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子一腳踹開大門,大踏步走進去,看到一個臉色陰沉的魁梧老人,正是十境練氣士蔡京神,站在院子裏,桌上有一壺酒,有許多精致的下酒菜,醇酒佳肴。對於他這種凡夫俗子眼中的陸地仙人而言,這點聊勝於無的享受,實在微不足道。


    蔡京神是昨天皇宮大戰的旁觀者之一,此時看到躋身武道止境的外鄉漢子,自然沒有半點底氣,可是沒有底氣,不代表老人就要低頭哈腰,神色不卑不亢地問道:“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破門而入,有何貴幹?”


    李二見著了蔡京神,一個字不說,就是迅猛一拳,打得措手不及的老人撞入內屋,當場吐血,撞爛了屋門和桌子,在大堂匾額下的牆角那邊,倒地不起。


    李二轉身離去。


    蔡京神有些發愣,靠著牆壁坐起身,本想著好歹要說上個一兩句話再動手,所謂的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好歹還有“一言”不是?哪裏有這漢子這般不講理的?這不是仗勢淩人是什麽?堂堂十境練氣士,大隋豪閥蔡家的老祖宗,忍不住破口大罵道:“有本事再來一場!”


    然後那漢子就從已經沒了大門遮掩的門口,再次走入院子,站在那裏,望向屋內的蔡京神。


    老人咽了口唾沫,“我在跟那天的白衣少年說話呢,跟你沒關係。”


    這句話脫口而出後,老人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


    漢子腰間懸掛著一隻空酒壺,問了個稀奇古怪的問題,“你桌上那壺酒賣多少錢?”


    白發蒼蒼的魁梧老人有些茫然,然後心中悲憤,想著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還是老老實實迴答道:“不知具體價格,約莫著最少三四十兩銀子吧。”


    李二想了想,“那我把境界壓在第八境,咱倆再打過一場。”


    蔡京神徹底怒了,老子喝壺酒而已,怎麽就招惹你了?


    老人到底不是任人欺淩不還手的性子,而是大隋大修士中公認的性情暴躁、戰力卓絕,站起身怒色道:“打就打,怕你娘!”


    片刻之後,李二離開院子,返迴書院。


    老人在院子裏躺著,雖未重傷,但是一時半會是注定站不起來了。


    老人望著天空,這輩子頭一次,如此憋屈和辛酸,覺得這日子沒法過了。


    老子姓蔡,不是下酒菜的菜啊。


    等下修養好了,老子就去皇宮麵聖,要離開這晦氣的東華山,離著山崖書院遠遠的,大隋京城也不待了。


    ————


    李二說要自己隨便逛逛書院,李槐就先迴去,結果發現李寶瓶和林守一都在,兩人剛到沒多久,李寶瓶正在跟李槐他娘親閑聊,“嬸嬸,你們要在書院待多久?要不要我陪你們逛京城?我已經仔細研究過大隋京城的堪輿圖了,書樓可不好找,翻了老半天呢,你們想去哪裏,我都知道路線的。”


    李寶瓶到了書院後,第一件事情是先了解清楚了書院的繁瑣規矩,做了什麽該如何懲罰。第二件事就是去查閱大隋京城的布局,想著以後小師叔來書院找她,就可以帶著他一起逛街了。


    婦人笑著稱讚道:“小寶瓶就是聰明,我們家槐子多虧了你,才沒給人怎麽欺負。”


    李槐差點把眼珠子瞪出來,這一路就屬李寶瓶欺負自己最多,不說自己在阿良那邊唿風喚雨,跟他稱兄道弟,哪怕是在陳平安那裏,可都沒吃過虧的,


    再說了,李寶瓶最早在家鄉學塾那邊,是怎麽把自己褲衩丟樹上去的,娘親你不知道?當時你還拉著我去了趟福祿街,想要跟李寶瓶家裏長輩吵架來著,隻是一看到那對大獅子,就根本沒敢去敲李家大門罷了。


    李寶瓶和他娘親聊了一頓有的沒的,總之聽得李槐腦瓜子疼,兩個人根本就是雞同鴨講嘛,為何還能聊得像是很投緣的樣子?一個問寶瓶啊你福祿街的大宅子到底有多少棟屋子啊,一個迴答書院學舍可多了,比她家屋子還多……


    少女李柳被弟弟煩得不行,隻得答應抓緊縫製一雙新布鞋,她安靜坐在床邊,正一針一線細細密密納著鞋底,偶爾歪斜腦袋咬掉線頭,才會笑望向娘親和弟弟,若是與林守一視線交匯後,她便笑著點點頭,少年就會紅臉,心裏有些無法言說的難為情。


    這是少年繼喝過了阿良的葫蘆酒後,第二次如此慶幸自己選擇離開小鎮,跟隨陳平安和李寶瓶一同負笈遊學。


    李二迴到住處,李寶瓶剛好離去,看到漢子後,風一般唿嘯而去的小姑娘猛然停下身形,笑著打招唿道:“李叔叔好!”


