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褚見墨鬼一副驚惶的模樣,隻得將它暫時喚迴,若有所思的看向對麵神情懵懂的少年。


    那目光過於犀利和實質,陸芷扭頭避開,心裏琢磨著如何打破此時的尷尬局麵,便聽到對方開了口,聲音冷淡。


    “七日後,誅魂峰見。”


    說完身形閃出窗外,轉瞬就沒了蹤影,陸芷孤身一人的站在屋中,看著夜空中露出的一角圓月,斂了眸子。


    ……七日後嗎?


    ——————


    地府有三絕。


    判官筆,生死簿,孟婆湯。


    判官筆可勾人世恩怨,生死簿可記輪迴因果,孟婆湯可消前塵記憶。


    我看了眼手裏已經不知是第幾碗了的孟婆湯,沉思片刻,抬頭望向倚著欄杆調戲來往俊俏男鬼的美貌女子,吱唔著開了口。


    “孟婆,你這湯是不是摻了水?”


    孟婆是個半老徐娘,一裳紅衣,給過往的亡魂贈一碗孟婆湯,便能消除前世記憶,重入輪迴。


    說起來,我已不是第一次質疑她的湯了。


    因我每次喝完後,再入來世,仍記得前塵種種,為此沒少與她爭論,皆被其以各種古怪理由打發了過去。後來孟婆索性沒再讓我喝她的湯,我也因此沒能過去那奈何橋,隻每天晃蕩在地府各處,不時問著孟婆同一句話。


    “孟婆,你這湯是不是摻了水?”


    彼時孟婆正勾搭著個俊俏的小生,聞言睨了我一眼,隨口道:“我也不過是個無名小鬼,被拉來贈湯,裏麵有沒有摻水我不知道,你若再來煩我,便叫你下去這忘川河吃吃苦頭。”


    忘川河的水,鬼怪可輕易碰不得,輕者沉溺其中不得上岸,重者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我心下戚戚,匆忙道了聲打擾,便趕緊走開,身後傳來孟婆的聲音,隱約聽得幾句。


    莫迴頭,莫迴頭,塵緣皆斬斷,無情方可休。


    地府不似人間,至始至終都是一片昏暗,唯一的光亮來自閻王殿上方的那顆明珠,每至人間的夜半深更時,便會驟然亮起,指引著新來的鬼魂前往忘川河邊,喝下孟婆湯,走過奈何橋,步入新的輪迴。


    我閑得無趣,坐在彼岸邊的枯椏上,看著來往的鬼魂,或哀嚎不斷,或漠然無語,或絕望麻木,或不知所措。


    肩上被人拍了拍。


    我嚇了一跳,乍然迴首正要罵人,卻是一怔。


    是個公子。


    一身青衣,長發如墨,眉間帶砂,細目長眉,膚若白雪,嘴角含著恰到好處的笑。


    我忍不住感歎,這人長得可真好看。


    就是白得有些不正常。


    你是誰?我問他。


    那人朝我拱手,聲音也好聽分明:在下崔鈺。


    我這才注意到他腰間別著的古怪墨筆,想著這位公子應是陰律司的那位掌事,也不敢怠慢的趕緊起了身。


    不知大人前來,所為何事?


    崔鈺笑了笑,指著不遠處大殿上方的明珠:“你可知那是何物?”


    ……不知。我有些無措。


    許是見我一副被嚇到的模樣,崔鈺的神色緩和了些,溫聲道:你可願聽我講一個故事?


    我遲疑的點了點頭。


    南海有鮫人,歌聲可迷惑來往的活物。其淚能化明珠,食之叫人忘憂,極為珍貴。為此,不論是人鬼乃至神,都渴望能夠擁有一隻鮫人。


    鮫人中有位姑娘,二八年紀,愛上了凡間的一個書生,為此不惜與魔物作了交易,以聲音和眼淚化作的明珠換取一身凡人的皮囊,隻為與書生長相廝守。


    不料那書生考取功名後,與當朝的公主成了親,姑娘傷心至極,質問書生為何負了自己,書生隻說凡人與妖結合,有違天道,便將她棄之如履,從此再未與之來往。


    姑娘由愛生恨,想要報複書生,卻在最後一刻放下了手中的刀,沒有迴頭的轉身離開。


    再後來,姑娘去了地府,到了奈何橋邊,每日給過橋的亡魂贈一碗孟婆湯,讓他們能夠忘卻前塵,重新來過。


    四周一片死寂,我神色恍然,隱約覺著似乎聽過這個故事。


    想來孟婆也是個可憐人。我不禁歎道。


    崔鈺看了我一眼,輕歎一聲:那姑娘將一生的淚都贈予了那個書生,卻不曾換來真心相待,說是可悲,卻是可憐。


    書生在世時,一生清廉,入地府後被封了官職,在奈何橋邊遇到了那位姑娘。卻不想姑娘心裏仍舊相信書生不會騙她,隻問了一句:


    玉郎,你可愛過我?


