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紛紛入潭,進入石窩。


    馬嘯靈和弟弟馬嘯衝被天音語安排去了一個大的石窩;鋒離歡和摩格野則去了小一些的石窩。


    雲翳圖燭原想拉著夫人到臨近馬嘯靈的石窩中去,卻不料天音語一把將他攔了下來,道:“你夫婦二人避居雲木城多年,心中之苦,老身早已知之,今日機緣,快去尋那最大的水潭浸泡,或可故夢成真。”


    釋方羅刹一聽登時眼放精光,拉著雲翳屠燭便走,去了兩步才又迴身,眉飛色舞的重又衝著天音語婆婆一躬掃地,突然淚眼婆娑的道:“婆婆大恩,羅刹夫婦感念肺腑,無以為報,唯有——”


    天音語一笑,衝她擺了擺手,道:“這些話就不必說了,速速入潭,速速入潭。”


    釋方羅刹聽罷,連連點頭,一抹眼中淚水,轉身昂首而去。走的路間,嫌那城主走的慢了,竟還抬腿踢了兩腳,吆吆喝喝的,雙雙跳入石窩之中,頓覺潭水溫潤清香,竟有說不盡的舒適暢快。


    天音語見眾人盡數入水,急忙揮手拋開一品珠,就見一百零八顆晶瑩剔透的念珠突然離散紛飛,各去一方。


    少時,天色驟起,一團紫色雲靄蜂擁鼓湧,鋪陳彌漫,瞬間遮蓋了蒼穹。


    天音語眼見紫雲勢起,時機已成,緊忙托著少陽果縱身躍在其中,但聞一聲巨響,一道碧翠光華暴漲,頂天立地,旋轉而出。


    須臾,紫雲、碧光慢慢融合,天地充盈,隱隱現出窸窣嘈雜。十三猝然抽出鐵劍,按著天音語事先的安排,慢步徘徊在水潭之畔,目光銳利的戒備著四周,不敢有半點疏忽。


    旋轉之中,馬嘯靈隻覺悠悠蕩蕩、飄飄渺渺的迴到了自己的故鄉‘馬家坨’,那裏山水如畫,靜謐安然,儼然一副世外田園風貌。


    飛過西山的幽幽鬆柏,掠過一條曲折迂迴的潺潺小溪,飄上一條筆直通達的官道,再過一片阡陌縱橫的麥田,耳聞村間不落的雞犬爭鳴,偶有牛羊相和——就這樣,故土別離經年,再入心夢時,醒人已然離心憔悴,千言不問鄉愁。


    進入村中街道,馬嘯靈突然感到自己的心髒驟然加快,一番難以名狀的激動縈繞難去,他拚了命的向前奔去,那是家,是他一直心心念念卻總難擁有的溫暖。


    終於,家門重現,一如往昔,那一霎,他木然駐足,潸然淚下。


    突然,一個瘦小的身影映入眼簾,馬嘯靈緊忙上前,失聲歡唿,道:“衝兒?衝兒?”


    幼年的馬嘯衝並沒有因為哥哥的唿叫而駐足,他急匆匆的躲到了門後,然後,偷偷的扒著門框向外張望。


    大門外,突然走來了村北的賈媽媽,站在院牆外大聲的唿喊著父母。


    父母應著,魚貫出門,簡單肩帶馬嘯衝幾句,快步出了院子,疾疾遠去。那一霎,原本打算迎頭相認的馬嘯衝頓時失落到了極點。


    還好,搗蛋鬼馬嘯衝還在,所以,他滿懷希望的飛向馬嘯衝。


    “衝兒?衝兒!”


    馬嘯衝對他的唿喊充耳不聞,雙手死死的扒著門板望了很久,直到父母三人的腳步聲消失,才小心翼翼的出了屋子,站在院落中,雙手眨眼,遠遠望著。


    馬嘯靈終於飄到了弟弟的麵前,突然歡喜失笑,急忙伸手摟抱,卻怎料,這一抱虛空無力,簡若魘夢。


    馬嘯靈悵然而立,口中自言自語卻又不知說的什麽,一顆心剛剛歡喜起來又霎時跌進失落,目光淚染,搖頭凝望。


    馬嘯衝衝著空中打了兩個噴嚏,扭頭跑迴屋中。不一會,取來火刀火鐮,蹦蹦跳跳的跑向廂房簷下的柴垛,那裏有個被他偷偷挖出的小洞,探頭鑽了進去。


    馬嘯靈雖然神傷但滿臉愛意,他不知弟弟拿著火刀火鐮鑽進柴垛的用意,所以,縱身飄了過去,一眼望去的一霎,不由得啞然瞠目,緊忙探身去撲那業已燃起細火的柴草。


    “衝兒危險,快點離開?”


