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愕然。


    倒是不懷疑老人這番言語的真假。


    老人再問道:“知道齊靜春私底下是怎麽說的嗎?他對我說,‘師兄是真喜歡下棋,勝負心又有點重,我又不願下棋的時候騙人,如果師兄總輸給我,那他以後就要失去一件高興事了。’”


    少年崔瀺硬著脖子說道:“就算是這樣,又如何?”


    老人怒其不爭哀其不幸,訓斥道:“你就是死鴨子嘴硬。從來知錯極快,認錯極慢!至於改正,哼哼!”


    少年崔瀺怒道:“還不是你教出來的!”


    老人瞪了他一眼,沉默片刻,惋惜道:“馬瞻的背叛,可能比你崔瀺的謀劃,更加讓小齊失望吧。”


    崔瀺嗤笑道:“馬瞻這種人,我都不稀罕說他,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如果說我好歹是為了大道契機,為了香火文脈,那他呢,就為了那麽點什麽書院山主啊、將來有望掌握一座學宮啊,為了這麽點虛頭名利,就舍得同窗之誼,甘心做別人的棋子,也真是該死。老頭子,當初你給了齊靜春一句臨別贈言,‘學不可以已。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這句話廣為流傳,我是知道的,但是你給了馬瞻什麽?”


    老人淡然道:“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可惜了。”


    不知是可惜了這句話,還是可惜了馬瞻這個人。


    崔瀺譏諷道:“馬瞻帶著那些孩子離開小鎮後,起先與我的一枚棋子相談甚歡,頗為坦誠相見,就提到關於離開驪珠洞天還是繼續留下一事,他與齊靜春出現過一場爭執,齊靜春最後對他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讓馬瞻有些驚嚇,‘君子時詘則詘,時伸則伸也。’馬瞻這個蠢貨,在齊靜春天翻地覆慷慨死之後,還順著私心,做著一院山主的春秋大夢,隻有到快要死的時候,才開了竅,總算確定齊靜春當時在學塾,其實早就知道他的所作所為了,隻是一直不願揭穿而已,仍是希望他馬瞻能夠好好照顧那些孩子。馬瞻真是後知後覺,兩次被拖延敷衍後,終於知道萬事皆休,他這輩子總算唯一一次,激起了那麽些男兒血性,以失去來生來世作為代價,傷了我那枚棋子,才使得那些孩子能夠返迴小鎮,最終多出這麽多事情來……”


    說到最後,白衣少年越來越有氣無力。


    老秀才唏噓不已。


    驪珠洞天諸多人和事,尤其是齊靜春坐鎮的最近一甲子,天機被隔絕得更加嚴密,齊靜春,楊老頭,以及一些幕後人物,紛紛暗中出手,使得這座小洞天變得撲所迷離,變數極多,就算是老秀才都極難演算推衍,不敢說推演出來的真相就一定是真相。


    高大女子的溫和嗓音輕輕響起,“聊完了?”


    崔瀺發現老秀才臉色有點難看,重重歎氣,眼角餘光瞥見那女子正望向自己,老人隻得磨磨唧唧地摘下背後行囊,掏出一副卷軸後,輕輕解開綁縛卷軸的線繩。


    陳平安一頭霧水。


    她走到陳平安身邊,笑道:“等下你可以出劍三次。”


    她眯起眼,望向荷葉外的天空,緩緩道:“等下我會恢複真身,你不用奇怪。”


    最後她好像記起一事,歉意道:“忘了說兩個字。”


    陳平安抬起頭。


    高大女子收斂起笑意,畢恭畢敬稱唿道:“主人。”


    老秀才站在山頂一塊巨石上,山風吹拂,雙袖飄蕩,獵獵作響。


    此時迎風高立的白發老人,哪裏還有半點寒酸氣?


