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咚,叮咚,叮叮咚。


    第七聲之後,再無聲響。


    於是在紅棉襖小姑娘離開涼亭後,少年站到了井口邊沿上。


    ————


    在更早的時候,在草鞋少年離開小鎮之前。


    那次在楊老頭的提醒下,陳平安拿著雨傘離開楊家鋪子,去把傘那位登門拜訪楊老頭、以及送給他兩方山水印的學塾先生。


    一大一小走在小街上。


    “君子可欺之以方。這句話,你可以說給楊老前輩他們聽。”


    “以後遇事不決,可問春風。嗯,這句話,你隻要留在心頭就好了,以後說不定用得著。但是我希望用不著。”


    說完這句話後,雙鬢霜白的讀書人,難得不像在學塾傳授學問時那麽古板嚴肅,眨了眨眼,望向少年,和煦笑著。


    在少年帶著小姑娘一起離開小鎮時。


    有某位青衫儒士的最後一點魂魄,在去過了天外天某座大洞天之後,迴到人間,與草鞋少年和紅棉襖小姑娘,並肩而行一段距離後,便停下了腳步,望著那位師弟和自己弟子的背影,不再相送。


    讀書人最後默默揮手作別之時,隨著這一次輕輕揮袖,有一股春風縈繞少年四周,悄無聲息,久久不散。


    井中。


    連同那柄雷部司印鏡一起,少年崔瀺被狠狠砸迴井底,整個人蜷縮在一起,躺在幹燥至極的青石地板上,盡量躲在鏡麵底下。


    雖然竭盡全力,在做最後的垂死掙紮,可其實崔瀺心底,已經萬念俱灰了。


    鏡子巨震不已,帶給下邊的白衣少年,巨大的衝撞力,以及劍氣流淌過鏡麵後的劍氣“水流”,帶給少年身軀的巨大灼燒感,都讓他開始意識模糊。


    就在閉眼的瞬間。


    老秀才烙印在少年崔瀺神魂之上的禁錮,竟然消失不見了。


    白衣少年精神一振,如人久旱逢甘霖後,格外精神奕奕,崔瀺哪裏還敢留有餘力,此時不拚命更待何時,“哈哈,天助我也!老頭子,你竟然也會出現這種紕漏失誤!老不死你也會有弄巧成拙的一天,真真正正是天助我崔瀺,天無絕人之路!”


    隻見一個個充滿浩然正氣的金色大字,被滿臉痛苦扭曲的崔瀺,一點點從神魂之中被剝離而出,這種讓人意念無處可躲的痛楚,可比千刀萬剮還要來得恐怖。


    可是崔瀺頭腦愈發清明,“聖人教誨,以文載道”,白衣少年駕馭那些暫時無主的金字,去撞擊那道劍氣瀑布。


    金字與劍氣相互撞擊。


    竟然沒有半點聲勢可言,但越是如此沉默,更讓人驚駭窒息。


    不再是任何氣力、威勢之爭的範疇了,而隻是另一種形式的大道之爭。


    這條瀑布。


    終究是一縷“極小”劍氣罷了。


    而那些金字,也隻是被人臨時借用而已。


    兩者僵持不下,最後竟然像是要湊巧打出一個勢均力敵的局麵。


    好似兩軍對壘,落得一個兩敗俱傷,皆是全軍覆沒。


    崔瀺在察覺到機遇之後,早就沒有束手待斃,開始小心翼翼坐起身,然後一點一點蹲起,最後總算是被他彎腰站立。


    他向一側挪步,鏡麵瞬間歪斜,將最後劍氣全部倒向井口內壁另一側,白衣少年幹脆隨手丟了那把古鏡,雙腳點地,整個人衝天而起,然後身形瞬間消失不見,隻有憤恨至極的陰沉嗓音,不斷迴蕩在古井之內:“你現在就算有第三道劍氣,你也來不及了!”


    ————


    陳平安站在井口,雙手劍爐立樁,在最後一道劍氣離去之後,就準備以拳法迎敵。


    那部撼山譜,曾在開篇序文裏頭,清清楚楚開宗明義:“後世習我撼山拳之人,哪怕迎敵三教祖師,切記我輩拳法可以弱,爭勝之勢可以輸,唯獨一身拳意!絕不可退!”