    書生搖著頭,迴道:不曾。


    姑娘聽得心如死灰,絕望之際,毅然喝下了自己手中的孟婆湯,轉世入了輪迴,至此地府再無孟婆此人。


    崔鈺停了語氣,麵上含笑:你可知,為何自己每次喝下孟婆湯都不能忘卻前塵?


    我搖了搖頭,說不知。


    因為現在的孟婆湯少了一味藥。崔鈺低聲道,那味藥便是鮫人食之能夠忘憂的眼淚,孟婆走後,再無了那孟婆淚,這湯,便叫不得真正的孟婆湯了。


    那姑娘如今在何處?我忍不住問道。


    崔鈺看著我,沒有說話。


    那書生如今在何處?我又問。


    崔鈺搖著頭,還是沒有說話。


    遠處有個紅衣小鬼在喚他的名字。


    我正要提醒一句,他突然上前幾步,與我不過巴掌距離,低聲開了口。


    你許是不知,那姑娘每次過奈何橋時,書生總會站在忘川河的彼岸邊,看著她喝下孟婆湯,爾後沒有迴頭的步入輪迴道。


    言語落下,他已經轉身,朝著遠處走去。


    我突然開口將他喚住。


    書生可曾喜歡過那個姑娘?我問道。


    隱約間,我似乎瞧見那修長的身影晃了晃,默然片刻,低聲開口。


    不曾。


    直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遠處,我心中恍然,一時不知該去往哪裏。


    旁邊有個小鬼走過,見了我的模樣,神色驚訝的朝著身邊的鬼怪指道:


    快看,這姑娘的眼淚變成珠子了。


    我低下頭,這才發現麵上落下的淚凝成了一顆顆明珠,砸在地上,亮得驚人。


    我腳下一軟,捂著臉跌在了地上,怎麽也抹不盡麵上的淚。


    為何,要哭呢?


    我不明白。


    奈何橋邊的孟婆又唱起了往日的歌謠。


    莫迴頭,莫迴頭,塵緣皆斬斷,無情方可休。


    紅衣小鬼迴頭看了眼遠處跪坐在地上哭泣的女子,神色不解。


    大人既然放不下,又為何不願承認心中的喜歡呢?


    青衣男子執著墨筆的指一頓,默然片刻,失笑道:我生前與她人妖殊途,本就無緣,若死後還要強求,隻怕難得兩全,既然如此,各自相安也非是不可。


    可大人您為她斷了仙緣,最終被困在這暗無天日的地府,又值得嗎?


    男子將手中的墨筆別在腰間,迴頭看著遠處的女子,溫潤的眸中掠過些許柔色。


    為何不值得呢?


    為我所愛,盡我所能。


    自是值得。


    ——————


    公主府新來了一位侍臣。


    據說是朝中某位沈姓大臣的幺子,被長公主相中,跟皇上求了過來。皇上與長公主自幼姊弟情深,不顧大臣的抗議,讓那位公子擇日搬進了公主府中。


    人都說那位沈小公子相貌平平,能得長公主青睞,該是他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氣。


    沈宿進去長公主府的前夜,沈大人將他叫到書房,仔細叮囑了些許事宜,中途倏忽停了語氣。


    沈宿抬頭,見父親望著他,欲言又止的模樣。


    “阿宿,長公主性子捉摸不定,喜好美貌男子,可你相貌普通,為父猜測,許是長公主一時糊塗。過幾日便會忘掉。


    你進府之後,切記不要去招惹怒她,待到時機成熟,為父定向皇上請旨讓你迴府,在此之前,為父希望你一定不要與她相見。”