    老秀才望向八百裏開外,驟然亮起的那一點光芒,哪怕隔著這麽遠的距離,仍是讓老人感到有些刺眼,老人微微點頭道:“這麽多年過去了,雖然劍鋒比起傳聞,要鈍了許多,但是內裏蘊含的銳氣,衰減得不算多。厲害,真是厲害,悠悠然萬年時光,滄海桑田,還能夠擁有如此分量的精氣神。但是……”


    老秀才很快笑道:“我會憑借此山,讓你們知難而退的。打架這種事情,終究是能少打就少打,傷和氣嘛。”


    老人腳下的這座被他觀想入畫的山嶽,名頭大到不能再大。


    九大洲裏版圖最廣的中土神洲,有大嶽名為穗山,山勢磅礴,可謂拔地通天,山巔有至聖先師手書碑文“天下獨尊”,有禮聖崖刻“五嶽之祖”,有道祖座下首徒留下的“罡風徐來”,有兵家聖人以手指刻就的“唯我武當”四字。


    僅是各大洲曆朝曆代的帝王,來此封禪告天的祭文石刻,就多達一百八十餘塊,草篆隸楷皆有,這些充滿玄機的文字和崖壁,一直從穗山之巔的登天台,往下延伸到半山腰,名勝古跡,幾乎隨處可見。


    老秀才眺望那抹璀璨劍光,有些訝異,先前第一次出現在老井口,看到過陳平安的握劍手勢,實在是不堪入目,連老秀才這麽對武學不講究的人,都看不下去。但是這一刻,看到少年橫劍在身前的握劍姿態,老人隻有一個感覺。


    穩。


    少年握劍的手很穩,心很靜,很定,所以整個人的神魂意氣,更穩。


    高大女子將所有劍意灌注入“老劍條”之後,下一刻,以更加虛無縹緲的身姿、玄之又玄的氣象,直接出現在了少年陳平安的心湖之上,金眸,赤足,當她腳尖輕輕點在湖麵上,泛起漣漪陣陣,於是少年就響起了一陣心聲。


    她的溫暖嗓音,響徹少年心扉之間,“不用著急出手,先適應十境練氣士的感覺。”


    “所謂的劍術招式,不過是那麽幾種,變不出太多花樣來。這就是後世江湖與山上仙家的區別所在。練氣士練氣,養煉合一,孕育出來的劍意有千千萬,有深有淺,有高有低。若別人是水井溪澗,你是那湖澤江河,自然勝別人千倍百倍。”


    “劍氣長短,則取決於體魄氣府的開拓境況,氣府洞開越多,潛力挖掘得越深,別人隻有一座下等福地,你卻擁有了全部的洞天福地,兩者之差,天壤之別!經脈如道路,越堅韌寬闊,別人是獨木橋羊腸路,你是那通天大道,如何能夠跟你爭勝?”


    她環顧四周,看到少年那些心境景象後,滿臉笑容,輕聲道:“聽懂了嗎?”


    少年正在艱難適應十境修為的感覺,加上身體四周氣流絮亂至極,連眼睛都睜不開,更別提開口說話了,好在她告訴他隻需要心中默念就行。少年老老實實告訴她,“聽得懂,但是不知道如何去做。”


    她竟是半點也不意外,哈哈大笑起來。


    陳平安不明就裏,繼續去竭力適應十境練氣士的自己。


    那種古怪感覺,說不清道不明。


    就像饑腸轆轆饑餓之人,突然肚子裏填滿了大魚大肉,半點縫隙都沒有留下,所有氣府都給撐開。


    那股原本仿佛是一條遊走火龍的本元氣機,一下子從針線大小,搖身一變,像是成長為體型誇張的泥鰍大小,在全身經脈迅猛遊曳,橫衝直撞,暢通無阻,中途不斷裹挾各座氣府竅穴的氣機,滾雪球一般,那架勢,感覺不變成一條名副其實的蛟龍就不罷休。


    體內澄澈如琉璃,軀幹經絡伸展舒張如金枝玉葉。


    真氣無垢,返璞歸真,長視久生。


    一個個林守一曾經提及過的說法,依次浮現在陳平安心頭。


    心湖之上,她輕聲道:“還差一點意思。劍修到底不是尋常的練氣士。”


    然後她仰起頭,望向遠方,透過這座陳平安的丹室心境,直接望向了那座山巔的巨石之上,笑問道:“你說呢?要不然你厚著臉皮搬出這座穗山來禦敵,未免太過勝之不武。”


    “要你們輸得心服口服便是。”


    老秀才心領神會,爽朗大笑,稍作猶豫,微微收斂視線,眼光在整座山嶽上遊移,最後視線凝聚在一座崖壁之上,上邊有遠古劍仙以充沛劍氣寫就的一幅奇怪“字帖”,正是在中土神洲引來無數劍修觀摩、甚至不惜在崖下築廬感悟劍道的“飛劍貼”。


    “拿去便是,能拿多少都看你本事,左小子當初與你一般,尚未正式學劍,無意間登山看崖觀字,這一看,便拿住了六個字。習劍的天賦資質如何,立竿見影,劍修之中,天才輩出,可天才也分大小,五字必成陸地劍仙,陳平安,且看你根骨如何!”