    ————


    與此同時。


    雅靜小院內,紅棉襖小姑娘在屋內再度驚醒,不是做噩夢,而是被一把槐木劍給拍醒的。


    迷迷糊糊的李寶瓶驀然瞪大眼睛,之前是破窗而入的木劍,在空中迅速淩空刻畫了一個齊字,然後嗖一下飛掠向門口,李寶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下床,靴子也不穿了,赤腳奔跑,打開屋門後,跟著木劍來到小師叔住的屋子,因為陳平安尚未迴來,所以沒有拴門,先前就被飛劍一下子撞開了,李寶瓶此時跟著飛劍衝入其中,看到它指了指那隻背簍。


    李寶瓶最後在飛劍的指指點點之下,掏出一塊小師叔藏起來的印章,打開後發現是那方小師叔隻給她偷偷看過一次的“靜心得意”印,飛劍這才使勁“點頭”,迅猛飛向屋外。


    小姑娘握緊這方先生送給她小師叔的靜字印,跟著當初莫名其妙出現在背簍裏的槐木劍,一路飛奔到涼亭,她熟門熟路地躍出涼亭,跑向小師叔所站的井口那邊。


    刹那之間,李寶瓶手中的印章,自己掙脫開她的掌心,迅猛掠向井口那邊,高過她小師叔的腦袋,然後沉悶至極的啪一下。


    井口上方,有人撕心裂肺:“又來?齊靜春我幹你大爺!陰魂不散,你他娘的有完沒完?!”


    就看到一個莫名其妙出現在井口上空的白衣少年,額頭上被一方印章重重砸中,整個人倒飛出去,摔在地麵上。


    一身修為點滴不剩的白衣少年,在昏死過去的前一刻,喃喃道:“齊靜春,算你狠,我認輸。”


    陳平安瞪大眼睛,隻見那塊“靜心得意”印,在砸中白衣少年的額頭後,先是一個反彈,然後在空中凝滯不動,最後像是被人牽線一般給扯了迴去,隻不過那邊扯線之人的力氣小了點,靜字印在空中晃晃悠悠,高高低低,速度不快。


    陳平安追尋著它的軌跡,看到自己和李寶瓶之間,懸停有那柄槐木劍,有一個身高跟尾指差不多的金衣女童,四肢趴開,躲在飛劍下邊,手腳死死箍住木劍,此時好不容易爬起,站起身後,那模樣玲瓏可愛的金衣女童,站到了劍身上,它暈頭轉向,腳步跟醉漢似的晃來晃去,看來這趟禦劍飛行的經曆,算不得如何美好。


    那方靜字印落在木劍上,印章有些沉,一下壓得劍尾翹起,金衣女童整個人滑向印章,手忙腳亂。


    李寶瓶之前同樣沒有察覺到金衣女童的存在,此時見著了,隻覺得有趣,便腳步歡快地飛奔過去,雙膝微蹲,雙手托住槐木劍首尾兩端,近距離凝視著那個試圖躲避的小家夥,金衣女童愣了愣,似乎天性十分羞赧,伸手捂住臉龐後,雙腳並攏,筆直蹦跳起來,落地後竟然身形沒入了槐木劍,就此消逝不見。


    陳平安不明就裏,不願在這件事上糾纏不休,沙啞提醒道:“寶瓶,木劍丟給我,印章你先收好。”


    李寶瓶立即收起好奇心,知道當務之急,是收拾那個姓崔的家夥,抓住印章後,輕喝一聲,向小師叔使勁丟出槐木劍。


    隻是小姑娘的力道,有些掌握不準,槐木劍有些偏離陳平安所站位置。


    “轉過身去!”


    陳平安跟李寶瓶吩咐一句,隨即腳尖一點,一步跨向老水井的左側井口,踩在井口邊沿上,精準握住木劍後,繼續向前一大步,落地後,對著白衣少年心口就是一劍刺下。


    就在此時,陳平安手中槐木劍,露出金衣女童的上半截身子,泫然欲泣,充滿了後悔愧疚,對他使勁搖頭擺手,仿佛是要阻止陳平安殺人。


    可是陳平安從接劍到出劍,極其果決,一氣嗬成,等到金衣女童現身的那一刻,木劍劍尖已經抵住白衣少年的心口,陳平安因為常年燒瓷拉坯的緣故,對於力道的掌控,堪稱精微,哪怕有心收手,可是從體內氣機運轉、手臂肌肉伸縮到木劍攜帶的慣性衝勁,都容不得陳平安無法改變結局。


    一位背負棉布行囊的老秀才突然憑空出現,“還好還好,真是差點就給人陰了一把。”


    隨著老秀才在千鈞一發之際的橫空出世,少年崔瀺像是被人拎住脖子往後一拉,瞬間站定,雖然仍是暈厥狀態,卻腰杆挺直,站如青鬆,順勢躲過了被陳平安一劍穿心的下場。


    老人看著迅速後退的草鞋少年,一手橫劍在身前,一手將李寶瓶護在自己身後,少年握劍的手法,生疏而別扭,大概就像是山野樵夫握住毛筆吧,怎麽看怎麽不對勁。


    老人感慨道:“就是你啊。”


    陳平安如臨大敵,絲毫不敢掉以輕心,輕聲道:“寶瓶,你等下一有機會就跑,不用管我。”


    陳平安發現李寶瓶扯了扯自己的袖子,三番兩次,心中有些驚奇,側身低頭望去,“怎麽了?”


