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堰雪城,譚萬行縱馬狂奔,看也不看一眼城門下翹首送行的獨孤顯和一眾民官豪貴,他以為,這一別便是永遠,至於那人人口口相傳的情義都不過是一個逢場作戲的借口罷了。


    青雲山一戰,任務失敗,損了一條好腿,最主要的是讓他看透了人世的炎涼與欺詐,至於獨孤顯,他不過是一個為了自己私利而善於掩藏真實目的的庸人罷了,若說情誼,他為何感覺不到那人心的溫度,就如他統領的堰雪城一般——城外蕭瑟,城內怡人。


    一路風塵,一路坎坷。


    臨近大漠時,譚萬行把那烈馬贈送給了一對年邁的夫婦,因為他們不索報酬的贈給他和孩子一頓稀飯大餅,臨去前還強行塞了幾個煮熟的雞蛋,說是路上喂給孩子吃。


    譚萬行黙而無言,丟下馬,揣上雞蛋,抱著孩子,一瘸一拐的踏進了沙漠,頭也不迴的,就像離開堰雪城時一樣。


    大漠外的燴麵館是譚萬行出行必去的地方,此番迴來依然不改舊習,他吃了麵,教授徒侄墨淩然殺了所有不知死活的‘該死鬼’然後丟下所有的銀兩,難得一笑的辭別了老板娘,直惹得那婦人歡喜了好幾日,癡癡的盼念著,原以為那桃花繽紛,吉日已來。


    可哪裏想到,譚萬行一進焚魔城就如變了一個人,他不言不語,不辨不說,靜靜的任由戒律堂的弟子肆意的對他施著懲戒,至於出錢雇傭的莊家是誰,他自始至終都不曾得知亦未過問。


    數月的牢獄出來,他便迷上了飲酒,如此一來,爾虞我詐的焚魔城裏便多了一個嗜酒如命的瘋子,成了一個別人眼中醉生夢死的傻子,而那被他帶迴的孩子便在這渾渾噩噩之中漸漸成長起來,最終變成了一個隻有番號卻無名姓的可憐孤兒,至於他的命運如何,焚魔城中的每一個外人自然都會帶著滿腹的譏笑,一直翹首靜觀,興趣盎然。


    而那焚魔城外整日企盼桃花落後,瓜果飄香的婦人則一直固守在那小小的燴麵館,麻木悵然的伺候著來來往往的人客,然後若有閑暇,便一個人孤苦伶仃的站在那道口處,一直遙望著大漠之中的焚魔城,偶爾癡笑,竟如處子,也不知那起落的心緒裏蕩起了怎樣的波瀾。


    往事重述,說的人心忽悲忽喜,輾轉難平。


    也當然,這個中隱情,也不是秦玉竹一人所能盡知,幸好身旁伴有南宮不離,他熱心體貼,但有見得、說得處俱都一一告知秦玉竹,如此一來,話都說明,十三亦也報以豁然頓悟貌,常言:原來如此。


    秦玉竹說的累了,輕歎一聲,原想驅著十三早些休息,可不料他竟伸手捧起了一品珠,慢慢遞在母親麵前,淡淡一笑,道:“母親,您看,這是什麽?”


    秦玉竹取過一品珠,仔細一看,詫然道:“你那師父可真是仁義,竟將這至寶一品珠贈予了你?”


    十三一聽搖頭,輕歎,慢慢講起了師父的受害至今的現狀以及獨孤顯托付一事,秦玉竹聽罷豁然起身,渾身戰栗不止。


    她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原是一番好意,想要憑借一品珠感謝一下好心的恩人,卻不想給他帶來了如此巨大的災禍,再想想這些年他替自己撫養孩子所受的苦累,不禁心頭一酸,哭著道:“你師父他······他現今過的可好?”


    十三一見,忙安慰道:“母親,您不必過慮,師父現今過的很好,逍遙自在、無拘無束的,就像個快活的老神仙。”


    秦玉竹被十三這話逗得破涕一笑,但若真說恩人活的逍遙似神仙,恐怕任誰都難相信,畢竟那大漠之中,風沙磨礪,怎能逍遙得了,至於那神仙一說,恐怕也就隻是個苦修渡劫的神仙罷了。


    至於至寶一品珠,雖然世間對其追逐者無以計數,可在秦玉竹這類的修行者看來就如一個普普通通的玩件兒。


    可縱使如此,當初奉贈譚萬行亦是一番真心,盡管它惹事害人、福禍難定,但總歸都是沒有料到,最終獲利者竟是那不相幹的獨孤顯——即便他死了都還要托付兒子替他護送著前往堰雪城。


    秦玉竹心頭盤算踟躕,吃然苦笑,縱然她早已修煉入聖,心中嗔怒不顯,可碰到了切身的愧欠,比如譚萬行、比如十三,她總都難免心起漣漪,心思蕩漾,縱使那送出的禮物如何處置,早都與已無關。


    秦玉竹看著十三,悄然想起了古賀金歌,心中暗自思忖:假如夫君在世,遇此一事,會當如何處置?


