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內,毫無征兆地清風拂動,少年身上一襲大袖白衣,表麵如溪水緩緩流淌。


    道路旁,看到老人離開馬車後,與孩子們言笑幾句,便獨自留下,目送一行人離開郡城。


    後邊馬車走下青袍男子和雍容女子,有些疑惑不解。


    老人一直望著那輛馬車,到最後,老人頹然收迴視線,非但沒有找出任何破綻,反而看到了匪夷所思的恐怖一幕。


    跳境界!


    儒衫老人轉頭望向一女一兒,笑眯眯道:“隻少了一個,算是一家小團圓,為父很開心。”


    身為紫陽府開山祖師爺的女子,顯然要更加直覺敏銳,蛟龍之屬,對於其它種類的心湖動靜,大概是沾了湖這個字眼的光,本就天生擁有一種窺探神通,她已經意識到老蛟的心境不太對勁,毫不猶豫,拔地而起,化作一道虹光就要逃離郡城,但是她忘記了,自己與這位父親的差距,不止是輩分而已。


    儒衫老人顯然已經怒火滔天,根本不管郡城方麵是否會被波及,再者,別說是一座小小郡城,就是整個黃庭國,又有什麽資格談臥虎藏龍?小貓小蛇倒是真有一些,可哪裏能夠讓老蛟刮目相看。如今大驪鐵騎南下,已成定勢,他原本就已經無需太過隱匿身形,但這是建立在他跟大驪建立穩固盟約的前提之上。


    這次之所以多此一舉,使得節外生枝,惹惱了國師崔瀺,其實說到底,老人的確是太過驚悚,心境起伏之大,失了分寸,比起寒食江水神的幼子,好不到哪裏去,畢竟他和觀湖書院的崔明皇,在崖刻之巔,親眼見識過那座“雷池”,和那位一揮袖就讓他們離開雷池的老秀才,事後掌心更多出了一串金色文字。


    青袍男子寄出的那封大水府密信之中,為父親說到了少年相貌的大驪國師,詳細講述了崔瀺的種種所作所為,還說如今境界全無,修為半點不剩,寒食江水神的言語之中,其實並無半點歹意,隻是希望父親來幫著試探一二,能否幫著大水府撈取更多利益,畢竟一座大水府,哪敢跟崔瀺掰手腕?便是打殺了崔瀺,有何好處?大驪南下之際,豈不是大水府覆滅之時?


    青袍男子顫聲問道:“父親,這是為何?可是大姐做了錯事?”


    老人伸出一隻幹枯手掌,五指成鉤,一點一點向下劃拉,臉色冷漠道:“跟你姐關係不大,主要是因為你的畫蛇添足,害我白白少去三百年修為,害得接下來多出諸多波折,為父心情不太好,這個理由夠不夠?!”


    老人五指之間綻放出一朵朵猩紅血花,看著小巧可愛,可事實上絕不溫情可人。


    因為高空之中,如出一轍,女子身上被劃出五條巨大血槽,簡直比砧板上的豬肉還淒慘,一刀下去,剮出深可見骨的傷痕。


    不但如此,本來已經轉瞬逃出百丈距離的女子,被迅速拉迴郡城這邊。


    不過由於慘況發生在無聲無息的高空,郡城百姓並無察覺,除了寥寥無幾恰好抬頭望天的,一個個目瞪口呆之外,其餘並無掀起太大波瀾。


    最終,女子砰然摔迴地麵,渾身血肉模糊,一襲原本品相極好的符籙法衣,破敗不堪,衣不遮體,女子蜷縮在地上,痛苦哀嚎,向老蛟苦苦哀求。


    堂堂紫陽府府主,黃庭國屈指可數的練氣士,有望躋身十境修為的大神仙,就這麽滿地打滾。


    儒衫老人隨手一揮,女子整個身軀橫著摔向道路旁的鋪子,撞斷了一根梁柱後,爛泥似的癱軟在牆腳。


    青袍男子臉色發白,“是那國師生氣了?這點微不足道的試探,便是兒子確實錯了,可是值得他這般興師動眾嗎?難道就不怕我們幹脆倒向大隋?”


