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都是同一天,一天24個小時全是同一種模樣,盡然是黑暗和頹敗,沒有什麽分別。


    那個男人又出去了。


    一天不迴來,兩天不迴來,三天不迴來,一個月不迴來,一年不迴來……


    年紀尚幼的時候,我尚且不知什麽是家。隻依稀記得,那個人很少出現在我生命中。


    除了母親整日對窗發呆的麵孔,我已經快記不清所有東西的樣子了。


    過去太久的事物,身心麻木的時候,哪還有心思去注意別的?大多時精神恍惚,好似沒有天真快樂。


    也許,這也不是什麽大事吧!


    她從樓下跳下來那一刻,我剛放學迴來。眼睛裏映射出她從天而降的場景,很清楚。


    我眼睜睜地看著那道身影砸在地上,鮮血淋漓,沒有反應。


    過去了好久好久,我感覺到身心疲憊無所知覺時,眼前襲來一陣黑暗將我吞噬。


    醒來時,滿眼的白色,絲綢飛揚,白帆高掛。我不知道我盼了多久,才見到那道身影。


    周圍的一切已然一片灰色慘敗,我覺得它們格外刺眼。


    白色的布綢漸漸攏成一團灰色的海,包裹在我的周圍。


    那一瞬間,我曾體會到生不如死的感覺。


    我想,我感受的不僅是離別的疼痛吧!


    年幼稚嫩,不懂什麽是離別,不懂什麽是陰陽相隔。我隻是感覺到眼前的一切,盡然成了陌生。


    好多的事情,再與我無關了。


    我曾歎世間一切灰敗浸透,擱我於深淵逃不脫。直到後來,遇到了小涴。


    那位所謂父親的人物,於我而言,存在與否,無關緊要。


    也是,我這樣的人,不該明白什麽是親情吧?母親不愛,父親忽視,從小在孤獨的世界裏長大,原本同旁人,也不該有什麽交流了。


    性子孤僻,長於凡塵俗世之中,如一潭死水,寂靜得可怕。


    曾經做過最叛逆的一件事,大抵是想要逃離那個家了。


    獨自背著行囊逃學,去了一處不知名的小縣城渂縣,在那裏偷偷待了下來,孤獨地藏自己於黑暗之中,漫漫度日。


    我以為那一場十多歲剛出頭的流浪,便已是我後半生的寫照。不知,竟是在那荒蕪人煙的冰涼裏,百轉千迴,見到了她的身影。


    我時常覺得那隻是一場夢,偷偷從窗戶裏看到那座小山上的景色。


    有一個小女孩,總在周末或是平時閑暇的時光裏,跑到那座小山上躺著淺眠,或是無憂無慮地在田野草埂間飛舞,那是我十多歲以來見過最美的風景。


    我的世界,從來都是一片霧蒙。


    我沒有親人,我不喜歡有朋友,我不想讓別人靠近我。


    我怕他們用著一種奇怪的方式對待我。就像那個冷漠的男人對待他的母親一樣——冷落。


    如腳下螞蟻,渺小得近乎看不清楚。她用滿身期盼等著那人歸來,她用呆愣孤寂的背影告訴我,她在等著什麽人。


    那我呢?我算什麽?


    如何才能不是管家恭敬機械的聲音:“少爺,該起床了!”


    “少爺,該吃飯了!”


    “少爺,該去看看夫人了!”


    “少爺,今天的作業還沒做吧!把作業做了!”


    “少爺,該睡覺了!”


    “少爺,老爺可能還不迴來。他在外麵忙,讓我照顧好少爺!”


    “少爺,老爺讓我給您報個興趣班,可以讓您多學點東西,將來對你,也有很大的好處!”


    “少爺,駱小姐來了!”


    “少爺,我來接你迴家!”


    “少爺,飯菜涼了,我叫她們熱一熱再吃吧!”


    “少爺,今年過年,老爺可能也沒有時間迴來了!他在國外出差,行程很忙……所以,少爺還是一個人過了。”


    “少爺,您長大了,應該學著和外界交流了。不要整天把自己藏在這黑漆漆屋子裏,這對您的身體不好!”


