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


    紅衣覺得自己已經來過無數次了,可每一次落地,依舊是那樣陌生的感覺。


    她落地之處,是一座石橋。


    石橋之下,是一眼望不到邊際的湖。


    此時正泛著粼粼的波光,月色朦朧,將此處照得神秘非常。


    她彎下腰,將細軟的手輕輕放入湖水之中,是不溫不涼的溫度,人間大約是秋季。


    “閻君允你這般大張旗鼓了?”


    謝必安一落地,便忙不迭地問她。


    那時候他滿世界找顧仲,都是瞞著閻君偷偷進行,有次被閻君發現,還被斥責了一頓。


    如今想起來還心有餘悸,他第一次見閻君這般生氣。


    “成為鬼差,不是叫你為所欲為!”


    閻君的怒斥還在耳邊,看紅衣如今的模樣,實在有些囂張。


    若是被閻君知曉,他不知道會如何責罰。


    “嗯,你放心。”


    她起身,收迴手,上麵還殘留著水漬,隨意甩了甩,便沿著路往前走。


    謝必安跟在她身後,看著她一連串的動作微微一愣,彎下腰,修長的手從水裏攏過,雖是摸得到水,可抽迴手的時候,上麵卻是什麽也沒有。


    像是在告訴他,這世間已經沒有他的容身之所。


    他低垂著頭,眼眸中有一點微妙的情緒,像秋日的霧。


    紅衣迴過身,便瞧見謝必安愣在了原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一動不動。


    她迴過頭拉住他的手。


    “走了。”


    沿著那條路一直走,路的盡頭,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城。


    不知如今是何年何月,現在的人又信仰著什麽神仙。


    夜已深


    街頭之上行人寥寥,唯有幾盞燈籠在夜風中輕輕搖晃。


    不過,路邊邪祟倒是不少。


    紅衣唇角一彎,輕輕一躍,便到了街的另一頭。


    細軟的手扣住了牆角一隻正在胡吃海喝的鬼,那隻鬼顯然是被頭頂上忽然而來的冰涼一震,兇神惡煞地迴過頭來。


    “什麽人!打擾本大爺......吃飯!!”


    看到他手中捏著的“食物”紅衣眉頭皺了下,將身後趕來的謝必安推了出去。


    “在外麵等。”


    語畢,她隻一抬手,那隻惡狠狠的鬼便被她丟到了大街上。


    他馬上意識到敵我差距懸殊,尤其背後還站著一隻看上去就不好惹的鬼。


    可惜速度也是眾鬼實力之一,尤其他麵對的這隻,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已經不是鬼了。


    紅衣眼疾手快地踩住了那隻鬼的衣角,那隻鬼便如何也掙紮不開了。


    “你......你幹嘛!我跟你無冤無仇,纏著我作甚?”


    他如今臉上的表情已經不似方才那般猙獰,帶著點小心翼翼地味道,對於鬼來說,是屈服,是低頭。


    “食人肉骨,你說我為什麽找你,嗯?”


    紅衣彎著腰,一雙漆黑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他。


    他瞬間變亂了分寸,一雙染血的手在身上胡亂擦了兩下,眼珠子一轉。


    “你胡說,你拿隻眼睛看到我吃人了?!”


    他順勢又扯了扯自己的衣角,依舊紋絲不動,見紅衣不為所動的模樣,他心中又虛了幾分。


    今天真是倒黴透頂,好不容易遇到一具棄屍,才吃了沒兩口,就被發現了。


    這邟城什麽時候有這麽厲害的鬼煞了?


    “不認?請閻君來斷。”


    她鬆開腳,摸了摸袖中。


    空無一物。


    為何那個世界都崩塌了,她的軟鞭都沒有迴來?


    不過她來不及多想,在她鬆開的一瞬,那隻鬼便連滾帶爬地準備逃走。


    一隻漆黑的箭破空而來,將他的衣角死死地釘在地上。


    他身子都跟著癱軟下來,跪在地上看著紅衣身後的黑麵鬼煞。


    “兩位爺,究竟有什麽事兒,我隻是個可憐的餓死鬼,平日裏爺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我雖咬了兩口,但這不過是具無人認領的屍首罷了,何必這般糾纏?”


    他說著說著大概是覺得自己是在委屈極了,到最後都帶上了鬼哭狼嚎的味道,在這漆黑的夜中,森冷而可怖。


    紅衣蹲下身,看著哭嚎的厲害的餓死鬼,從懷中取出一幅畫來。


    “見過他沒有?”


    那隻鬼的哭喊聲生生止住,睜大了眼睛看著畫中人,茫然地搖了搖頭。


    “這,也是鬼?”


    他聲音呆呆的,帶著因畏懼而產生的幾分顫抖。


    紅衣低頭看了眼手中的畫,嗯,忍不住畫成了他為人時候清雋的模樣。


    她沉著臉。


    “嗯,見過沒?”