    儒衫老人盯著這個滿臉惶恐的幼子,歎了口氣,拂袖離去,竟是沒有出手教訓,隻是撂下兩個字,“廢物。”


    那位寒食江水神老爺,去抱起奄奄一息的姐姐,返迴馬車,車夫正是那位大水府麾下的河伯文士,青袍男子掀起簾子的時候,背對著文士,有些悔恨道:“隋彬,你是對的,我不該如此莽撞。”


    文士揮動馬鞭,緩緩駕動馬車,返迴秋蘆客棧,輕聲道:“福禍相依,也不全是壞事,知道了那位國師的底線,以後打交道就會容易一些,現在吃些小虧,總好過以後水神老爺得意忘形,給人宰了都不知緣由。”


    青袍男子將姐姐放在車廂內,坐在文士身後,惱羞成怒道:“小虧?!我爹少了三百年修為,就他那臭脾氣,接下來我有得罪受!別人不知道,你隋彬不知道我那七八個兄弟姐妹,是怎麽死的?”


    文士隋彬淡然笑道:“死了好,死得隻剩下隻剩下三個,活著的就不用死了。換成以往,我就需要幫水神老爺收屍了,嗯,說不定還需要拚湊屍體,東撿一塊,西拾一塊,有些麻煩。”


    如果隋彬這位幕後軍師一個勁兒出言安慰,青袍男子可能會越來越惴惴不安,連郡城都待不住,說不定大水府都敢逗留,要先跑出去幾千裏避避風頭,如今聽著隋彬的刺耳風涼話,青袍男子反倒是心安幾分,瞥了眼這位水鬼之身的河伯背影,心想難怪會和郡守魏禮一起,被那少年國師器重。


    “你別一口一個水神老爺的,我不習慣,這麽多年,我對你額外青眼相加,你對我也從不卑躬屈膝,挺好的,可別共患難而不能同富貴。”


    青袍男子最後憤然感慨道:“隋彬,你說我爹讀了那麽多年,不比儒家聖人少了,私家書樓藏書之豐,更是冠絕黃庭國,怎麽脾氣還是這麽差啊。”


    隋彬笑道:“你爹對那些小小年紀的讀書人,不就脾氣好得很,而且還是真的好。”


    青袍男子對此無可奈何。


    隋彬猶豫了一下,“其實你爹之所以如此火大,恐怕還是涉及到大道契機的關係,雖然你刻意隱瞞了這個,可那位大驪國師,料定你爹是知情的,看得到那麽遠的事情,未必沒有以此離間你們父子關係的想法。”


    青袍男子心中悚然。


    車廂內,傳出一個意料之外的滄桑嗓音,“隋彬,你這麽聰明,未必是好事啊。”


    隋彬哈哈笑道:“老先生,我也曾是讀書人,嗯,如今淪為讀書鬼了。既然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神出鬼沒的老蛟微笑道:“這個草包有你的輔佐,我就放心了。”


    青袍男子微微窒息。


    良禽擇木而棲啊。


    如果說以前是爹看不起小小河伯,或者說小心蟄伏,根本不需要外人,那麽從今以後就要開始“打江山”了,手底下的“文臣武將”豈不是多多益善。


    隋彬似乎看穿寒食江水神的心思,微微一笑,打趣道:“放心,我可不會變節,哪怕當了鬼,這點骨氣還是有的。”


    坐在車廂內的老蛟冷冷瞥了眼蜷縮坐在角落的女兒,轉頭望向車簾子那邊,便換上了發自肺腑的和煦笑容,“你那個女兒的事情,我聽說過,要不要我出點力,幫她成為橫山的山神?”


    隋彬搖頭道:“那個豬狗不如的孽障,由著她自生自滅就好了。”


    老蛟爽朗大笑,“這份脾氣像我。”


    外邊的青袍男子和車廂內的重傷女子,同時滿心淒涼。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寒食江水神也好,紫陽府開山鼻祖也罷,距離十境修為隻有一步之遙,在各自地界,高高在上,生殺予奪,比世俗君王還要逍遙自在。


    可是這又如何?


    出了郡城,隊伍和馬車一路向西。


    崔瀺走下馬車,來到陳平安身邊,先對李槐笑道:“想不想去坐坐我那馬車?寬敞舒服,躺著睡覺都行。”


    李槐躍躍欲試,但是不敢擅作主張,陳平安會心笑道:“去吧。”


    崔瀺低聲道:“先生,學習你的為人處世,果然對我有用,受益匪淺,需要我怎麽感謝嗎?”


