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兩天的練拳,光腳老人的出手愈發淩厲,雖然不再讓陳平安做那剝皮抽筋的殘忍行徑,但是以神人擂鼓式,一拳拳砸在陳平安的身軀或是神魂上,層層累加,真是讓陳平安欲仙欲死。


    竹樓外邊的粉裙女童嗑瓜子,心不在焉,都磕得咬破了嘴皮也不自知,至於崖畔枯坐修行的青衣小童,始終神色凝重,既要憑借先天而生的強橫體魄,拚命消化腹中的那顆上等蛇膽石,又要凝聚神意,盡量不被竹樓的瘮人動靜所打攪,就連這條禦江水蛇自己都不清楚,這其實無異於一場心力皆修的大機緣,既養氣也煉氣,體內氣機景象,如大水衝擊河中砥柱,可遇不可求。


    偶爾粉裙女童實在坐立不安,便會去伸手摩挲竹樓,當初儒生李希聖寫下的文字,雖然不在竹樓牆壁上顯現,但是她全部牢牢銘記在心,文字內容甚至是筆畫勾勒,都一清二楚,她守不住樓上自家老爺的哀嚎或是撞牆聲響,就會強迫自己去默念牆上的詩詞文章。


    這也是修行。


    關於蛇膽石,自然是多多益善,是天底下所有蛟龍之屬夢寐以求的寶貝,但是也恪守一條“一十百千萬”的潛在規矩。


    魏檗對此泄露過天機,給兩個小家夥解釋過其中緣由,第一顆幫助破境的上等蛇膽石,大致一年就能被蛟龍之屬的駁雜遺種給消化,火蟒女童體質不強,耗時稍長,可能需要十三四個月,反觀青衣小童就隻需要大半年,但是第二顆就沒這麽輕鬆了,需要十年苦功夫去吞食,第三顆則需要百年光陰的水磨功夫,第四顆是漫長的千年,第五顆需要萬年!其實有無第五顆品相極佳的蛇膽石,意義已經不大,錦上添花都算不上,至多是家底寶庫裏的一件珍稀藏品罷了。


    所以之前青衣小童手握三顆上好蛇膽石,便轉過頭開始垂涎起普通蛇膽石了,無法保證破境,但是能夠十年十年地積攢修為,不斷夯實當下境界的厚度,吃東西就漲修為,嘎嘣脆,豈不美哉?那個時候青衣小童一門心思想著大爺我躺著享福,每天曬著太陽、看看風花雪月就能夠境界攀升,多愜意!


    直到陳平安在竹樓練拳之後,青衣小童才改變想法,埋頭苦修,對於一根筋一根腸子的禦江水蛇來說,想法不複雜,他既不想見著誰都被一拳打死,更不想被陳平安這個泥腿子老爺超過境界,那多沒麵子?


    天大地大,我們混江湖的英雄豪傑,麵子最大!


    竹樓內,光腳老人雙臂環胸,俯瞰著地上蜷縮起來的少年,疼痛得全身肌肉都在發出黃豆爆裂的聲響,老人先前二十八拳神人擂鼓式,打在了陳平安二十八座氣府大門上,打得陳平安這副奄奄一息的慘淡光景。


    老人冷笑道:“才二十八拳而已,就跟死人一樣,真是不堪入目!挨不住三十拳,這三境就不算天下最強的三境!”


    滿身血腥氣的陳平安根本顧不得還嘴,靠著楊老頭傳授的唿吸吐納,以及體內自己找到的那條宛如火龍的真氣,再加上阿良說是“無數劍仙摸索而出”的十八停運氣法門,三者一起,才堪堪讓自己咬牙承受住老人的二十八拳。


    老人一腳踹出,踹中陳平安的後背,陳平安整個人撞在牆上,重重摔落在地上,原本好不容易趨於穩定的氣海,前功盡棄,再度興風作浪,躺在地上的陳平安像是犯了羊癲瘋。


    老人大笑道:“一名純粹武夫,想要屹立於群山之巔,靠什麽?就靠一口氣,硬生生耗死那些可以肆意借用天地靈氣的練氣士!你這口氣,若是吃點小苦頭,就喪失了出拳的能力,還想著龜縮起來療傷換氣?你出拳之人會給你這個機會嗎?所以你陳平安積攢出來的這一口氣,還遠遠不夠!”