    是以,輕歎一聲,對著十三正色道:“孩子,雖然這一品珠與你機緣不淺,可那獨孤城主臨終所托亦不能或忘,你要誠信辦事,完好無損的將這一品珠送到那堰雪城中。”


    十三一聽,緊忙起身,躬身施禮道:“母親教誨的是,孩兒謹記在心,一定會將它處置


    妥當,不辱父母遺風。”


    秦玉竹一聽欣然頷首,望著十三自有說不出的歡喜,那時涼風驀然和暖,夜蟲啼鳴,滿天群星閃耀,這穀中的夜色竟有說不盡的怡人暢懷。


    翌日,南宮不離又將這穀中不適之處詳細打理一番,帶著二妹辭別秦玉竹母子,匆匆折返蜀南青雲山。


    臨別前,母子對南宮不離千恩萬謝,倒是一旁的魔格野為免尷尬,戲說事情忙過再去青雲山好好打擾盤桓,直喜得南宮不離連說‘企盼’然後,駕雲而逝。


    送走南宮不離,秦玉竹又突然想起風華一事,便帶著十三和魔格野一起尋了處風水極佳地,取出避入花種的風華,悠然長歎,道:“苦命的孩子,希望這山穀的景色不至令你厭棄,從此餘生,有我和你金歌伯伯陪伴,亦不覺孤單寂寥。”


    說話間,十三徒手種下花種,說來奇怪,不出一刻,那花種竟生出了嫩芽,然後眼睜睜的看她長起、成株,繼而蔓延開去,不出半日,那一條不大不小的山穀竟全都生長起了鵝黃淡雅的美麗花海。


    望著花海,十三心緒輾轉,癡望良久,靜默無言。


    魔格野深知十三哥哥心中的悲苦,於是挽著秦玉竹,二人悄悄的到了另一處山坡,閑談之中,魔格野想起了生死界中舍己為人的西地歌者勿念傲和他苦苦尋覓早亡的妻子,於是哀求秦玉竹能在這山穀之中給他夫妻二人置辦一處風景,以慰那豁達仗義的亡靈。


    秦玉竹一聽淺淺一笑,道:“孩子,這些你就不必擔心了,你看那裏。”說著,伸手向下一指,就見那坡下的穀裏滿眼赤豔,怪花怒放正盛,原來那不正是勿念傲拚命死護的怪花入魅嗎?


    魔格野大為詫異,就聽秦玉竹溫聲道:“我那施嗣孩兒心細入微,他在生死界中尋到了與你們相關的一切,當然,關於歌者一事兒,他亦怕驀然提及會引起你們心中的傷感,所以偷偷交代與我,暗中植下奇花,不僅如此,還把那歌者死後變做的樹苗交與我手,種在那花叢之下,待等時機成熟,自會長出參天大樹,倒時怕又是另一番風景了。”


    魔格野一聽會心長笑,心中對那變身施嗣的小小子又徒增了許多自豪。


    此後數日逗留,十三便常常跑到那花海之中流連不返,小心的嗬護照看著那些花兒,偶爾,魔格野陪伴而來,也便在那花叢之中輕歌曼舞,信誓旦旦的說些照看十三的動情話。自然,心中愁鬱時她亦會避開十三,獨自前來,一個躺在那花海之中,悄然自語,仿似與風華心無芥蒂的說著那女兒家的喜怒哀愁,然後癡癡傻笑,竟是貼心無比。


    秦玉竹自打有了十三和魔格野的陪伴心中遽然多了許多異樣的幸福,漸漸的,她竟生了想要留住這美好時光的念想,又見魔格野的眉目之間情愫深結,頗為中意自己那木訥、麵冷的傻兒子,於是偷偷選了時間,把那活蹦亂跳的魔格野叫到自己麵前,也不遮攔,開門見山的說了想法,直羞的魔格野滿臉赤紅,氣喘籲籲的逃出了屋子,過不多時又躲在門板之後向裏探了探頭,十分羞赧的道:“一切全聽玉竹姨安排!”話音未落,便又咯咯的笑著跑開了。


    秦玉竹原本就十分喜歡魔格野,隻是近些年,因於一些際會漸漸少有來往,錯過了她的許多成長。如今異地重逢,見她出落的如此美貌可人,心中不知又有多歡喜,假若自己能促成這樁喜事,從此多了這樣一個兒媳,那幸福的日子該有多美,恐怕連夢裏都能笑醒。


    秦玉竹既然知道了魔格野的想法,那剩下的便是打理自己的兒子了。


    於是,夜裏,她躺在床上轉輾反側,不斷的斟酌著明日該如何與十三開口談論此事,當然,思緒未明之時她又無可抑製的暢想起了往後餘日的種種美好,總之,忽而喜悅、忽而凝重,反反複複之間竟都是滿滿的幸福與陶醉。


    同樣心緒難平的魔格野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偷偷的癡笑不已,滿心熱盼著玉竹姨能夠早日促成自己和十三哥哥的喜事兒,假若成婚,在這穀中陪伴二老久居,最好在多生幾個寶寶,天倫共享,那日子——


    魔格野想著想著,臉色緋紅,把頭深深的埋在被中,幾欲狂笑,笑過之後,心中鹿撞的豎起耳朵,以期能聽到十三那平穩舒暢的鼾聲,隻可惜,此時的蟲鳴蛙叫來的過於喧囂,就連窗外遊過的夜風都難察覺一絲一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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