    馬嘯衝拚命大喊,身子猝然向前卻攪起了一股疾風,那火勢一經風吹立時變得濃烈。


    馬嘯衝似已意識火光熾熱兇險,丟了火刀火鐮,連滾帶爬的出了柴垛,一臉愕然的望著,手足無措。


    大火熊熊,瞬間燃起。


    驀地。


    一陣大風驟然吹來,那已然起勢的大火轟然衝天,不一時便燃上了廂房,繼而,火隨風勢,風吹火猛,不過須臾已然殃及鄉鄰。


    慢慢的有人衝出家門,高喊失火,聲嘶力竭。


    便在那一瞬間,大風又猛,直把那衝天的大火推向了整個村莊的各個角落。


    馬嘯靈大驚,眼見火勢已兇,無法挽迴,再見那業已被嚇得體弱篩糠的馬嘯衝仍自站在院落之中嚎啕不止,卻寸步難移,不由得心下焦慌,飛身過去,又拉又拽的卻絲毫不起作用,情急之下,就聽馬嘯衝失聲痛哭,道:“哥哥,救我!”


    馬嘯靈再次淚湧滂沱,起在空中猛然撲下,以期借助下落之勢吹散眼前圍困而來的烈火。


    好在,一股疾風吹來,裹卷了烈火,吹倒了馬嘯衝,他折著跟鬥滾到了院子一旁的地窖口處,稍一駐留,尖叫一聲跌了進去。


    馬嘯衝突然心頭一鬆,麵現笑容。


    此時大火洶洶,已然燃遍了大半個馬家坨,村人們哭天喊地、撕心裂肺的穿梭在烈火濃煙之中,拚命的滅著大火,帶著微許的希望,苟延殘喘著。


    隻是,那那火勢強勁,更有一旁驟狂的大風勁吹,越加的助長著燭天的火勢。


    父母終於發了瘋似得的趕了迴來,可因那火勢實在太大,生生的被阻在了院子之外,撕心裂肺的衝著院內唿喊著馬嘯衝的名字,不過轉眼,一團火浪便將二人吞噬,隨即掙紮、慘叫著,漸漸隨同著隔壁的幾個鄰居一同殞命在這無情的大火之中。


    馬嘯靈瞠目結舌的盯著熊熊烈火之中遠去的親人,半晌迴神,撕心裂肺的呐喊著、驚叫著,傷心欲絕。


    潭邊遊走的十三一見馬嘯靈舉動癲狂,似有異動,剛想上前阻止就聽空中的天音語急聲道:“孩子,那莫要管他,且由他去。”


    流於耳際的哭喊哀鳴漸漸消停,無情兇殘的狼煙烈火終於吞噬了整個馬家坨,繼而,滿眼蕩去,向著更遠的大山焚去。


    而馬嘯靈在那一霎終於四肢乏力的癱坐在了烈火之中,以求自己也能被那大火吞噬,隨著父母一起遠遊,隻可惜,那火悄然避讓,漸漸暗淡下來,可那滿目的焦黑之中卻再也沒了半點生機。


    摩格野在升騰的紫雲與霧靄之中沉沉睡去,漸漸的,身體漂浮如煙,悠悠蕩蕩的起在了空中,她詫異的向前飛著,看到了美麗旖旎的山水,看到了水中悠然自得的遊魚,看到了父王、母後開懷暢意的笑容,更看到了身強體健的王兄正在庭前舞劍賦詩,倜儻風流。


    然而,一切美好都在山色鬥轉之間把她帶到了一個男的身邊,那人白發青影,縱馬架鷹,毫無征兆的掠走了她內心的所有快樂。


    她感到自己會為他的喜怒哀愁而悲歡起落,亦會為他的一舉一動而日夜愁眠。


    隻可惜,就在那失去自我的繾綣之中,她突然感到心痛難當,淚目滂沱時遠見他孤然遠去,毅然決然,無法挽留。


    然後,她看到了那一抹惱人的殘陽和那孤立的山崗,以及山崗之外的一片天色,空曠疏遠,萬千淡然終究難以塞滿她那內心的空虛與傷感。


    是以,她孤零零的跳入一片汪洋之中,無助的環顧四望,抱頭痛哭,嘶聲呐喊,“為什麽?為什麽?”


