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方才迴過神來的崔玨來說,紅衣這一句話有些莫名。


    山間的風有些大,紅衣及腰的黑發都被風吹起來。


    她知道崔玨的魂必然還在一旁,大概是冷著臉看著前世的自己,為自己無法控製自己的身軀而懊惱。


    想到那樣的畫麵,紅衣臉上便帶了些笑意,她拂過自己麵前被風吹亂的發,聲音有些縹緲。


    “師父,你說人死了之後,會怎麽樣呢?”


    崔玨的神色有些意外,他看著紅衣小小的臉頰,其實有些不明白,她一個十六歲的公主,從小到大都沒有吃過什麽苦,怎麽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她的神色太過薄涼,給人一種曆經了滄桑的感覺。


    他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臉:


    “有我在,你不會死。”


    聽到這個答案,紅衣頗為意外,讓她不死?


    想不到崔玨在人間的時候,還蠻會說話的,不像死了之後,嘴裏蹦不出半句好話。


    身後傳來馬蹄聲,在這樣幽靜的樹林中,顯得尤其清脆。


    紅衣與崔玨齊齊迴過頭去,見一人駕馬而來,身著一身明晃晃的紅,在一片淡然的黃色杏葉中,像是一團火一樣耀眼。


    紅衣看著他駕馬而來,靠近的時候,猛地一拉韁繩,翻身下馬。


    “原來在這兒,可叫我好找!”


    他這幅模樣,紅衣幾乎沒認出他來,果然是人靠衣裝。


    原本寡淡的模樣,在穿上這樣明目的紅色之後,他那張臉似乎都不在普通,而是充滿了傲然之感,他果然是自信與張揚的。


    人死之前與死了之後大概性格是真的會大變的。


    比如崔玨從一塊溫潤的玉變成了一座冰山,比如他陸蘇,從張揚驕傲的水北太子,成了一隻陰鶩黑暗的老鬼。


    那她呢,她活著的時候,是什麽模樣?


    紅衣看著眼前的陸蘇,想到幻境初見的時候,他曾經說過:“脾氣還是這麽差?”


    她脾氣很差嗎?


    “傷好了?”


    紅衣問。


    她與老鬼陸蘇,向來是針尖對麥芒,每每見麵幾乎都要大打出手,像這樣平淡的問候,從來也沒有過。


    陸蘇眼眸中流轉過一絲難掩的情緒,他走上前,褪下了自己身上的披風,想要給紅衣披上。


    “你擔心我?”


    紅衣小退一步,躲開了他的披風,緊了緊身上的外衣。


    她這動作,讓陸蘇手上的動作僵了一下,不過也隻是一瞬,他講披風挽在自己手上,眼眸中是勢在必得。


    “你怎麽來了?”


    紅衣語氣很淡,也許是因為跟崔玨待久了,語氣也有些像他。


    陸蘇分辨不出她語氣中,究竟是有哪種情緒,不過無所謂,重來一次,所有錯誤都可以避免。


    “自然是來結親,跟我迴去做皇後?”


    既然是聯姻,紅衣自然是沒有拒絕的權利,即便她是皇上最寵的女兒。


    紅衣內心自然是拒絕的,她做鬼做慣了,從來都是沒人能奈河得了她,不過…..


    她想到崔玨可能就在邊上,心中忽然就起了一個壞心思。


    於是她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抬起頭對著陸蘇輕笑了一聲:


    “好啊。”


    山間的風忽然變得森冷,像是忽然入了冬,紅衣裹著衣服抖了下,心情卻像是照進了暖陽。


    有一種惡作劇成功的成就感。


    看吧,他果然在,而且,好像生氣了。


    那一陣風,將紅衣心口的鬱結都吹散了,她頓了頓,又笑著說:


    “不過你顯得太過急切,太子殿下,如果我沒記錯,我們才第三次見麵。”


    陸蘇原本臉上浮現的一絲喜色沉了下去,他往紅衣身後望去,為鬼的判官冰涼的眼神落在他身上:


    “你以為,重來一次,就能抹去你造的孽?”