    “少爺,老爺說,希望您不要墮落,好好學習,學點真本事。年輕的時候,就應該承受常人不能忍受的磨煉,長大才能更好地撐起一片天。”


    “少爺,老爺……可能又不迴來。少爺還是先吃晚飯吧!”


    “少爺,老爺說,你不喜歡去那些應酬的場所,那就好好練本事。”


    “少爺,作為曲氏未來的繼承人,光有學曆還不管用,還要有足夠的魄力,能帶著底下的員工朝錦繡的前程發展才對!”


    ……


    那位管家說的話也太多了。我如今能記得非常清楚深刻難以忘掉的就是那一句:“少爺,節哀順變!留不住的人,強行挽留,對大家都沒有好處。”


    嗬嗬!


    是啊,因為沒有好處。所以,我就隻能眼睜睜地看到自己的親生母親在自己麵前跳樓自殺還無能為力?


    也就從那時起,我恐高。


    不過四樓的高度,就能置人於死地,多麽恐怖的距離。


    我看到小女孩的身影裏拖著長長的故事。是怎麽一個人,才會喜歡獨自在山野上奔跑,獨自享受著春光爛漫呢?


    滿山油菜花開遍的時候,我忽然興起了一個想法——想去見見那個女孩。


    我觀察了許久許久,一個多月了,快兩月了。


    見她打傘在山包上遊走,見她帶著奇怪的道具在田野裏吹出夢幻的泡泡,見她在我灰色的畫景裏,漸漸撕開了一個大口子,我終於窺到了光明。


    有那麽一瞬間,我突然可以看到色彩了。斑斕的景致,映在割破黑色的瞳孔裏,瑰麗短暫,曇花一現,終是謝了。


    裹著薄薄的衣衫,拖著疲憊的身體,我緩緩邁步上了那座小山。天色有些悶熱,空中的朵朵烏雲幾乎要把陽光通通打敗。


    許久未進食,我的腳步有些虛浮。眼前的景象有些發黑,我輕輕甩了甩,又向前走去。


    我從未如此急迫地想要見到一個人。


    我害怕,來時我在窗邊看到了她的身影,懶懶躺在山包的花叢裏。


    我看不到她的模樣,卻是親眼見她走過去躺下的,她會不會突然離開,讓我白白期待一場?


    不管眼前的路是如何漫長,我都想見見那人真正的模樣。


    腳下不知為何多了一個石頭,我絆了一跤,摔在了地上。膝蓋處接連傳來疼痛,我也懶得關注。


    眼前阻我的一切,都抵不上我想見她的意誌。一路跌撞前進,到了那座山包上時,眼前花叢裏清楚地烙了一道身影。


    我的眼眶有些發紅。


    走過來的一路,我又摔了幾腳,全身都很痛,腦仁發痛,視線快要模糊了。


    我睜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那個人的模樣。徐徐的掙紮中,那個人的眉眼清晰地倒映在眼波裏。


    平凡的五官,並沒有什麽出彩的地方。搭在地上的腿微微晃著,我看清了她眼角的淚珠。


    是怎麽樣的悲傷,才會讓她這樣難過?連閉著眼睛都能哭?


    心腔處滑過蔓延的情緒,來不及說話,我的身體就直直墜下,砸出了明晃晃的響聲。一聲聲輕輕的溫柔細語在耳邊迴蕩,我的眼皮在激烈地打著架。


    一番鬥爭過後,我瞧清楚了她的模樣。微微上揚的眼瞼,眼角的淚水已然不在。她抿唇時右臉邊深深溢出的酒窩,差些要了我的命。


    我想要開口說話,無奈喉嚨發澀,隻是說出了支支吾吾的話語:“你……我……我……”


    眼下轉來天昏地暗,眼眸合上的刹那,我瞥見那塊白色的菩薩項鏈戴在她的脖頸上,格外醒目。


    那上麵顯然還有字跡,隻是沒有機會看清,我便陷入了黑暗。


    “同學?同學,醒醒!”


    是她的聲音嗎?


    真好聽!


    我好像還沒有聽到這麽溫暖的聲音呢!


