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國國都外。


    城中民眾紛紛被禁軍組織趕出了城,且並沒有就此止步的意思,人們排成長隊,蜿蜒前行,幾乎人人都在抱怨。


    一位在朝堂上身居要職的高官站出來,對著旁邊的士兵就是一通斥責,那士兵不為所動,待他說完,利落的抽出腰間佩劍,露出閃著寒光的一半劍刃。


    “說完了嗎,說完了站迴去,繼續走。”


    他竟半點也不給官員麵子。


    趙嚐帶著一家老小走在隊伍裏,張氏沒有看見女兒,一路上哭哭啼啼,趙鄺始終陪在她身邊安慰。


    趙嚐一步三歎,念著自己那點家底,又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心情煩悶不已,再加上張氏這麽一鬧,他氣極,轉身就要一巴掌打下去。


    周圍的兒女紛紛勸誡,卻無一人上前阻攔,隻有趙鄺擋在張氏麵前。


    趙嚐泄了氣,甩袖而去。


    經此一事,張氏不太敢哭了,抽噎著問趙鄺,“鄺兒,你姐姐到底哪裏去了啊。”


    趙鄺又哪裏會知道,他心裏同樣忐忑,卻並不敢表現出來,隻是重複地安慰道,“她興許一會兒就迴來了。”


    人群繼續前行,前不見頭,後不見尾。


    忽而天上劃過一道光,流星墜落似地,落在隊伍的最前頭。


    領隊的方鈞子怔了怔,遲鈍地意識到麵前的女子是妖。


    “大膽妖孽!”


    他這一聲喊出來,周圍的禁軍以及國師府弟子紛紛拔劍相向,神情警惕。


    柳清漪無奈地將手一攤,“我可不是來找你們打架的,為何城裏的人都走光了,你們是要去哪?”


    柳清漪被長泠帶走之後,昏睡了很久。


    她原本還擔心長泠利用自己威脅赤曦,可當醒來的時候,周圍空無一人,就連困住自己的禁錮都不見了,她在城裏找了一圈,趙國國都成了空城不說,街道上還盡是趕人走的禁軍,她這才跟出來看看。


    方鈞子將她上下打量一番,忽而想起燁鳥身邊那隻螳螂妖。


    “你是燁鳥的人?”


    柳清漪眼中一亮,“你知道赤曦在哪兒?”


    “他們都在我國師府中,姑娘要尋人,自去便可。”


    “那便多謝了。”


    柳清漪謝過後,眨眼又消失在眾人麵前。


    一個將領模樣的人提劍要追,卻被方鈞子抬手攔住。


    “國師?”


    “無礙,她此刻迴城中去,不過是找死,非我族類,何必要攔呢。”


    *


    趙瀟瀟其實早就從皇宮中出來了,嚴格來說,並沒有誰關押她,反倒是她自己賴在那兒沒走。


    當她看著空城般的國都,第一時間跑迴了家。


    趙府裏空蕩蕩的,沒見著張氏,也沒看見趙鄺,她反而鬆了口氣。


    沒了後顧之憂,她心裏愈發堅定,轉而奔向國師府。


    國師府的大門已經不見蹤影,外麵殘留著強大的靈力氣息,意味著曾有人在此地布下強大結界。


    趙瀟瀟往國師府裏逛了一圈,仍是半個人都沒見到。


    她心裏不解極了,一邊撓頭一邊走出國師府的時候,卻撞上了匆匆趕來的柳清漪。


    “柳姑娘?!”


    “是你?!”


    兩個人顯然都很意外。


    趙瀟瀟最先反應過來,“赤曦姑娘他們已經不在這裏了,不知道他們是否安好,有沒有阻止壞人的陰謀。”


    柳清漪同樣一無所知,隻得聳了聳肩。


    兩人一籌莫展之際,趙瀟瀟忽然瞪大了眼睛,指向柳清漪身後。


    所見太為震撼,她甚至一時失聲。


    柳清漪不明所以,迴頭看去,也愣在當場。


    灰蒙蒙的天空之上,日月同輝,日光與月光糾纏在一起,赤紅的靈力與銀白的靈力纏繞,最終將天空分割成兩部分,隨著縫隙逐漸擴大,宛如一扇門緩緩打開。


    來自上古的氣息席卷大地,強大的靈氣宛如從天而降的手掌,將柳清漪壓製倒地,而她毫無反抗之力。


    “柳姑娘,你怎麽了?!”


