來,給我穿靴。”


    內侍忙拿袖子胡亂擦臉,爬過去,抖著手幫他穿上靴子


    東方破笑道:“閹貨,有什麽好哭的?整座都城都要給咱們陪葬,這是多大的殊榮,今日誰也逃不了,什麽王公貴族,什麽高貴血脈,通通都要死,哈,跟我鬥,所有人都要去死!還有我東方一族也得死,不能讓他們成為階下囚,這是東方一族高貴的恥辱!”


    內侍手一鬆,靴子撲通一聲掉下。他嚇得四肢匍匐,連連磕頭,不敢再說一句話。


    “皇上!皇上,救命啊,救救我們母子,皇上……”一聲婦人的淒厲尖叫聲突兀響起,撕裂鎖心殿濃稠的黑暗。


    東方破一愣,看向一旁的內侍:“林夫人?”


    內侍咬住舌根才止住顫抖,點頭道:“是林夫人。恐怕,還有明皇子。”


    東方破呆了呆,神經質地衝到殿門處,用力一下推開厚重的木門。


    外麵的亂象霎時間劈頭蓋臉湧了進來,宮城內外婦孺老少無助的悲鳴、他最後僅剩的鐵騎軍遠遠傳來的拚鬥聲、各個偏殿傳來的火光刀影、原本賞雪品茗的亭台樓閣上掛著的斷肢殘骸……


    明明是他親自下旨殺光燒光,可當真正身臨其境時,他發覺自己刹那間的本能反應,竟然是拔腿想逃。


    東方破隻是一愣,林夫人拖著皇子明,哭著撲到他懷裏。


    東方破下意識地伸手接住她,林夫人的哭聲頓時分外淒婉動人,她用自己往日備受讚譽的聲音嬌柔婉轉道:“皇上!到處亂糟糟的,可把我跟明兒嚇壞了。”


    她巧妙地將皇子明的臉露出來:“可憐的明兒,臉都嚇白了,不怕啊,你父親在呢,有他在,咱們什麽都不用擔心。”


    皇子明隻有六歲,還沒學會在血與火麵前掩飾情緒,蒼白的小臉上,一雙黑眼睛因驚駭而睜得格外大。


    東方破蹲下來,輕輕撫摸著他的頭。


    “怕嗎?”他問。


    皇子明木木地點了點頭。


    “過來。”


    東方破張開雙臂,孩子遲疑地靠近他,等真的貼上他的身體,頓時委屈地哭了起來。


    “好多血,到處都是死人,到處都是……”


    “莫怕。”


    林夫人在一旁熱切地說:“這孩子,現在倒會黏人了。也是,他向來跟您最親,您還記得嗎?他出生時,您當時多高興啊,親口說他是天降麟兒……”


    “雛龍降世,天降麟兒,嗬,”東方破輕輕一笑,“明兒,這些話你信嗎?”


    皇子明猶掛著淚,茫然地看他。


    “不要信。”東方破笑著幫他拭淚,“爹就是把這種話信以為真,才落到今天這步田地。”


    林夫人察覺不妙,強笑也掩不住驚懼:“皇上,您這是什麽意思……”


    “意思是說,雛龍降世,天降麟兒這些都是我自欺欺人罷了。”


    “可在臣妾聽來君無戲言。您說過他會長命百歲,安樂此生的,”林夫人淚流滿麵,目光炙熱如火,“皇上,我們把他送走吧,趁著舞天驕還沒打進來,我們悄悄把他送走好不好?今日殉國的東方子孫夠多了,少他一個又怎樣?皇上,我求您了,我求求您了,就當是為了東方一族吧,總得留個血脈啊……”


    “君無戲言,你對一個做了兩月的皇帝,說君無戲言?”東方破大笑著,麵目猙獰的說:“留血脈?然後呢?淪落成任人踐踏的賤民?他是我兒子,他身上流著東方一族的血。這血,若在居廟堂之上自然尊貴無比,可現在,他的血,就是他的罪。”


    “我不管什麽罪不罪!”林夫人撲通一下跪倒在地:“我隻知道螻蟻尚且貪生……”


    東方破搖頭,他低頭看著自己的孩子,目光中有不舍也有痛楚,然而最後盡歸冷漠,他堅定地把孩子推開喝道:“婦人之見,死有何難,從來,難的是生!”


    他說罷微微頷首,鎖心殿的侍衛會意,紛紛靜默地圍上前。林夫人尖叫一聲,厲聲罵:“我看你們誰敢!”


    侍衛們一時皆有些遲疑。


    林夫人怨毒地瞪著東方破,狠啐一口,大罵道:“王八蛋,窩囊廢,你做皇帝不行,做男人不行,沒想到連做父親都不行,虎毒尚且不食子,你呢?殺了自己的父親,還要殺死自己的兒子,你異想天開想當皇帝,倒要拿我兒陪葬……”


    東方破哈哈大笑:“罵得好,罵得對極了,可罵了又怎樣?天命已定,天命已定。”


    他驀地拔出身邊侍衛的劍來,朝他的兒子明刺了過去,林夫人護子心切,忙以身相擋,然而寶劍刺穿她的同時,東方破竟從袖口滑出一柄匕首,狠狠紮入自己孩子的胸口。


    皇子明呆愣著也不知道躲,一直到匕首紮入胸口,才低頭看了看胸前,又抬頭看向東方破,張開嘴,猶自疑惑問:“父親?”


    東方破臉色猙獰,用力將匕首拔起,血飛濺出來,他偏過頭,卻仍然不可避免被濺到臉上。


    “啊……”林夫人慘唿出聲,嘔出一大口血,終於不甘地委頓倒地。


    孩子很快便咽了氣,他臨死前還睜大雙眼。


    東方破僵硬地佇立許久,才像迴過神一樣蹣跚著過去抱起皇子明的屍首,他渾身戰栗,摸上這張與自己相似的稚嫩小臉,最終蓋在小孩的眼上,無聲地慟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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