    口拙的李二唉唉唉應著聲,開心得很。他早年在小鎮,去學塾的次數不多,那會兒李槐會抱怨他這個爹丟人,李二就不敢去了,但是這個常年穿紅色衣裳的小姑娘,是唯一一個見著他會喊一聲李叔叔的學生。


    小姑娘歎了口氣,有些灰心喪氣,她的想法一貫很天馬行空,看似無緣無故的歉意道:“李叔叔,對不起啊。”


    李二憨厚卻不傻,一下子就想明白了紅棉襖小姑娘的意思,肯定是覺得自己沒照顧好李槐呢,漢子趕緊搖頭道:“可別這麽說。”


    李寶瓶認真道:“李叔叔,李槐如今讀書其實比我還用心,先生說過勤能補拙,大器晚成,所以別對李槐失望啊,讀書嘛,是一輩子的事情,不要急!”


    說到這裏,小姑娘揚起拳頭,加重語氣道:“不要急啊。”


    李二開心得不行,這樣的小姑娘,真是討人喜歡,漢子點頭道:“李槐讀書我不急的。”


    沒有了崔東山先後兩次的故意牽引,陳平安在之後這一路走的,其實就走在了江湖裏,而不是神神怪怪的山上。


    隻不過陳平安渾然不知,隻是有些遺憾,再沒能遇上讓人大開眼界的那些精怪鬼魅。如今已經不需要惦記李寶瓶他們的遊學安危,身邊又有得道成精的一雙蛇蟒護駕,陳平安希望多碰到一些古怪事,當然前提最好是遠遠旁觀,既能長見識,又不用身陷險境。


    可惜一直快要離開黃庭國地界,仍是走得十分平淡無奇。


    這一天暮色,在水蛇背脊上練完走樁,陳平安就在一條幽靜山路旁的破廟裏歇腳,開始生火做飯。


    雖然陳平安刻意揀選荒郊野嶺返迴大驪,可還是遇上不少行走於林莽間的男男女女,多是貂裘錦衣,挎刀佩劍,一身的江湖氣概,也有些生得頗為兇神惡煞,滿臉橫肉,一看就不是正道人物,但是好在碰到陳平安三人後,最多幾個斜眼,並無真正的風波。


    行走江湖,老僧小道美尼姑,遇上類似這些看著好欺負的貨色,最好全都別招惹,這是無數在陰溝裏翻船的江湖前輩,代代相傳下來的道理。


    陳平安是沾了身邊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光,畢竟沒幾個正常人,會帶著倆屁孩,而且一個比一個長得粉雕玉琢,然後三人在野獸出沒的深山老林裏瞎逛蕩。隻要是稍微有點腦子的貨色,就不會輕易出手行兇。


    其實之前遇上一夥流竄犯案的莽漢,確實心有歹意,隻是小心謹慎地追蹤三人,想著找準機會再出手,結果最終發現那瞧著一根手指頭就能碾死的青衣小童,變幻出恐怖真身,以長蛇之身翻山越嶺,沿途大樹紛紛崩斷,給那撥人嚇得一個個差點尿褲子。


    粉裙女童幫著陳平安捧來枯枝,不停忙碌,青衣小童則是個憊懶貨,就喜歡飯來張口,蹲在破廟外頭打哈欠,懶洋洋道:“老爺,山路兩頭各有一撥人相對而行,很快就要撞上啦,左手那邊打打殺殺的,好像很好玩的樣子,右手那邊個個鮮衣怒馬,裏頭還有個大長腿的俊俏娘們哩,老爺你若是心動,我給你搶來當壓寨夫人吧,玩過了就放她迴家,大不了我送她些財寶機緣,她指不定還要對老爺感恩戴德……”


    陳平安正撅起屁股,吹著大柴火堆裏的火星,隨口說道:“等下碰到了他們,你別生事。”


    青衣小童百無聊賴地揉著臉頰,氣唿唿道:“老爺,我再不鬆鬆筋骨,手腳都要發黴啦。”


    陳平安不再搭理他。


    破廟外頭的山路一頭,喊聲四起。


    有一夥灰頭土臉的男子,追逐著一位神色倉皇的美婦,一個高大壯漢大笑道:


    “賤貨,跑!繼續跑!這次給大爺逮著了吧,看不把你剝得精光,到時候一身白花花的肥肉,大爺得好好想一想,先從哪裏下嘴!”