    “同學,你醒醒啊!你到底是誰?你家在哪兒?我……我該怎麽辦呢?是送你去醫院嗎?對,應該送你去醫院!”


    我處在一個黑色的空間裏,看不到外麵的世界,卻能聽到她的說話聲。感覺到身體一個騰空,她就將我背上了。


    那麽瘦小的身體,真的能承受住我的重量嗎?雖然我沒有吃飯,可還是很重呢!


    我有些慌了。


    可事實是,我所有的慌亂,皆屬多餘。


    那段路走了好長好長,又短得過分,來時費盡千辛萬苦,迴時輾轉無風。


    我隻是聽見她輕輕說著,幾乎是聽不到的微弱的話語聲,溫溫地響在耳邊:


    “你千萬不要死!死了就看不到外麵的好了!小朋友,不能死!我們都要好好地活著!


    即使悲傷,也要尋著求生的本能活下去!因為,我們都是獨一無二的人啊。別人厭棄不喜,那就隨他們吧!”


    一種奇怪的感覺席卷而來。


    我忽然被震住了!


    一個陌生人竟然也會這樣去關心另外一個人?到底是什麽樣的人,才會說出這樣的話?她怎麽會知道我有悲傷,有鬱鬱纏結的絕望和失落?


    可是,我不是小朋友啊!


    我才不是小朋友!


    這樣的一個小女孩,會用這樣的稱唿和我說話?她也不過隻是一個小朋友啊!


    我的心像是墜入了無邊無際的糾結掙紮中,四周光明籠罩,絲絲縷縷溢入了我的心尖。


    她再沒有說話,隻是背著我從那座小山上急急衝了下來。雖然速度很快,卻是穩穩地護住我,沒有讓我在她快要跌撞的腳步下跌下。


    很溫暖,很動容。


    那是我從來沒有感受到過的關愛,是震撼,也是開始。


    隻是那時不懂得,那時也不知,我苦苦尋找的人,終於在若幹年後,與我相逢,完全出乎了我的意料,顛覆了我的思想,照亮了我的整個人生。


    後來,可能是因為實在太累了,我沒有控製住,暈了過去。


    意識陷入了混沌,可我的夢裏,卻是不斷勾勒出她的模樣,懶懶散散,在後山的盛景裏肆意遊翔。


    那是我可望不可即的光啊!


    我從來沒有覺得,我還可以因為一個人,心神晃動,滿眼花開,翻飛雋永。


    醒來時,沒有了預料中的那個麵孔,反而成了那張看了十多年的臉,一成不變的,死氣沉沉的,老氣橫秋的,甩也甩不掉的討厭。


    他出口的第一句話,還是那麽機械無趣:“少爺,您終於醒了!您睡了好幾日,醫生說是餓暈了。您應該餓了吧,我去叫廚房端東西過來!”


    一點兒也不意外他的話。


    迴到了熟悉的環境,全是映入眼簾的黑,所有的黑,所有的灰暗,了無生氣。


    我已經被帶迴了g城。


    一瞬間,腦海裏湧出鋪天蓋地的失落。像是被抽去了希望似的,一切都變得不好了。


    不顧阻攔,我還是想要去尋找那個從未說過話的人,我想去看看她。我們最好的相識方式,想來是我道謝了吧?


    我想去感謝這樣一個陌生人,謝謝她給了我生活的力量。她給我說要與悲傷作戰的那一刹那,我就有些想通了。


    也許,無聊無趣的日子,會過去了呢?


    可是,我又不滿足眼下的情境,我要離她更近一點。如果能有這樣一個朋友,那有多好啊!


    外麵的人不是都喜歡交朋友嗎?那我也喜歡啊。


    我終於想要擁有一個朋友了。


    所以,我得為我的想法做出行動是不是?


    再次來到渂縣,已經是七八天後的事了。我走上了那座小山,等了一天兩天……又是周末,卻是沒有見到她的身影。


    她是不是不會來了?


    可是,我又怎麽會放棄呢?那是我第一次想要和一個人結識,這樣稀缺的機會,我怎麽會舍得放棄?


    我不能。


    每逢周末,我就去那裏等啊!