    趙瀟瀟似乎完全不受影響,訝異上前,想要扶起柳清漪。


    柳清漪兩手撐在地麵上,忽然嘔出一大口血來。


    “別管我,上古神現世,這是在威逼我們屈服於他。”


    “上...上古神?”


    柳清漪翻了個身,認命似的平躺在地,額上青筋直冒。


    “洪荒的門被打開了,人族受影響最小,趁還有機會,快逃吧。”


    趙瀟瀟蹙眉,“我若逃了,你怎麽辦?”


    “聽天由命。”


    “什麽狗屁天命。”趙瀟瀟不理會她的推拒,堅持上前把她扶起來,背到背上,“你要是死了,赤曦姑娘知道不知會有多難過,你也不想看她難過吧。”


    柳清漪本就是個小妖,此處距離洪荒封印開啟的位置太近,她的意識已經模模糊糊,但還是迴答了趙瀟瀟的話,“不想。”


    趙瀟瀟咬著銀牙,暗下決心,“那我們就一起活著走出去。”


    *


    天壇,顧名思義,是趙國王族祭祀上天的祭壇。


    此時此刻,天壇周圍被強大的靈力包圍,陸塵心一人站在其中,玄魄燈和火精漂浮在他麵前,輝映著天上的日月。


    結界之外,非痕看顧著赤曦的身體,容真一臉警惕,少有的透出幾分認真。


    “喂,臭狐狸。”


    容真一眼瞪向說話的非痕,不言。


    非痕自顧自說著,“你有看見我家魔君嗎?他早八百年就出門尋你了。”


    “沒見著。”容真沒好氣道。


    她雖然嘴上這麽說,心裏卻忽然想起自己被墨姝和姽落重傷的那一夜,冥冥中似乎有人一直在保護她,後來李嵐成出現,她以為是李嵐成奉命而來,可如今聽非痕所說,似乎是魔君。


    她別開臉,不想讓非痕看見自己的表情,但非痕哪怕沒得到任何迴應,也喋喋不休地說著。


    “我都跟他說過了,你是隻沒良心的狐狸,他偏不信,現在倒好,把自個的心搭進去,什麽也得不到,造孽啊。早知如此,我當初就不把你趕出魔界了,至少留你陪他玩玩也不錯,你說是吧?”


    容真再次怒目而視。


    “你有病嗎?”


    “有啊,相思病,病了十幾萬年了,一直不見好,你有藥?”


    容真啞口無言。


    “說真的,容真,這些年你輾轉於各界,幫梵蓁辦事,到底求什麽?”


    容真冷哼,“跟你有什麽關係。”


    “當然跟我沒關係。”非痕說的理所當然,“我就是好奇,你這一輩子為了一個死人,不覺得無趣嗎?”


    容真不再搭理他,向前走去。


    沒人跟自己鬥嘴,非痕頗覺無聊,歪頭看向旁邊靠在石柱上的赤曦。


    “你看,其實所有人都被困住了。”


    赤曦自然不可能迴應他。


    祭壇中央,隨著封印破開,玄魄燈和火精的光輝漸漸黯淡。


    陸塵心仰頭看天,從封印縫隙中流出的洪荒氣息令他感到熟悉,卻又本能地排斥。


    那一線天光之中,忽而露出一隻巨大的眼睛,俯瞰人間。


    強大的威壓突然降下,陸塵心抬手將火精和玄魄燈取走,退至容真身邊。


    “我會正麵應對,你從側麵偷襲牽製,等待時機。”


    容真有幾分緊張,手心出了薄汗。


    “你行嗎?”