    隻見老人一揮袖,山崖石壁上的七個古樸大字,飛出崖壁,掠向八百裏外的陳平安,轉瞬即至陳平安身邊,已經變成巴掌大小的古篆,金光絢爛,熠熠生輝,一個個字圍繞著陳平安四周飛快旋轉。


    隻是到最後,竟是一個字都不願靠近陳平安,距離越拉開越遠,終於幹脆調頭飛掠而返迴。老秀才看到這一幕後,既尷尬又愧疚,喃喃道:“弄巧成拙了,小平安,對不住啊。我哪裏想到這些字如此不給麵子……”


    踩在陳平安心湖上的女子冷哼一聲。


    老秀才訕笑道:“棘手,真棘手,這可如何是好?無妨無妨,我再換一個更省心省力的法子便是,難不倒我的,我與穗山山神那可是老交情了,他有什麽家底,我最是清楚不過了,實在不行,我就……”


    “那七個字看不上我,我不奇怪。”


    就在此時,陳平安睜開眼眸一條縫隙,不再以心聲與高大女子對話,而是直接說出了口,“而且其實我也不想要它們,真的!”


    她心頭一震。


    少年加重力道,握住手中長劍,緩緩道:“我練拳的時候,一直有種感覺,就是練到最後,出拳會很快,甚至覺得是最快。現在有你在我身邊,我覺得足夠了,根本不需要什麽字,接下來這一劍會很快!相信我,一定會很快!”


    女子點點頭。


    老秀才亦是愣了愣,嘖嘖道:“這口氣,真像小齊少年時候。”


    老人眼中有笑意,卻故意扯開嗓子冷哼道:“我倒要看看,這一劍能夠讓你小子的十境修為,是發揮出十一境還是十二境的實力!陳平安,可別拖後腿啊,到最後隻展露出七八境的實力。來來來,這一劍再不遞出來,黃花菜都要涼啦!”


    老人調侃完少年後,便盤腿而坐,呢喃道:“詩家有言,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可天下有這麽多不平事,劍卻隻有一把啊。”


    老秀才灑然一笑,不再有這些傷春悲秋的情緒,幸災樂禍道:“再說了,別人是十年磨一劍,陳平安你手裏那把劍啊,得有一萬年嘍。”


    陳平安幾乎和高大女子一起沉聲道:“走!”


    陳平安開始向前狂奔。


    少年竟是拖劍而走。


    將這一切收入眼底的老秀才隻是笑著搖頭。


    少年昂首向前飛奔。


    少年高高躍起,一劍劈砍而下。


    萬籟寂靜。


    沒有照耀天地的驚人劍光,沒有氣貫長虹的劍氣。


    但是這一瞬間,山巔巨石上,原本坐北朝南的老人側過身而坐。


    心湖水麵上,女子突然就那麽墜入湖底,閉上眼睛緩緩道:“一萬年了。”


    與此同時,秋蘆客棧水井旁邊,一直在研究畫軸的李寶瓶,突然瞪大眼睛,驚訝喊道:“畫軸怎麽突然多出一條裂縫啦?”


    一直坐在地上發呆的崔瀺斜瞥一眼小姑娘和畫軸,沒好氣道:“就算天塌下,這幅畫卷也不會有絲毫折損。知道什麽叫天塌下來嗎?中土神洲曾經有個無名氏,一劍就將天河捅穿了,直接將一座黃河洞天的無窮水流引下來,遠遠看去,就像天幕破開一個大洞,水嘩嘩往下掉,


    這才造就出了天下十景之二的‘黃河之水天上來’,以及位於彩雲間的白帝城,白帝城的城主,那可了不得,是少數幾個膽敢以魔教道統自居的梟雄,風流得很,我曾經有幸與之手談,就在白帝城外的彩雲河之中,被譽為彩雲十局,輸多勝少,不過雖敗猶榮,畢竟那杆寫有‘奉饒天下棋先’的旗幟,已經在白帝城城頭樹立六百多年了,有資格跟城主對弈的棋手,屈指可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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