    他語氣薄涼,像刀鋒一樣刮過他,崔玨身上永遠帶著那樣一股傲慢之情,無論他是與世無爭的醫者,還是冰涼刺骨的判官。


    陸蘇眼神迴到紅衣身上,語氣堅定:


    “小霽,三次足夠了,我確實很急,想要把你藏迴宮裏。”


    紅衣聞言,臉上沒有多少欣喜的表情,她將手中方才隨意抓著的銀杏樹葉丟在地上,拍落了手上的塵土。


    一旁的崔玨低垂著眼眸,一句話也沒說。


    還是判官看著順眼,這活著的崔玨像是一個矛盾的綜合體,變幻無常,叫人看了惱得很。


    “看來我還真是魅力無限。”


    “哈哈,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是誰的妹妹。”


    爽朗的笑聲從身後傳來,謝必安帶著顧仲迴來了。


    他走到幾人身側,然後不動聲色地將紅衣擋在了身後,雖然臉上帶著笑,可那一份疏離感不言而喻。


    紅衣眉眼一挑,其實她早就發現了一些微妙的地方,尤其是重生之後,她對於凡間人與人之間微妙的情感都十分敏感。


    而且曆經種種人間情感之後,紅衣知曉人與人之間,很多時候,都是以群分。


    就身份而言,怎麽看父皇謝必安也不該站崔玨這邊,他不過是個小小醫師而已。


    陸蘇看著擋在自己身前的謝必安,漆黑的眸子中閃過一絲不快,他對著謝必安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唿。


    “你我兩國雖有聯姻一說,不過卻是空口無憑,太子殿下確實操之過急。”


    謝必安誇完紅衣,不等陸蘇開口,便又補了一句,語氣之間的不滿毫不掩飾。


    “哦?據我所知,烏石國總共就一位皇子一位公主,她不嫁給我,難不成你嫁我?”


    陸蘇臉上帶著笑,眼中卻是漆黑而陰鶩,這眼神太過熟悉,紅衣忽然心口一悸,小退了半步。


    她晃了晃神,再看陸蘇的時候,那陰鶩的神色像是錯覺一般消失了。


    “殿下,天色不早了,迴吧。”


    開口的是顧仲,謝必安臉色好了不少,嗯了一聲,拉著紅衣往山下走。


    陸蘇臉色沉沉,一聲不吭地牽著馬走在身後。


    走到半山腰的時候,紅衣便發覺了不尋常。


    雖然說這裏原本人就不多,可這個時間正是傍晚,帶著微紅的夕陽,原本是遊人最多的時候。


    可如今卻隻剩下他們幾人,空蕩的沒有一點兒聲音。


    謝必安迴過頭看著陸蘇:


    “怎麽,太子來一趟,還清場了?”


    陸蘇聲音沉沉,環顧了一圈四周:


    “我沒有。”


    謝必安的臉色沉了下來,他伸手將紅衣護在身後,幾人下山的時候都小心翼翼。


    唯有崔玨,依舊一副淡然的模樣,不緊不慢地跟在幾人身後,臉上不見半分緊張的神色。


    紅衣的眼神總是有意無意地落在崔玨身上,自然是發現了他的淡然自若。


    紅衣本就不怕,她不會死在哪裏,她怎麽死的,心中清晰非常。


    快到山腳的時候,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了,因為山下有侍衛把守,所以幾人上山的時候並未帶護衛。


    看到出口就在眼前的時候,幾人才舒了一口氣。


    因為比周圍的人感官靈敏很多,紅衣還是感受到了一絲不尋常。


    還有百步之遙,就可以走出山了,她忽然喚了一聲:


    “小心!”