    “可以試試。”


    容真點頭,消失在原地。


    陸塵心握緊了手裏的玄魄燈,迴頭將火精拋給非痕。


    非痕接過火精,兩人恰對視在一起。


    “赤曦就拜托你了。”


    “你慢點死,免得她醒過來看不到你,會發狂的。”


    陸塵心笑了笑,以神力禦風,飛向空中。


    打趣歸打趣,非痕卻半點不敢耽擱,大步走向赤曦。


    燁鳥靠火精維持性命,長泠取走火精的時候,赤曦的確是死了,但這世上還有非痕懂得操縱真火,他隻要將火精重鑄為燁鳥之心髒,赤曦就能活過來。


    赤曦活過來,他們就還有希望。


    *


    陸塵心停在半空,踏雲而立。


    他麵前便是被打開的洪荒之門,霞光普照,在巨大的封印“裂隙”麵前,他顯得十分渺小。


    一道渾厚如洪鍾的聲音自門後傳來。


    “無論過去多少年,你們這些懦弱的神還是一樣愚蠢。”


    那聲音忽雌忽雄,明明一人說話,卻似有千人附和。


    陸塵心嗤笑,“上古之神,不也淪落到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地步?”


    “放肆!”


    古神震怒,殘餘的結界亦隨之一震,浩然的神力衝出,幾乎將陸塵心擊落雲端。


    “若非爾等宵小,吾怎會被囚於此荒蕪之地,如今封印破開,便是吾重整天地之日!”


    伴隨著一道巨大的破碎之音,天空如同一麵被砸破的銅鏡,支離破碎成萬千彩色的碎片。


    在陸塵心眼中,神界所在的天之盡頭燃起滔天業火,火神曾劃分的六界間隔正逐漸消失,六界緩慢融合在一起,最終將迴歸天地初開的混沌時代。


    破碎的天空中,封印破開之處,從金色的光芒裏走出一個神情高傲的女子。


    是梵蓁。


    但一紫一黑的異瞳又在告訴陸塵心,那不是梵蓁。


    *


    在離開國師府,前往天壇時,梵蓁向眾人道別。


    “赤曦會想再見你一麵的。”陸塵心看著她,目光複雜。


    到了最後關頭,也許是卸下了一身沉重的負累,她燦然一笑。


    “會有機會的。”


    陸塵心欲言又止。


    “你這樣,倒不像我認識的幽,反而更像陸塵心了。”


    “我們本就是同一人。”他強調。


    “我有一樣東西,本是贈予赤曦的,如今卻不能親手交給她了,便由你代勞吧。”


    梵蓁這麽說著,卻並未打算拿出什麽。


    “什麽東西?”


    “時候到了,你自然就會知道。”


    梵蓁離去時,天色陰沉。


    來自於洪荒的她,也終將歸於洪荒。


    *


    相隔不過一個時辰,兩人再見麵,卻已是不同的光景。


    陸塵心明白,梵蓁已經迴不來了。


    “神隻是天道的玩物,是被困於天地的囚徒,即便擁有翻山蹈海之能,也不能主宰萬物。”


    “天道?”古神不屑輕嗤,“天道才不會在意這片天地是什麽樣,才不會在意區區螻蟻的生死,如果你將希望寄托於那莫須有的天道,不如趁早投降。”


    “神亦在天命之中,你就不好奇自己的命運?”


    “吾之命,當由吾來書寫。”古神喚出梵蓁幾乎從不示人的佩劍——歸塵劍,眼中殺意肆虐,“曾跟在幽熒身後的小小梧桐,竟也能染指神之尊位,這天地是時候該清理一番了!”


    眼前白光一閃,劍已至眼前。


    陸塵心驚愕避開,劍氣落入城中某座府邸,亭台樓閣霎時間灰飛煙滅,隻留下一道深刻而寬闊的劍痕,將一眾高官府邸都化作廢墟。


    這還隻是隨隨便便的一劍,就有如此之大的殺傷力。


    陸塵心不敢掉以輕心,驅動起玄魄燈謹慎應對。


    在玄魄燈中殘餘的幽熒神力協助下,陸塵心勉強能應付古神玩鬧似的招式,但始終被壓製著,毫無還手之力。


    若非還有容真神出鬼沒地冒出來幹擾古神,他大概早被打趴在地上了。


    實力之間的差距如同無法跨越的鴻溝,但除了等待,他們毫無辦法。


    “煩死了!”