    小苦頭。


    滿臉血汙的陳平安根本說不出一句話來反駁。


    老人雖然嘴上歹毒,極盡刻薄挖苦之能,但是如果跟老人有過生死之戰的武道大宗師、或是重創、斃命於老人手上的山上神仙,一定會感到匪夷所思,老人除了拳法通天之外,再就是出了名的眼高於頂。


    巔峰之時,以東寶瓶洲唯一一位十境武夫的身份,隻憑一副肉身、一雙拳頭縱橫三洲之地!出拳之前,老人不報姓名,出拳之後,也不報身份,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一場架打過就走,不小心打死了誰,徒子徒孫們有膽子有本事,隻管找他報仇便是,任你是十人百年圍毆,任你法寶迭出機關算盡,他一概靠雙拳接下!


    那會兒,三洲隻知道這位脾氣古怪的無名氏神人,極少對手下敗將報以尊重,哪怕是一位旗鼓相當的對手,老人一樣不當迴事,更加未有過半點收徒的念頭。


    這棟落魄山竹樓大有玄機,崔姓老人每天能夠清醒一個時辰,如今隨著一步步重返巔峰,在半數時間裏都能夠保持頭腦清明。這位大驪國師崔瀺的爺爺,從巔峰墜入穀底之後,對於家族早已徹底失去好感,當年因為孫子一事,曾經被家族那幫趨炎附勢的龜孫子傷透了心,更無半點香火情了,如今到了落魄山,每天待在竹樓,時不時站在二樓遠眺山水,老人開始有點喜歡這麽個清淨地兒,不僅僅竹樓是自己的福地那麽簡單。


    魏檗走到竹樓外,剛好聽到老人一聲怒吼,“陳平安,躺著算怎麽迴事!站不起來,爬也要爬起來!”


    “你可知道老夫此生遠遊,出拳殺人傷人無數,唯一敬重之人,是誰嗎?!”


    “是一個如今我連名字都忘記的八境武夫,此人瀕死之際,被老夫一腳踩在麵門之上,八境武人死前,竭力抬起拳頭,向老夫遞出生平最後一拳,哪怕那一拳已經孱弱得比稚童婦人還不如,但是那一拳,卻是天底下所有十境武人,甚至是傳說的十一境武神,也要尊重佩服的一拳!”


    “那一拳,才是我輩武夫真正的神意所在!”


    砰砰砰一陣陣劇烈的撞擊聲,顯而易見,是好不容易起身後的陳平安,又給打得次次撞在牆壁上。


    “陳平安,再來!這點疼痛算個屁,你要是個帶把的,就站起來再吃一拳……”


    老人安靜片刻,然後驀然大怒,罵罵咧咧,好些罵人的言語,其實都是跟泥瓶巷少年學來的。


    原來陳平安的心弦差點繃斷了。


    過猶不及。


    陳平安不願服輸,不僅靠著那口氣強撐,甚至無意中動用了虛無縹緲的“心氣”,然後被老人一拳打飛之後,心氣都一並下墜,是真正的生死一線之間,這也是老人教拳之後第一次出現意外。


    嘴上不依不饒的老人早已蹲下身,趕緊一掌捂住少年心口,低頭望去,是少年一張痛苦到扭曲的黝黑臉龐,還有少年一條放在胸膛上的胳膊,拳頭緊握,純粹是下意識的本能動作。


    老人伸出另外一隻手,輕輕握住少年肌膚綻裂、露出白骨的拳頭,破天荒露出一抹慈祥神色,輕聲笑道:“小子,不錯。拳招在低處實處,拳意在虛處高處,拳法在心中深處,你已經走到真正的武道上了。”


    隻是在此時,不知是夢中還是迷糊,陳平安呢喃說著罵人的髒話。


    老人愣了愣,不怒反笑,“臭小子。”


    ————


    第二天,陳平安硬生生挨了二十九拳才昏死過去。


    清醒過來後第一件事,陳平安就是艱難走到二樓,問了一句話,“下一次三十拳,我會不會被你打死?”


    老人在屋內睜開眼,“不會。”


    然後陳平安就站在二樓簷下,開始罵罵咧咧,顧粲他娘親曾經號稱小鎮罵街第一人,罵得連杏花巷馬婆婆都得迴家總結經驗,汲取教訓之後,仍是屢戰屢敗。那麽陳平安作為經常旁聽罵戰的家夥,耳濡目染,真要敞開了開罵,功力當然不差。


    明天練拳開始之後,肯定是沒機會罵了。


    今天先罵了再說。


    反正該吃的苦頭,不該遭的罪,都吃足吃飽了,老家夥又不可能打死自己,那他陳平安怕什麽。


    不罵一罵,陳平安真怕把自己活活憋死,拳沒練出大出息,先把自己窩火死了,這不行!