    那世間已沉,無從迴應,便是淚水也已化成冰晶,凝固在臉龐正中,不落不墜,早然感覺不到半點溫度的撫慰與嗬護。


    鋒離歡身處混沌之中所見到的大都是馬嘯靈的樣子。


    他眉頭緊鎖,親自為自己削著果皮,然後又忙不迭的衝入廚房,查看灶上蒸煮的菜品,然後又忙不迭的倒上糖茶,小心翼翼的遞到自己麵前,吹了吹,柔聲道:“慢著點,小心燙。”


    而自己,卻已然是個大肚便便的孕婦,滿臉焦躁的接過糖茶和水果,語聲厭煩的道:“腿酸,幫我按按!”


    馬嘯靈一聽,緊忙乖乖的低下身,認認真真的按摩起來。


    看到此處鋒離歡猝然失笑,淚雨潸然。馬嘯靈一愣,昂首望著,道:“怎麽了?為何要哭?”


    鋒離歡笑著一抹眼淚,道:“嘯靈哥哥,我很幸福!真的!非常幸福!”


    那一霎,馬嘯靈笑了,憨憨的,有些膩歪。


    馬嘯衝穿過迷霧望見了自己幼時送走哥哥的畫麵,那時的馬嘯靈滿臉期待,偷偷的告訴自己,“弟弟,哥哥出門去學本領,等學成之後,迴來便帶你去東山捉野鳥,好嗎?”


    馬嘯衝瘋狂點頭,但這一等便是數年,直到他們都長成了大人,那捉鳥的期待都一直未能實現。


    帶著遺憾,馬嘯衝苦笑,他在雲靄之間又看到了蘭顰,此時她正滿麵笑意的望著自己,柔聲道:“二公子,蘭顰仰慕之心誠摯無暇,雖然我雲翳女子都身中詛咒,此生無解,可你要相信,此情決然無假,你要如何才肯信我?”


    馬嘯靈苦笑,道:“姑娘此言差矣,您的俯顧之恩,嘯衝感念心懷,隻是,嘯衝此生已然心有所愛,再也容不得她人再近一步。至於那地圖一事,咱們就此作罷,誰都莫要再提。”說著,馬嘯靈轉身而去。


    蘭顰姑娘望著那一身摯愛的背影,終於失聲痛哭,急忙喚來姐妹把那地圖托於交付,可馬嘯衝卻斷然拒絕,飄然而去。


    之後,哭泣難歇,一夜不眠,直至淚水幹涸,整個人都瘦下了一圈。這番愛意幽幽輾轉,外人難懂,縱使身在其中的馬嘯衝亦也蹙眉不解。


    不過現今迴頭再看,這一片真心枉負,著實看著可恨,雖然那一句‘此生已然心有所愛’說的斬釘截鐵,信誓旦旦,可終究言冷齒寒,傷人不淺,更何況那所愛之人在哪兒,自己都尚不知道。


    不過,馬嘯衝也明白,自己如此說辭不過是個拒絕顰兒芳心的一個借口罷了,亦或也是自己對那愛戀的幾許不甘,不甘自於己等不來那登對的人而草草的將就一生。


    總之,在那之後,馬嘯衝再未見過蘭顰,更不知她過得如何,如今眼見她傷心欲絕,自己又頓時自責萬分,愧疚難當,原想上前勸慰兩句可悄然止步的內心促使他撤身而去,不敢再有所沾惹,直到她突然撞到了那人的懷裏,才突然舉得自己的堅持果然是對的。


    “你這人,怎麽走路不長眼?”


    青菱一臉不悅的盯著馬嘯衝,駭得他臉色登時暈紅,慌慌張張的低下了頭,支支吾吾的嚅喏半晌,才說出了‘對不起’三個字。


    那一霎,他遽然確定,此生等待的人就這樣出現了,一如那日洞中醒來的一眼初時,深入膏肓卻又怦然心動,雖命懸一線亦也滿懷鹿撞。


    他想,自己一生終究是為愛而活,無論親人亦或戀人,都可風不顧身,舍死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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