    因為容真數次不痛不癢的騷擾,古神終於動怒,暫時放棄了對陸塵心的進攻。


    他負劍而立,狀似沉思。


    忽然之間,他一掌拍向身側某處,隨著一聲悶哼,容真現形,就要跌落雲頭。


    陸塵心一愕,就要去救人。


    古神預料到他的作為,一道劍風襲來,陸塵心不得不躲,再看去時,容真纖細的脖子已經被古神捏在手中。


    “小小狐妖,竟也敢對吾出手。”


    容真蒼白的臉色因被扼住喉嚨而泛著不正常的紅,那一掌打的又快又準,幾乎震碎了她的內髒,即使不被古神抓住,就這樣摔下去,她也必死無疑。


    左右都是死,她反而放肆起來。


    “我認得你。”她一張開嘴,混雜著內髒碎片的血就大片大片往外湧,流過古神的手背,“就是你,把梵蓁從狹間送出來,就是你,在封印之門前殺了梨凰。”


    “是吾。”古神坦然承認。


    容真眼中恨意驟起,她突然不要命似的狠狠攥住古神的衣領,仿佛自己才是那個掌控他人生命的人。


    “既然已經在那種地方了,就乖乖待著不行嗎!為什麽一定要跑出來!為什麽不能讓這個六界安寧一點!為什麽要害死九尾!”


    她聲嘶力竭地怒吼著,控訴著,一張臉脹得通紅。


    古神卻隻是眯了眯眼。


    “想知道為什麽?那不如自己去看看吧。”


    就在容真驚愕之時,古神拎著她走向那洞開的洪荒封印,然後像丟垃圾似的將她丟進了封印裏,丟入洪荒之中。


    “容真!”陸塵心上前要救人,卻被古神迴眸淩厲的目光嗬退。


    “你們覺得自己很正義嗎?那些偽善之神用謊言蒙蔽世人,可這天地有變得更好嗎?”


    歸塵劍擋在封印之前,古神眼中的恨意如烈火,燃燒著整片天空。


    如今的六界很好嗎?似乎也沒有那麽好。


    但至少人人安居,各族互不侵擾,神已不再是掌控天地命運的存在了,天命將一切都壓在神的肩上,他們已足夠疲倦,足夠衰老,這個天地已不再需要神了。


    “也許沒有,但都已不是需要我們插手的事,身為被拋棄的那部分古神,你應當更明白吧,神生來就是要被遺棄的,眾神的時代已經遠去了。”


    “既然你已經有了這樣的覺悟,那就去死吧!”


    突然間風起雲湧,周身靈力通通匯聚於古神手中的歸塵劍,耳邊似有無數哀嚎尖嘯,陸塵心急忙穩住心神。


    在古神身後,一個巨型幻影現形,其麵目威嚴,蛇尾人身,背有雙翼,是古神真身。


    而陸塵心竟認得這個古神。


    曾經與赤曦在洪荒流亡時,他數次從兩人身邊經過,赤曦很怕他,來源於對死亡的本能恐懼。


    強大的威壓撲麵而來,陸塵心仿佛看見一座高山屹立,而自己隻是山腳下卑微的螻蟻。


    他突然明白過來,洪荒之中,古神們或廝殺,或吞噬,早已為了這一日融為一體。


    所以梵蓁的力量日益強大,甚至到了這具身體可承擔的極限。


    沒人能贏,沒有人。


    歸塵劍攜雷霆之勢而來,那一刻陸塵心甚至已經預見了自己的死亡,玄魄燈被劍身周圍的靈氣擊得粉碎,他無處可逃。


    然而預料中的死亡並未到來。


    歸塵劍的劍尖幾乎就在他眼前。


    “你就打算這樣認輸了嗎,這可不是我認識的幽。”


    一道女聲在耳邊響起,光芒四射的歸塵劍上,纏繞的黑氣竟緩緩吞噬光芒。


    女子向前一步,擋在陸塵心麵前。


    “你如果在這裏死掉,那隻鳥活過來就沒人管的住了。”


    “荼蘼?!”陸塵心叫出那人名字,難以置信。


    冥界一直置身事外,陸塵心沒想到她會在這時候出麵。


    “別這麽驚訝,那時候欠你們的,現在悉數奉還。”


    冥界靠死氣修煉,擺脫了靈氣的桎梏,古神的威壓便沒那麽管用。


    死氣腐蝕了劍上的光芒,但也僅是一瞬。


    劍上的光芒再次大盛,古神的力量遠超荼蘼。


    荼蘼意識到兩人之間的差距,一把推開陸塵心,就在那一刻,鋒利的劍氣將她包裹,試圖將她絞碎。


    混亂的氣息籠罩著整片天空。


    黑暗破開光,被死氣環繞的荼蘼毫發無損,她的手臂上纏繞著一根紫色的長鞭。


    自她腳下,豔紅的彼岸花於雲層中盛放。


    “荼蘼。”古神口中緩緩吐出這兩個字,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荼蘼隨意撩了一下麵紗。


    “這麽久了還記得我的名字,看來咱兩的仇很深嘛。”


    “你這個背信棄義的小人!”


