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翼厲聲尖叫。他猛地轉過身去,但是那裏空無一人,隻有無限深邃的幽冥黑暗。他向後退了幾步,又再次看向潭中倒影。那張形容可怖的妖魔麵孔依然看著他,雙眼如同無限深淵,宛如來自地獄的魑魅魍魎。虹翼害怕極了,他隻想把頭轉開,他真的好想把頭轉開,但他的雙腳早已軟綿無力,於是他跪倒在地。而不知怎的,他就是無法別過頭去。


    怪物……長得像亞魔,卻又並非是亞魔,而是一種虹翼從來沒有見到過的生物;而他,不知道潭中映影究竟是何物。他雙手狠狠抓住了泥濘的地麵,抓得雙手顫抖,關節發白。黑煙從他的雙手冒起,然後,潭中的怪物消失了,他看到的還是他那張一如既往的憔悴臉龐。


    寒風吹起,他仿佛聽見颯颯枝葉低語著,“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聽得他頸背汗『毛』直豎,差點沒拔腿就跑。


    我怎麽了?他不停地喘氣,唿出的氣息在冰冷的世界中凝成白霧。他扶住古木的樹根,一步一步跌跌衝衝地向前走去。走到花園盡頭,快要離開這裏的時候,他發現段秀涵就站在自己的身前等著他。“秀涵……”他喃喃道,覺得自己已經不會說話了。


    “有什麽話說出來比較好。”段秀涵勸道。但是現在,虹翼一點也不想傾訴了。此刻他怒氣已消,此刻他在秀涵眼裏所見的隻有哀傷和恐懼。虹翼低頭盯著自己的手,仿佛不太明白那是什麽東西。“滾吧……我是說,走吧。”他聲音嘶啞地對秀涵說道,“我不想看見你們……讓我一個人靜一靜……我現在不想說話。”


    “虹翼,”段秀涵看著他,一臉憐憫地搖了搖頭,“你真的是太不可理喻了。”說罷,他終究還是轉身離去,留下虹翼一個人留在原地。在這裏隻剩下他一個人之後,他立刻失去了所有堅強的偽裝,一個人頹然跌坐在地上。


    段秀涵也走了。之前他還趕跑了他養父以及習俊良,再之前還有英睿,還有早倩……他能依靠的所有人,都已經不在他的身邊。他已經遠離他的所有朋友,終日與孤獨為伴,與孤獨交談。但他還是控製不住地去思考,想著各種事情,漸漸地失去神智……


    最初和席英睿認識的那一天,是什麽樣的呢?虹翼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他們從小學的時候開始就一直是同學,然而他們原本就是身處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席英睿身處學渣的行列,而他從小學的開始就一直處在班級的頂點,無論做什麽他都非常優秀……漸漸的,他熟悉了這種感覺,甚至開始喜歡這種感覺,不再將別人的話放在心裏,不再將別人看在眼裏。


    在四年級的時候,有查漏補缺的晚托班,班主任安排了虹翼留下來和席英睿結對子輔導他。就這樣,原本班級裏一個在天一個在地根本不會有所交集的兩個人開始交談了起來。在經過漫無邊際的聊天之後,虹翼才發現兩人之間的共同點意外的多,小時候讀過的最感動的繪本是《活了一百萬次的貓》,一直在用某個出版社的英語詞典,曾經偶爾讀了同班女生的少女漫畫而不禁哭出來了……他們之間的興趣,意外的合得來。當時他們有這麽多的共同話題,可為什麽現在連簡單的一兩句交談都做不到呢……?


    在不知不覺的時候,他們兩個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也同樣是在不知不覺間,他們兩個的關係走到了今天這支離破碎的境地……虹翼倒在冰冷的草地上,雙眼閉上。他好累,想要休息一會兒,然而卻越來越痛苦。


    黑暗中,他看見了寧早倩。她的臉龐在黑暗中浮現。她的秀發宛若陽光,朝他微笑。她的微笑總是能讓他心安。“虹翼,有好好加油嗎?”她溫柔地問道。在黑暗中,他看見了光。那光芒是那麽耀眼,可是也就在同一瞬間,暗生光滅。早倩的臉消失了,無盡的悲傷將他攫住,他一邊又一遍地感受那些苦澀的痛苦。


    “早倩……寧早倩……你在這裏嗎?”他朝著黑暗低聲唿喚,無人應答。然後他才想起來,他找錯地方了。早倩不可能隱藏在黑暗中,她永遠身處光明。她是他的光,曾經照亮他的黑暗,現在卻也同樣帶給了他更加厚重的黑暗。光越亮,黑暗越沉重。這麽久了他還是沒能向她說出自己的真心話……但其實還是有的。那天中午,少年和少女邂逅在水杉樹下,在林蔭道上相遇。那絕對是他一生中最溫暖、最美好、最幸福的一天。