    老人對此根本不以為意。


    事實上這才是好事。


    因為恰恰這就是練拳的一層重要意義所在。


    泥瓶巷少年積攢了太多情緒上的雜質,就像是被陳平安自己一點一點掃在牆腳根的垃圾,不多不少,無礙心境,因為“眼不見心不煩”,但是一旦將來武道攀登,不斷往上登高,那麽這點瑕疵就會不斷被放大,二三境之時,被老人以種種拳法神通錘煉敲打,能夠相對輕鬆地祛除,若是到了六七之間的武道大門檻,或是九十之間的天塹,再想迴過頭來拔除清掃,就難如登天了。


    可是老人又不是泥菩薩,哪裏受得了沒完沒了的罵人話,怒喝道:“滾蛋,再廢話半句,現在就打死你。”


    陳平安笑嗬嗬走了,很心滿意足。


    老人在屋內低聲笑罵道:“跟巉瀺小時候,還真是像。”


    說到這裏,老人便有些神色恍惚。


    小時候,對於巉瀺,自己這個當爺爺的,是不是太嚴苛無情,過於拔苗助長了?


    儒家第三聖,曾有至理名言,流傳於世,“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老人歎了口氣。


    那場驚心動魄的三四之爭,他也曾親身領教過,下場如何,便是現在的模樣了。這還是老人涉足不深的緣故。


    他之前有一次遊曆無名大山,偶遇一位儒衫老者,朝陽初升,老者在山巔打轉散步,緩緩伸展筋骨,就像是在畫圈圈,但是以他十境武夫的眼光來看,看得出來,年邁讀書人看似在原地打轉,其實每一次畫圓圈,都會稍稍往外邊略微拓展。


    他就好奇詢問:“老先生為何不一步跨出去?”


    儒衫老人微笑迴答:“壞了規矩,那可不行。”


    一番天南地北的暢談,在那之後,他就再也沒有見過年邁讀書人的身影。


    ————


    第三天,老人在練拳之前,對陳平安笑道:“既然已經在三境站穩了腳跟,那咱們繼續,老夫把你的四境的武道底子給打紮實了。遠遊一事,不耽誤這幾天功夫。”


    陳平安搖頭說不行,遠遊一事,隻要阮師傅鑄劍成功,就必須馬上走。


    老人繼續誘惑陳平安練拳,“先前為何老夫以五境修為一拳出去,六境巔峰的孫叔堅就給打死了?就在於同樣的境界,雲泥之別,所以哪怕是最難越過境界殺人的武道一途,老夫仍然可以輕鬆打死高一層的孫叔堅,因為他的底子打得太鬆散了。”


    “比如科舉一事,同樣是躋身殿試的讀書人,為何有人就是貴不可言的狀元郎探花郎,其餘就是進士,甚至還有那些可憐兮兮的同進士出身?那座金鑾殿,就是一個境界,但是同等境界中,還是要分出一個三六九等。”


    “陳平安,你要知道,武道三境四境,差距極大。無異於練氣士的下五境的最後一境,和中五境的第一境,存在著一道巨大的分水嶺。有無老夫幫你打底子,你吃了這麽些苦頭,裨益大小,你自己應該最清楚。如果能夠一鼓作氣,破開四境,隻要打破了瓶頸,之後四境的武道路途,就是一馬平川,豈不痛快?”


    陳平安毫不猶豫,還是搖頭。


    楊老頭既然說此地不宜久留,拿到了劍就必須離開山頭,一直南下,陳平安就絕對不會拖延一炷香。


    其實內心深處,對於三境之上的練拳,陳平安還是有些心驚膽戰,說不怕那是自欺欺人。


    老人點點頭,“經得起誘惑,也算好事。孫叔堅之流,天資不差,可中途夭折的人,不計其數,就死在了貪心二字上。那今天老夫就破例獎賞你一次,將三十拳,換成三十一拳好了。放心,保管不會死人,幫你把三境好好夯實牢固了,你不用對老夫感激涕零,誰讓你是巉瀺的先生……”


    老人表麵上說得和顏悅色,可是言語之中的殺氣騰騰,寒意深深,陳平安豈會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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