    夜空中,一支箭羽破空而來,速度極快,紅衣彎腰閃過的時候,那支箭便深深地插入了背後的銀杏樹中。


    周圍漸漸響起了腳步聲,人不多,可一個個都是練家子,腳步聲輕的難以發現。


    “皇兄快走!”


    紅衣推了一把謝必安,往背後崔玨的方向伸出手去,拉著人就往前跑。


    他這麽弱小一個醫師,萬一一個不小心死在這兒就不好了。


    她大概是忘了,自己不過是一個弱女子,而不是在地府叱吒風雲的第一惡鬼紅衣。


    那些人影漸漸靠近,周圍響起了兵器相交的打鬥聲。


    謝必安攔住了幾個往紅衣身上撲的黑衣人,手中的劍上已經染了血。


    顧仲不會武,隻是左右避讓著來人的攻勢。


    混亂的局麵之中,謝必安對著崔玨喚道:


    “先生,帶小霽走。”


    原本拉著崔玨左閃右閃的紅衣一瞬間有些晃神,這一聲猛地將她的意識拉迴來,她後知後覺地想起來,自己現在也不過是個凡人。


    於是這一愣神便給了他人機會,一柄利劍鋪麵而來,陸蘇眼疾手快以匕首擋住,對方人手過多,他也有了狼狽之相。


    崔玨將紅衣拉緊懷中,單手接住了身後刺來的劍,猩紅的血從他掌心落下。


    即使是在夜色中,紅衣也能看到他寒霜一樣的臉頰,這是判官崔玨還是前世的崔玨?


    她一時有些難以分辨,因為崔玨來的次數不多,每次能堅持的時間也有限,像是被誰困住了一般。


    “小霽,躲好。”


    直到他溫潤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她才確定,這是活著的崔玨。


    他怎麽愚蠢到去空手接白刃?


    紅衣有些惱怒,卻窮於現在自己的無能。


    她躲避著周圍的殺機,崔玨拉著她躲避著,沒讓她受一點傷。


    但是刀劍刺透皮膚的聲音卻是不絕於耳,紅衣聽到的時候,便覺得那些傷都是刺在自己身上的,心尖上密密麻麻的疼痛。


    黑衣人倒下了不少,夜色中,陸蘇一雙陰鶩的眼神落在那些人身上,手中的匕首緊了緊,很想直接將他們都殺了。


    可是那樣的話,紅衣必然又會敬而遠之,她能接受前世尚未犯錯的自己,卻無法麵對幾百年後的自己。


    她這仇記得可真是很講道理。


    在幾人焦灼在一起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一聲破空聲響,顧仲不知從哪裏取出了一支信號箭,趁亂以火折子點燃了之後,便破空而去。


    那幾位黑衣人大概是算漏了崔玨與陸蘇的戰鬥力,所以現在人員損失慘重,卻還是沒有拿下這一行人。


    此時看著顧仲發信號,一個個便急了眼,都往他撲了過去。


    “顧仲!!!!!!”


    謝必安的聲音有些顫抖,帶著緊張與驚懼,眼睛發紅地衝了上去。


    護衛姍姍來遲的時候,周圍的黑衣人已經被收拾地差不多了。


    方才那一場混亂,顧仲還是受了傷,身後被斜劈了一刀,傷可見骨。


    謝必安抱著顧仲的身子,臉色煞白。


    陸蘇沉著臉站在一旁,眼神落在崔玨身上,帶著一絲探究。


    他未帶武器,卻是將紅衣護得嚴嚴實實,一場混戰下來,他依舊一副飄飄然的樣子,臉上不帶絲毫波動。


    “師父,你怎麽樣?”


    紅衣緊張地要抓起崔玨的手,卻被他閃過,他從身上撕下一塊布條,隨意在手掌纏繞了下,夜色中,隻能瞧見被裹得嚴嚴實實的手掌。


    此時夜色已深,周圍人不得見,陸蘇卻是看見了。


    那雙手上,一點傷痕也無。


    他漆黑的眼神如墨,嘴角帶上一抹嘲諷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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