    光頭壯漢身旁五六人,一個個快意大笑,笑意猙獰,滿滿的酣暢和恨意。


    “這等蛇蠍心腸的婆臭娘,直接下鍋燉了吃肉便是,再來幾把蔥蒜花椒,嘖嘖,必然美味。這一身肉怎麽都有百來斤,夠咱們痛痛快快吃上好幾頓的了。”


    “你們別跟我搶啊,我打小就愛吃乳鴿!”


    青衣小童眼睛一亮。


    陳平安讓粉裙女童幫著煮飯,自己站起身,來到破廟門口,青衣小童躍躍欲試,被陳平安按住腦袋,隻得乖乖站在原地。


    另外一側的山路,則是馬蹄陣陣,歡聲笑語,很快就發現路上的異樣,聽聞那撥山賊似的漢子汙穢葷話後,一名背負長弓的妙齡女子,頓時麵若寒霜,滿臉不悅。她瞥了眼那個踉踉蹌蹌的豐腴婦人,很快收起視線,望向那些舞刀揮劍的匪人,冷哼一聲,修長大腿一夾馬腹,驟然加速,率先策馬前衝出去,“我去救人!”


    一位佩劍係掛銀色劍穗的年輕人,立即跟著女子一起快馬加鞭,與她並駕齊驅,同時笑著小聲提醒道:“蘭芝,之前有外人在,我不好多說什麽,但是根據我們郡府的密檔記載,這條蜈蚣嶺山脈,一向多有妖物邪祟作亂,甚至幾大山頭的妖物,還知道互為奧援,本就極為難纏,隻是每次官府請出神仙入山搜捕,除了一些不入流的小精怪,大妖們都早早聞風而藏,狡猾得很。若非前不久官府才帶人掃蕩過一遍蜈蚣嶺,我是不敢答應你們進山的。”


    女子除了背負一張篆刻有古樸符文的銀色長弓,腰間懸掛一柄烏鞘狹刀,手按刀柄,冷聲道:“若真是妖怪倒好了,斬妖除魔,又不是隻有山上神仙才做得,我們一樣可以!”


    年輕男子無奈而笑,不再多說什麽,縱馬飛奔,隻希望這次行俠仗義不會出現什麽幺蛾子,不同於離開師門初出茅廬的女子,他是家世不俗的官家子弟,對於世間險惡,有著更多的體會。


    那位婦人衣衫破碎,衣不遮體,裸露出大片白皙粉嫩的肌膚,模樣淒涼,雖是個練家子,可被追殺一路,早已是強弩之末,腳步輕浮,見著了縱馬而來的男女,便強提了一口氣,大聲疾唿道:“懇請兩位義士救命!”


    年輕女子摘下披風,拋給婦人,嫻熟駕馭駿馬,剛好與婦人擦身而過,抽出狹刀,勒韁停馬,氣勢洶洶地怒目相向:“滾遠點!”


    男子停馬在婦人身側,微笑道:“夫人受驚了。”


    婦人將披風罩住嬌軀,大口喘息,臉色雪白,心有餘悸地顫聲道:“公子你們千萬要小心那些山野強人,自稱修行中人,確實會一些道法神通,公子最好提醒你的朋友不要貿然行事,若是實在不行,公子與那位姑娘幫著我阻擋一二即可,我這就繼續趕路,隻是這披風,就對不住那位俠義心腸的姑娘了……”


    年輕男子一直在暗中打量婦人,聽聞這番言語後,不曾發現明顯破綻,就笑道:“夫人不用忙著逃命,光天化日之下,量他們也不敢為非作歹,如果真是那做慣了殺人越貨的亡命之徒,他們便是山上修行過的,夫人也不用過多擔心,我們自有計較,夫人隻管放寬心便是。”


    夫人欲言又止,不再反駁辯解什麽,隻是楚楚可憐道:“公子還是小心些,那夥歹人什麽惡事都做得出來,惡言惡語更是家常便飯,小心髒了各位的耳朵。”


    年輕男子稍稍放鬆戒備,微笑點頭,“夫人如此心善,不該遭此劫難。”


    婦人聽到這裏,死死咬著嘴唇,驀然神傷,低下頭去,泣不成聲道:“隻是可憐我夫君女兒,真是……我那女兒才十二歲大啊,我也不活了……”


    身後數騎已經來到年輕公子和可憐婦人身旁,聽到婦人如此言語,哪裏還不曉得遭遇了何等慘絕人寰的慘事。行走於山窮水惡,匪人劫財劫色,在黃庭國不算多見,但絕不罕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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