    “不曾見過,我在邟城呆了十幾年了,從未見過這般男子。”


    紅衣起身,將畫收迴袖中。


    “行了,走吧,以後別再吃人了,屍體對鬼氣無半分好處。”


    那隻鬼依舊呆坐在原地,看著已經走遠的紅衣,想到了什麽,趕緊哎了一聲。


    謝必安迴過頭來:“想到什麽了?”


    那隻鬼做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指了指依舊插在他衣服上的箭


    “給我鬆開可以不,大爺。”


    謝必安頗為失望地解了他的咒術。


    餓死鬼連滾帶爬地爬起來,嚷嚷道:“沒天理啦!一個個的,成天這般禍害人。”


    誰知道他前腳踏出去,後腳便被人抓了迴來,他弱弱地轉過頭,果然是方才那隻女鬼,神色還十分可怖,像是要吃人,哦不,吃鬼。


    “你幹什麽!!我說我沒見過了!!”


    “你方才說,一個個的,除了我們,還有誰找過你?”


    那隻餓死鬼聞言,瞳孔驟縮了下,身子跟著微微一顫,將腦袋低了下去。


    聲音有些結結巴巴,底氣不足“沒...沒誰了...”


    “嗬,我聽說吞鬼能長鬼氣,從前沒試過...”


    餓死鬼狠狠地顫了下,往漆黑的四周望了眼,戰戰兢兢地開口:


    “前...前些日子...也有人找過這個人,不過端的畫像看上去更像鬼一點...”


    “那人什麽樣子?”


    餓死鬼原本蒼白的臉色更加雪白,支支吾吾地不敢說話,最後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梗著脖子


    “我若是告訴你,你得答應保護我,我要跟著你才放心。”


    紅衣眯起了眼睛,將他放下,點了點頭。


    “是個女鬼,身段妖嬈,聲音都十分妖嬈,可惜太兇殘,被她問過話的鬼都死了!!我還是遠遠地躲著才沒被發現...若是她知道了...”


    餓死鬼大概是迴想起了當日的畫麵,整隻鬼都驟縮成了一團,緊張地貼在紅衣身邊。


    紅衣抬起他的手,在他手背上點了下,便印上了一隻淡淡的紅色蝴蝶。


    “不必跟著我,它會護你周全。”


    邟城的天亮的很早


    紅衣二人在邟城之中轉了一圈,將這裏了解了個七七八八。


    到底是過了八百年,一切都變得十分不同。


    隻不過有一點還未改變。


    紅衣站在雨神觀前,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流,臉上浮現一絲怪異的笑意。


    至少謝必安在一旁看著感覺十分微妙。


    鬼是不能入道觀寺廟之類場地的,這也是曆年以來的規矩。


    紅衣卻是一腳就進去了。


    “來。”


    她迴頭,將白淨的手遞給他。


    謝必安沒有伸手,隻是看著她,一雙眼睛中盛著安靜的笑。


    文雅清雋,這是紅衣第一次見到謝必安的時候腦海裏的印象。


    如今她想起前世種種之後,每次看到謝必安露出這樣的微笑,便會想起前世總是跟在他身後的顧仲。


    他活成了顧仲的樣子。


    與她而言,怪陌生的。


    “我在這等你。”


    他溫雅地開口,語氣淡淡,卻不容置否。


    他毫不懷疑,隻要握住這隻手,他便可同她一樣,不管這世俗中的條條框框。


    實質上,他已經這麽做過一次了,跟著她跳入了這個世界的旋渦,一路逆行。


    但當她跨過門欄的一瞬,謝必安忽然醒了。


    到底是不一樣的。


    紅衣無法看破他淡笑的眼中究竟藏了什麽樣的情緒,隻是微微皺眉,然後放下了自己的手。


    “好。”


    雨神觀


    無論來多少次,都是這幅幹淨清冷的模樣,就算是信徒眾多,也無法掩蓋。


    她一步步往上走,九百九十九階,那人還真是怪矯情的。


    走到最後幾階,她遠遠地已經可以看到大殿之中,供奉著的雨神像。


    她在大殿之前站定,並不再往前,甚至是下意識地往一旁的樹後躲了躲。


    隻是遙遠地看著,觀中那座清冷的女神像。


    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可惜她呆的是地府。


    紅衣離開她,怎麽算也有八百年了。


    以她的性格,居然沒有來地府要人,實在叫人費解。


    原本不找迴身子,她是不打算來見她的,若是叫她看見自己這般殘破的身軀,少不得又是一頓數落。


    可她沒時間了,崔玨能撐多久?


    躊躇了一陣,她才拖著腳步,走到了大殿之前,將自己暴露在了神像之下。


    甚至不等她說話,那原本清冷的神像之上,便虛虛實實地走出個人來,手中的浮塵一甩。


    風風火火地往紅衣處走來,雖然看上去已經是十分克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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