    陳平安點點頭。


    崔瀺大喜,“先生怎麽說?我如今雖然打不開方寸物裏頭的寶庫,暫時取不出任何東西了,可是上次入城,跟那個敗家子買下了他的家當,其實是有兩件好物件的,比如那琉璃小人兒,其實暗藏玄機,隻要向它灌輸靈氣真氣,就會翩翩起舞,栩栩如生,它還能夠婉轉歌曲……”


    陳平安對他說道:“消失。”


    崔瀺大悲,默默離開,跑去糾纏林守一和李寶瓶,結果都吃了閉門羹,最後隻好悻悻然返迴車廂,看到在車廂裏歡快打滾的李槐,崔瀺蹲在一旁,打開一個包裹,掏出那個色澤晦暗的琉璃小人,對李槐晃了晃,“想不想要?”


    李槐死死盯住那精美絕倫的琉璃女子,約莫半尺,孩子說著言不由衷的話,“一點都不想。”


    崔瀺微微加重力道,琉璃從內而外,一點點散發出柔和光彩,崔瀺然後將它放在車廂地板上,很快琉璃美人就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片刻沉靜之後,驀然活了過來,竟然還是舞動起來,身姿婀娜,同時哼唱著一支不知名的古老歌謠,並非大驪大隋的官話,也不是寶瓶洲的正統雅言,所以李槐聽不懂她在唱什麽,但是這一幕實在賞心悅目,孩子忍不住趴在地上,癡癡望著琉璃美人的曼妙舞姿。


    等到流溢在琉璃體內的光芒褪盡,琉璃美人重歸平靜,恢複成僵硬不動的死物姿態。


    崔瀺循循善誘道:“白送給你都不要?你怕什麽,你跟陳平安是朋友,我是陳平安的學生,關係這麽近,我圖你什麽?再說了,你身上有什麽值得我貪圖的,對不對?”


    李槐收迴視線,看著崔瀺,氣憤道:“放你個屁,我身上寶貝多得很!你有蟲銀嗎?會變成螞蚱蜻蜓哦!”


    崔瀺哭笑不得,“那是我送給你的吧?”


    李槐點頭道:“對啊,現在是我的了,所以你沒有啊?”


    崔瀺靠著車壁坐下,捧腹大笑,“果然驪珠洞天的小兔崽子,尤其是你們這些個靠自己運氣和福緣,最後成為齊靜春僅剩一撥親傳弟子的家夥,就沒一個是省油的燈。石春嘉和董水井兩個,就差了一些,比於祿謝謝好不到哪裏去。”


    崔瀺仰起頭,望向自己頭頂上方,嘖嘖道:“好一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


    崔瀺收迴視線後,看著躺在地板上發呆的孩子,好奇問道:“真不要?”


    李槐嗯了一聲,“不要了,昨晚睡覺前,陳平安跟我說了,以後到了大隋書院,不可以隨便接受別人的好處。”


    崔瀺打趣道:“可這距離大隋邊境可還有好幾百裏路呢,哪怕進入大隋版圖,到達那座新的山崖書院,一樣還有七八百裏路程,加在一起就是最少千裏路途。李槐你急什麽?”


    李槐望著天花板,“陳平安說他不會留在書院求學讀書,送我們到了之後,他就會返身迴家了。”


    崔瀺笑道:“這不是你們一開始就知道的事情嗎?”


    李槐雙手疊放當做枕頭,輕聲道:“走著走著,我就忘了啊。”


    崔瀺愣了愣。


    他幸災樂禍地笑道:“沒事,我不待在書院,到時候陪陳平安一起迴小鎮,李槐,羨慕不羨慕?”


    李槐愕然轉頭,崔瀺滿臉得意。


    李槐猛然起身,掀開車簾子,滿臉委屈,扯開嗓子吼道:“陳平安,崔瀺這家夥想騙我錢!”


    崔瀺趕緊手忙腳亂地抱住小兔崽子,不讓他繼續血口噴人,對著陳平安哀嚎道:“冤枉啊!”


    片刻之後,殺向車廂的陳平安帶著李槐一起離開馬車。


    李槐小心翼翼道:“陳平安,我騙你的。”


    陳平安低聲道:“我知道,就是看那家夥不順眼。”


    車廂內,鼻青臉腫的白衣少年躺在車廂,齜牙咧嘴,非但沒有頹喪神色,反而有些笑意。


    黃庭國西北邊境,一條江水的水畔,在參觀過了規模遠遠遜色寒食江的水神廟後,一行人又走出二十餘裏,開始休憩整頓,準備午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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