    他究竟在那座冰冷的花園中躺了多久,後來他自己也記不清了。他記得最後是店長扶起了自己,讓他洗個澡上床睡覺。但是虹翼拒絕了。然後,他也不管店長也沒有答應就隻身一人來到了外麵的街道上。時間已經是深夜,外麵依然燈火通明,街上霓虹閃耀,人造的光無法給予他任何溫暖;他想要的光,卻已經得不到了……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裏。仿佛是鬼打牆,他一直在原地繞圈,但是他卻覺得自己現在清醒得很。他來到了一條商業街上,百貨商店的外麵有一個立體音響,裏麵正在循環播放各種歌謠。他聽到了一首童謠,是陳老師曾經教過他們的一首童謠,歌名是《紅蜻蜓》。


    晚霞中的紅蜻蜓 你在哪裏喲


    童年時代遇到你 那是哪一天


    拿起小籃來到山上 桑樹綠如茵


    采到桑果放進小籃 難道是夢影


    晚霞中的紅蜻蜓啊 你在哪裏喲


    停歇在那竹竿尖上 是那紅蜻蜓


    從來不曾忘記晚霞中的你 踏過青青草地夕陽在心裏


    總是有點傷心夢中沒有你 隻見小小紅蜻蜓飛來飛去


    有一隻紅蜻蜓悄悄飛過你窗前 不知道你的眼能不能看見


    有一滴我的淚輕輕滑落在琴弦 不知道我的歌有誰能聽見


    夢中的紅蜻蜓你要飛到哪裏去 晚霞中希望你停在我心裏 停在我的心裏


    他看見前麵有光。虹翼扶著牆壁,靜靜地向前走,追尋那一絲光芒,直到走近後才發現,那不過是自己一時的錯覺。他能看到紅蜻蜓的日子,已經不在了。“晚霞中的紅蜻蜓,你在哪裏喲……”唱著唱著,虹翼已經泣不成聲。我在這裏,你又在哪裏?


    不知不覺間,他拐進了一家酒吧。未成年人不能進入的地方……直到那個時候,他還想要自己保持一份理智。但是,他仍然走了進去。吧台的老板奇怪地乜了他一樣,或許隻是把當作生得比較矮小,沒有多問什麽。虹翼想要喝醉,他不想再思考下去了。他想讓自己徹底忘記那些事情……然而一般而言,越是說自己不會忘了她,但其實當驚悟的時候,早就已經將她淡忘;相反,如果狠下心來想要忘記某個人,恰恰證明永遠也忘不了她。


    虹翼在吧台上喝了起來。墜落吧,沉淪吧,都已經夠了,我不想再繼續下去了……人獨自行過生命,蒙受冤枉,承擔罪過,痛飲苦酒,尋覓出路。


    他想到了店長以前給他放過的那首歌,叫《夜空中最亮的星》。漆黑的夜空中隻有星星還在閃耀,白天裏那些爭奇鬥豔的花,也睡了,深夜裏人聲寂靜,沒有傍晚時的燈火通明,隻有夜空中那最亮的星。夜深人靜,沒有了白天裏人聲嘈雜,隻有那夜空中最亮的星,沒有了白天裏隨處可見的人與人之間的紛爭,隻有那夜空中最亮的星,沒有了白天裏人們的歎惋,隻有那夜空中最亮的星……


    童話故事中告訴他世界是美好的,壞人是會受到懲罰的,好人會得到大家的尊重和喜愛,而現實生活卻告訴他,童話裏隻是故事而已。


    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記起,曾與我同行消失在風裏的身影,我祈禱擁有一顆透明的心靈,和會流淚的眼睛。黑夜裏,天空正因有了這些星才不會單調,隻有在夜深人靜時世界才恢複了它原本的樣貌。深夜裏,打開窗,看見夜空中那最亮的星,在寂靜的深夜裏顯得如此的明亮『迷』人。你曾是我夜空中最亮的星,告訴我我們以後要做夜空中最亮的星。


    你,就是我夜空中那顆最亮的星,一直閃耀在夜空中。那麽你,還能再照耀我嗎?


    他在深夜裏喝醉,端著青春鑄成的酒杯,盛著夢想深釀的酒水,酩酊大醉,不知所謂。杯中幽影,是他悲戚明滅的臉孔。用酒來覆蓋一時的痛楚,第二天迎來的,隻能是更強烈的痛楚。


    什麽都沒了……他不停地喝著酒,但是他就是怎麽喝都不醉,越喝越清醒,想起來很多事情。


    “虹翼,你以後也要好好努力哦!”寧早倩溫柔的聲音響了起來。


    “賤人就是矯情。”席英睿刻薄地說道。


    “聽著,生活和小說不同,總有一天你會大失所望。”


    開什麽玩笑……!他重重地將酒杯砸下。幾滴酒灑了出來,他趴在吧台上,終於感到了一絲醉意。但是還不夠……痛楚,還是那麽清晰。


    “早倩……早倩……早倩……你還在嗎?幫幫我……求求你……”他喃喃地求助道,一如既往,無人應答。


    恍恍惚惚中,他又看到了寧早倩的影子。但是這次,她沒有看向自己,她一直在向前走。他一個人坐困於黑暗,隻看到她一個人在不停地向前走,越走越遠……他一個人留在了黑暗中,不停地朝她唿喊,然而她聽不見自己的身影。他看見她一直向前走,一直向前走……最後她的身影消失在了前方的那一片光明中。


    我喜歡你,別離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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