    顯然,古神十分的生氣。


    荼蘼卻毫不在意似的,“咱們得說清楚,我從始至終就是站在盤古那邊的,你自己輕信了我,可怪不得我。”


    當年古神之爭,荼蘼的立場一直都是支持洪荒古神,直到最終之戰時,她卻臨陣倒戈,在背後捅了洪荒古神一刀。


    “昔日之仇,今日必報!”


    兩人動上了真格,好在戰場是在天上,否則這趙國國都都會被他們給掀翻了。


    陸塵心自認不是這個水平的選手,默默去找非痕。


    火精仍懸在赤曦冰冷的屍體上,非痕盤坐一旁,額角盡是冷汗。


    “怎麽樣?”


    非痕緩緩睜眼,神情疲倦,“很奇怪,火精雖是思邈之物,但跟隨赤曦已久,理應不該排斥她。”


    “排斥?”


    “心是人之始終,以外物為心者已是異類,火精與赤曦若無法互相接納,此事便成不了。”


    陸塵心望向天空中與古神相鬥的荼蘼,彼岸花海雖然在一定程度上阻礙了古神,但荼蘼顯然不敵,處處被動,顯然支撐不了多久。


    他憂心忡忡,卻不敢表露絲毫。


    “不是火精排斥赤曦,是赤曦不願接納火精。”


    “這...”非痕一怔,“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沒了火精,赤曦便不是不死不滅的燁鳥,隻餘一副炎漿所鑄的身體罷了。


    陸塵心蹙起眉頭,神情流露出幾分悲愴。


    他小心翼翼地用手背碰了碰赤曦冰涼的臉頰,“你的坤塚玉呢?”


    非痕顯然一驚,“你怎麽知道坤塚玉在我這兒?”


    陸塵心向他露出一個“你真的不知道嗎”的表情。


    非痕一想,頓時恍然大悟,但同時又十分驚訝。


    “不會吧,她連這個都預料到了?”


    當初非痕幫梵蓁做事,便是以坤塚玉為條件,坤塚玉有重現過去的能力,他原本是打算借此與思邈道別,可惜這玉揣進懷裏,竟一直沒舍得用。


    他從懷裏拿出一枚玉牌似的物事,交給陸塵心。


    “梵蓁就不怕我早就用掉了?”


    坤塚玉千年方可用一次,為此祝霄通常不會借與旁人,也就是梵蓁開口,才這麽輕易借來,還從不催還。


    陸塵心催動靈力開啟坤塚玉,然後將其放在赤曦腦袋旁邊。


    “她當然不知道,沒人知道,但一開始我們也沒有料到,赤曦會不想活。”


    坤塚玉的光華緩緩流入赤曦的額心,讓那張慘白的臉稍微恢複了些許血色。


    “這有用嗎?”非痕累極了,靠著石柱坐下。


    天上的打鬥五光十色,死氣環繞的荼蘼反而更像反派。


    “我不知道。”


    “不知道?!”非痕驚了。


    陸塵心的目光始終停在赤曦臉上。


    “長泠取火精的時候,她不要命地往辟水陣中走,我不知道她究竟是被幻象蒙蔽了還是清醒的,但她或許此刻正在某處做著好夢。”


    非痕輕嗤,“人都死了,怎麽做夢。”


    “準確來說,赤曦並不算是六界中人。”


    非痕還是一臉的不相信。


    “當初在芒草鎮時,火神短暫現世,道出赤曦心中的鬱結,她身上肩負的責任在淩霄死後被她藏起來了,在我們都不知道的地方,還存在著另一個赤曦。”


    二人同時看向赤曦,火精仍懸在她胸膛之上,微弱的赤色光芒忽明忽暗。


    *


    薄薄的雲層中,將落的太陽一半隱入群山,一半藏進雲層。


    梧桐樹蔭下,女子俯臥在地,手臂支起上半身,伸長了脖子往外看。


    她一刻也不敢眨眼,近乎貪婪地望著天邊夕陽,任由傍晚的風拂起秀發,將頭頂的枝葉吹的沙沙作響。


    “赤曦。”


    聽到喊聲,赤曦戀戀不舍地迴頭,便見到幽走向自己。


    “神尊,你迴來了!”