    沈宿點頭,低首說是。


    後來沈夫人過來,說了與沈大人差不多的話,便讓他去歇息。


    沈宿關上門,裏麵傳來夫婦二人的低語,他在外邊站了片刻,稍顯俊秀的麵上看不出什麽表情。


    其實沈宿見過長公主。


    二十多年前,尚在繈褓的長公主被送往城外的寺廟裏休養生息,先皇在位時下過旨,叫任何人不得去打擾她。


    直到兩年前新帝登基,將她接迴宮中,那日天高遠闊,長安城的街市兩旁站滿了百姓,昂著頭看向寶馬香車中那個窈窕朦朧的身影。


    彼時沈宿坐在酒樓之上,無趣的抬了眼,恰好瞥見被風掀起的輕紗攏帳內,女子恬淡低垂的眉眼。


    有人說,長公主國色天色,若非身子嬌弱,臉色常年發白,還真當得起長安第一美人兒的稱號。


    一副皮相罷了。


    沈宿不以為然。


    進府之後,果真如沈大人所言,長公主並未過來找他,沈宿自是樂意,每日領著小廝在院中吃茶賞月,好不自在。


    沈宿以為自己會一直這樣下去,隻需等到沈大人將他帶迴去。


    天不遂人願。


    有一日身邊的小廝久未歸來,沈宿心下擔憂,便獨自一人出了小院,去到外邊那個他不曾熟悉的地方。


    長公主府太大,沈宿轉了半晌,連迴去的路也找不到了,索性蹲在蓮池邊,看著底下的花鯉魚發呆。


    沈宿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做些什麽。


    他自幼長在沈氏夫婦的庇護下,身懷赤子之心,每日隻管鬥蛐蛐兒,或是討堂上二人的歡心,或是帶著小廝去酒樓聽曲會友,活得無憂自在。


    卻絕不會像如今這般,成了一個女子的侍臣。


    正失神之際,身側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你是誰?”


    沈宿側首,怔然的望著那人模樣。


    是個姑娘。


    也不知是哪家的姑娘,未曾束發,些許落在肩上,或垂於身後,一身淺綠色的水袖雲裳,纖長如蔥的手裏舉著個半人高的荷葉籠在頭頂,腳上耷拉著一雙水紅色的繡鞋,目光平靜的看著他。


    很好看的一個姑娘,眸光清明,唇色殷紅,像點了朱砂似的。


    沈宿不敢再看,慌亂的起身行禮,麵上帶了薄紅,許是第一次見這般大膽的女子,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好。


    清淺的香由遠至今,沈宿尚未反應,眼底下多了一雙水紅色的繡鞋。


    “你是新來的?”姑娘開口道,語氣始終平緩,卻帶著些許的不容置疑,“抬起頭來。”


    沈宿下意識的抬頭,對上姑娘盈盈的水眸。


    她突然笑了起來,微眯著眸,神色懶怠:“沈家的那位小公子?”


    沈宿迴了神,似乎也猜到了她的身份,退後幾步躬身行禮,帶著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小心翼翼。


    “沈宿見過長公主。”


    能在府中行走自如,無人阻攔,除卻長公主外,沈宿再想不到別人。


    對麵的人默然片刻,在他快要受不住時,突然歎了口氣。


    “你很像他。”她上前幾步,白玉似的指輕輕捏住公子的下頜,強製的抬起來與自己對視。


    氣息咫尺相聞。


    姑娘稍稍踮起腳,往前傾身,與他附耳,溫熱的氣息無端灼燙。


    “可惜,你不是他。”


    ——————


    遇見阿不的時候,我正雙手合十,對著城外破廟裏的神像,給去世已久的娘親祈福。


    破廟建了百年之久,據說以往香火鼎盛,後來經曆了兵荒馬亂,人煙漸少,至如今,沒有幾個人知道此處竟然還會有個廟宇。


    小時娘親常帶我過來,說她的祖上經常到這裏祈福,且事事靈驗,故而未曾斷下香火,即便是離世的時候,也不忘提醒我常來祭拜。


    我抬起頭,看著上方拈指含笑的神像,心下覺著娘親大概是糊塗了。


    若真有神仙的話,當初我祈佑娘親快快安好,結果來年春日的桃花都還沒開完,她便拋下我一人的走了。


    我心中生怨,又無處傾訴,隻得每次來祭拜時小聲念叨,後來膽子大了些,便指著神像忿忿不已,叱著這世道不公。


    阿不便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


    那個少年一身青衣,抱著雙臂翹著腿的坐在神像肩上,將將及肩的發用一根木簪挽著,冷白的麵皮上綴著朱紅的嘴兒,眉心描著一朵梅花,細長的眸清淩淩的,看得人一陣的發冷。像是高高在上的神佛,不屑的望著底下世人眼中的貪嗔癡念,看著他們在其中苦苦掙紮,聽著他們的所欲所求,卻從不伸手普渡眾生。


    阿不說聽到了我罵他,所以決定懲罰我。


    我氣極,自己罵的是神仙,又不是他,簡直莫名其妙。


    阿不又說,他就是神仙。


    這人怕是有病。


    許是察覺了我心中所想,他跳了下來,身形修長,煙青色的衣擺葳蕤垂地,眸子微斂,眉目冷清,看著倒真有些話本裏描述的神仙模樣。我真是神仙。他說,隻是以往不現形兒,今日看你模樣可憐,便好心出來一遭,沒成想你這小丫頭竟還罵我,當真是個沒心沒肺的白眼狼兒。


    我反問道:你若真是神仙的話,為何我以往那麽需要你時,你卻不曾出來?


    少年好看的眉眼糾結:何時?


    我平靜的看他:前幾年我娘親重病時,我在你這裏磕了一宿的頭,血流了一地,迴去時娘親的身子都已經冷了。


    阿不道:生死無常,概由天意,那是歸閻王管的事,我一個地上的神仙管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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