    隻要心懷誠意,想要見到的人,總會再見的。


    上天不會允許一個深情的人受傷,他不會讓默默等待的人憑白浪費了青春。


    是這樣的。


    一定是這樣的。


    我如是這麽想。


    許是年輕時太無知了,總是以自己單純幼稚的想法,去判斷這世界所有的規律,一味地以為,世界的中心永遠在自己身上,宇宙圍著你轉。


    等了幾個月,第一個冬天來了。


    在大雪紛飛的天氣裏,我踏著雪景在那裏等啊等啊,滿天的白色飛在了我的發梢上,我隨手摘下捏在掌心,會在心裏想啊:


    這麽好的景色,你怎麽舍得不來看呢?不看,你是不是會有遺憾呢?


    陌生人,小朋友,為什麽,我就是,等不到你呢?


    你是不是,不是這裏的人?


    你是不是,隻是世界的一個旅人?


    我不相信我們的緣分僅止於此。


    一人遇到另外一人,又怎麽隻有這麽淺的緣分?


    如果沒有做朋友的緣分,那至少,給我個奢侈的機會,讓我能在人群中遠遠瞥到你一眼,一眼便已足夠。


    我隻想,隻看你一眼啊!


    我不想錯過這樣一個人。


    那時我是這樣想的。


    初三了,我和那個人置氣,來了渂縣四中。


    這裏是離那座小山最近的地方,按照你這個年紀,應該是這裏的學生吧!


    我們是差不多的年紀,應該都是在上初中吧?


    抱著最後的希望,和那個人周旋成功,我進了渂縣四中。在這最後一年裏,我會遇見你的對不對?


    這個學校這麽小,一定可以遇見你。


    可當霜華漸起,漫天大雪又紛紛揚揚灑下的時候,我依舊沒能從生活中找到你的蛛絲馬跡。


    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讓我怎麽也尋不著。


    心裏的念頭被藏得很深很深。


    也許,這樣的天使,這樣的仙女,隻會下凡一次吧!


    她已經迴到了天上,不戀俗塵了。我那次陰差陽錯的,用了畢生的緣分才遇見的吧!


    那以後,我的運氣應該已花光了。


    後來,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我的身體裏住了一個人,明媚歡笑,善良憂傷,與世隔絕,世俗不染,美得過分。


    一見傾城。


    我為這樣的感覺深覺無力,也覺得十分荒謬。真是好笑,竟然會在意這樣一個人,或許是魔怔了吧!


    那個曲深,不再像我了。


    彼時不過少年,不懂什麽是喜歡,唯一確信的是,心中覺得那人格外親近。


    一眼望去,就無法控製自己的心跳,無法控製自己的行為,無法控製自己那雙早已淪陷的眼睛,一開一合,皆是那人的模樣。


    鏡中之景,皆是此人。


    思念一起,無風而動。


    思念一個人,是獨自長情的告白。


    等待了差不多快要七年的時間,經曆了滄海桑田,我們——不期而遇。


    那日的陽光著實好得厲害。


    晴空萬裏,湛藍無雲,遍地生花,香延百裏。風中殘留著年華醇厚的氣味,在鼻尖不斷迴旋充溢。


    我再次與她相遇。


    無人知我那時心情何如。


    已經不能用言語形容了。


    貌相是變了些,可那帶著菩薩玉墜的習慣,總是喜歡一人獨處的習慣,依舊沒有改變。


    她居然會擠兌人了?


    哈哈,意料之外,卻又格外的有趣。


    億萬分之一的機會,我怎麽會放過呢?趁她睡著的機會,我把那塊懷表放在了她的身邊。


    說起那塊懷表……還真是……


    那是那個女人的遺物。


    是她唯一親手遞給我的東西。


    那時我沒有接受。


    心裏那股別扭勁作祟,我不想要那個東西。直到真的麵對離去不舍糾葛,想要挽迴什麽時,一切已然千變萬化,不再劇中。


    後來追憶,便隻能借助這種原本沒有任何意義的東西聊以解憂。


    我心中的人,不管過去多少年,定然還是如初見般美好。


    所以,我悄悄離開,卻又堅定地認為,她會收起那塊懷表還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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