    小姑娘臉色僵硬,抬起手臂,指了指陳平安身後那邊,張了張嘴,口型像是在說兩個字,“有鬼。”


    腹背受敵?


    陳平安心弦緊繃,等他望去,滿臉呆滯,少年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確定自己沒認錯後,背對著老秀才和白衣少年,既不敢明著說什麽,以免給人偷聽了去,反而害了這位神仙姐姐,可又實在著急,少年欲言又止,像是熱鍋上的螞蟻。


    李寶瓶偷偷握住小師叔的袖子,看了眼那個和顏悅色的老人,又轉頭看了眼那個神出鬼沒的女鬼。


    比起上次見著那個嫁衣女鬼,今夜這位身穿白衣白鞋,手裏提著一株雪白色的……大荷葉?李寶瓶有些犯嘀咕,外邊世道的女鬼,都這麽清新脫俗嗎?想當年大哥曾經被自己脅迫,不得已說了好些個鮮血淋漓的鬼故事,那裏邊的紅粉骷髏、水鬼河妖等精怪鬼魅,那可是動輒剖人心肝吃人血肉,模樣和作態都是極其駭人恐怖的。


    哪裏會像眼前這位啊,比先前那位嫁衣女鬼還要來得美麗動人。


    她身材高大,卻依舊給人苗條蘊藏的天然美感,滿頭瀑布似的黑亮青絲,從身後繞至胸前,用金色絲巾挽了一個結,顯得尤為嫻靜端莊。


    李寶瓶隻覺得眼前高大女子,真是又高又好看,讓她十分羨慕,小姑娘悄悄踮起腳跟,很快又灰心泄氣地踩迴地麵。


    高大女子的眼中,仿佛隻有陳平安。


    她笑眯眯道:“等下我們要跟人打架,不用怕那個老頭子,隻會一點挨打功夫而已。”


    “放心,這位姐姐不是壞人,是我們自己人!”


    陳平安先安慰身邊李寶瓶,重新抬頭後,終於忍不住小聲問道:“不是說不能離開小鎮嗎?萬一被各方聖人察覺,你怎麽辦?”


    高大女子抖了抖手腕,手中那支荷葉輕輕晃蕩,語氣溫和緩慢,她有一股讓人心安的氣度,“你知道有個地方,叫蓮花洞天嗎?”


    陳平安猛然記起寧姚,點頭道:“以前有人跟我說起過,那裏是道教祖師爺散心的地方,雖然隻是三十六小洞天之一,但是那裏的荷葉,哪怕最小的一張荷葉葉麵,都要比咱們大驪京城還要大。”


    女子莞爾笑道:“沒那麽誇張,像我手裏這株荷葉,若是現出它的本相,就是差不多方圓十裏多一些的麵積,當然那裏最大的荷葉,肯定比大驪京城要大許多。這些荷葉,能夠遮蔽天機,簡單說來,就是讓三教聖人和百家宗師,都沒辦法發現我的動向。”


    她看到陳平安滿臉疑惑,微笑解釋道:“我們見麵那次,當時我手裏還沒有這件好東西,是齊靜春離開人間之前,去了趟天外天,找到道祖,跟那個老不死一番討價還價,才幫我討要了這把荷葉傘,至於齊靜春付出了什麽,我不清楚,畢竟‘靜’這個本命字,犯了忌諱,在道教的道統內部,有很多人對此心懷不滿,所以可以肯定,齊靜春離開這座浩然天下,那趟蓮花洞天之行,代價不會小。”


    說到這裏,便是高大女子,眼神也出現一抹恍惚,有些由衷佩服那名儒家門生。


    在齊靜春從天外天返迴人間後,他們有過最後一場閑聊。


    “這張荷葉?”


    “是我去了趟天外天,從那座蓮花洞天摘下來的,能夠幫助你離開此地,同時不會驚擾天地大道,不用擔心聖人探詢。”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誰動她我跟誰急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阿棠愛吃香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阿棠愛吃香菜並收藏誰動她我跟誰急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