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孩子,剛則剛矣,卻全然意氣用事,不思後果,隻會隨著一腔熱血去走,日後禍福,著實難以預料。”簡潔雅室之中,陸陽子跪坐在窗邊,香爐中嫋嫋煙雲升起,散開縷縷清香。


    在他的麵前,四方桌上,一幅畫卷展開,幾筆勾勒,繪畫河水滔滔,夕陽西下,說不盡的寂寥。


    “這叫做王友山的人,隻知道要這孩子去走他的路,渾然不想,這條路上的危險,哪是這孩子能承受的了的。”陸陽子看著桌上墨畫,微微歎了口氣。


    “你上半生不是一直再走這條路麽?雖然屢屢挫敗,至少還活著不是?”衣青趴在地上,臉麵腫脹渾然不成人形,兩隻眼睛更是隻剩下一條小小縫隙,看不清其中瞳孔,有氣無力,聞言不由自主冷笑反諷:“這孩子未來前途,遠遠勝過你這個一事無成的老乞丐,他走這條路,希望遠遠比你大得多,更不會讓身邊的人為他犧牲。”


    陸陽子移開眼睛,看了他半晌。


    衣青絲毫不避讓,針鋒相對,死死地瞪著他。


    “人呐,總是會忘了種種艱難,全憑一腔熱血將自己置身於萬劫不複之中,卻一廂情願,想要將重要的人禁錮在自己以為的安樂鄉中,不讓他去麵對任何危險。”陸陽子淡然道:“如果他走上這條路,我會欣慰,為他歡喜,但也會阻止他,不讓他邁出這一步。”


    “你自己能走,這孩子為何不能?”衣青冷笑道:“你又是何德何能,能如此地自私,替這孩子選擇他的未來?”


    “不是我,是我們。”陸陽子道:“撇開你我之間的仇怨,你冷靜下來好好思量,這條路…你敢走麽?”


    衣青正要反駁,卻情不自禁,突然打了個冷戰,臉色之中,充滿了無邊的恐懼。


    “為天下黎民百姓做主,為世間受苦受難的人做主,不是一場完美的夢。”陸陽子幽幽道:“當年我的確滿懷抱負,想要為天下人尋求天理公道,可當我走上這條路時,我卻感到了無比的恐懼,我的目光所及,是無窮無盡的阻礙,危難,卻沒有一點兒希望。”


    衣青沉默不語,目光不斷閃動著。


    正如陸陽子所說,為天下受盡苦難的黎民百姓做主,絕不是一場美夢。


    這世間的資源財富是有限的,不可能人人都能從中分一杯羹,想要自己活得好,便要去爭奪其他人的財富,而這種爭奪,使得這世間極少數的人占據了絕大多數的財富,成為了權貴,世家,餘者絕大多數的底層人民,卻隻能受苦受難,極盡上層人物的剝削,成為他們財富的來源——底層百姓的苦難,卻是各路權貴財富權勢的根基。


    假若要為天下人做主,帶他們脫離苦難,那便是要撼動,乃至於摧毀掌握著天下命脈,站在頂端的那些人的根基,讓他們所擁有的高高在上的資本煙消雲散,如此一來,所有各自為政的權貴都會戮力齊心,站在領頭者的對立麵,竭盡所有,用盡一切手段將之置於死地!


    數千年來一直高高在上的當權者,這天底下最有權力,最有力量的人物全部與一人為敵,那是何等的恐怖?這世間又有多少人能承受起這等恐怖?在這條絕望的道路上,又有誰能成功?敢走上這條道路上的人,十死無生地慘淡收場,是唯一的結局。


    “唉——”陸陽子微微歎了口氣:“多說無益,無論是我們還是別人,終究都是老了,未來無法為這孩子做任何的籌謀,該怎麽走,終究還是他自己的選擇。”


    說罷,他的手指輕輕點在畫卷之上,隻見其間墨色消散,一道身影逐漸從其中浮現在這放雅室之中。


    原本在王友山悄然離開後,獨自一人坐在河邊眺望遠方的少年身子忽然一輕,身旁的景物在他眼中瘋狂消退著。下一刻,少年一臉的茫然,跟著那具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身軀,重重跌坐在雅室的地板上。


    “這裏…”祁奇摸摸摔得腫脹的屁股,四下打量著這間熟悉的雅室,一時間竟然沒有迴過神來。


    “陸先生!”少年突然看見,正在盯著自己的陸陽子,立刻迴過神來,想清楚其中的關節:“我是從什麽時候著了你的道的?”


    “從你離開集市的時候。”陸陽子淡然道。


    少年怔然,低垂著頭,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奇兒,別聽王友山那混賬胡說八道,你隻要自己過得無憂無慮便是,不要沒事找事,自己尋死。”衣青朝著他叫嚷道。


    “娘的!這什麽怪物!”祁奇迴身看去。這不看還好,立刻嚇得一激靈,頭皮一炸:“陸先生!有鬼!”


    “小子別胡說!我們鬼風流倜儻,也不是這個醜樣!”脖頸處的法珠不斷跳動著,白無常不滿的聲音在少年腦海之中響起,氣急敗壞。


    “真是養子難送終!你這才十三歲,就翻臉不認人了!”同樣氣急敗壞的還有衣青:“老子稍微變了副模樣,你他娘的就認不來人了?早知道當年就該活活把你掐死!”


    他說的咬牙切齒,再配合他那醜惡瘮人的模樣,見者無不魂飛魄散,頭皮發麻。


    “原來是禽獸叔叔啊,我說這聲音怎麽這麽熟悉呢。”祁奇這才恍然大悟,後知後覺,走到衣青身邊,連打帶捏的,嘖嘖稱奇:“真是蒼天有眼,你如今這副樣子,才對得上你老人家的大名啊!是不是,禽獸叔叔?”


    “老子當年就該把你五馬分屍!”衣青漲紅了脖子,聲嘶力竭地咆哮著,恨不得將這混賬破孩子五馬分屍。


    “祁奇。”陸陽子朝祁奇一招手,少年連忙跑過去。”


    “那叫做王友山的人說的話,你覺得如何?”


    祁奇沉默,許久之後才抬起頭:“我不敢想,我隻是一個人而已。”


    “我知道你很迷茫,當初的我也和你一樣。”陸陽子笑著,笑得莫名:“你有你的打算,我不阻攔你,但我要提醒你,自古以來,走上這條路的人都無一例外失敗了,大多不得善終。”


    “即便是我,我這個活下來的所謂義士,如今的處境,也實在太壞。你若是真要走這一條路,需得好好思量,不可以意氣用事,知道麽。”


    祁奇思索了許久,終於鄭重站起身來,朝著陸陽子彎身行禮:“我記下了!”


    “不準對他行禮!”衣青的咆哮聲,響徹了整座酒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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