    那些微的不耐消磨,隻餘下滿心歡喜。


    她迅速從地上爬起來,撲向幽,任由夕陽在身後垂落。


    周圍的一切迅速暗下去,藏在梧桐枝葉間的星火蟲便紛紛跑出來,環繞在兩人周圍。


    赤曦的手臂環在幽的腰上,臉頰輕輕貼著他的胸膛,溫暖的懷抱讓她焦慮不安的心平靜下來。


    她能聽到幽的心跳,每每這時候,她就能忘記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太陽。


    兩人走下問神峰,梵蓁已在木屋前等著了。


    她做了飯菜擺在木桌上,看上去色澤誘人,她自己卻不大有信心的樣子,靦腆道,“前段日子在山下學的,不知道味道如何。”


    “蓁蓁這麽厲害,做飯而已,難不倒你的。”


    赤曦用筷子夾起一塊竹筍放進嘴裏,咀嚼了兩下,笑容僵在臉上。


    梵蓁知道不好,眉頭微蹙,“不好吃的話就吐掉吧。”


    赤曦梗著脖子咽下去,強顏歡笑。


    “誰說不好吃,我覺得味道不錯嘛。”


    一旁的幽跟著湊熱鬧,“真的嗎?我也來嚐嚐。”


    他剛拿起竹筷,赤曦便將桌上的碗都攬進自己懷裏。


    “還是別了吧,蓁蓁第一次做飯,都是我的!”


    赤曦愣是將那桌飯菜吃的幹幹淨淨,甚至梵蓁都產生了自己真有做飯天賦的錯覺。


    入了夜,梵蓁在問神峰上找到肚子圓鼓鼓的赤曦。


    溫柔的月光鋪灑在她臉上,如果不是突然打嗝太破壞氛圍,梵蓁會覺得這一幕是極美好的。


    她在赤曦身旁坐下。


    “我下次會做的更好的。”


    赤曦笑著,“蓁蓁已經做的很好了。”


    梵蓁竟也跟著她笑起來。


    “你吃的時候我真該給你把銅鏡搬來,讓你看看那張臉多痛苦。”


    赤曦誇張地捧起自己的臉,“真有那麽明顯嗎?”


    “下次不好吃就別吃了。”梵蓁別開目光,語氣有些自責。


    赤曦坐起來,挽住她的胳膊,靠在她肩上。


    “蓁蓁,我最近總聽見一些奇怪的聲音,你說會不會是冥界的鬼魂逃來了咱們青合山。”


    “怎麽會,青合是仙山,尋常鬼怪別說來到這兒,就算到了山腳下也得魂飛魄散了。”


    赤曦自然也是知道的,但眉間的愁緒卻散不開。


    “我常在夜裏聽見有人唿喚我,循聲而去卻什麽也沒有,有時你與我好好說著話,我卻覺得你是在與我吵架,如此種種,我漸漸不明白自己是怎麽了。”


    梵蓁眺望遠方,群山被夜色和濃霧籠罩,什麽也看不清。


    “你喜歡現在這樣的日子嗎?”


    “當然喜歡。”赤曦怕她誤會,急忙解釋,“你和神尊都在我身邊,再沒有比這更令人開心的事了。”


    “那就別想那些東西,安安心心地留在這裏就好了。”


    梵蓁的話輕飄飄的,像夜風撩過赤曦的心尖。


    梵蓁不留在山上過夜,因此沒多久就離開了,崖邊又隻剩下赤曦一人。


    她枕著自己的手臂,眼前星光璀璨,落入眼中卻化作微不可見的星點。


    其實有一件事她沒有告訴梵蓁,當看著幽時,她腦海中總會跑出來另一個人,與幽有著不同的麵孔,不同的聲音,不同的眼神,卻是同樣的魂魄。


    那個人看著她,明明一臉的冷漠,她卻仿佛能看穿那張臉,看見他痛苦至極的心。


    那個人不是幽,又是幽,她越來越分不清。


    閉上眼,所見並非黑暗,而是一輪月。


    “你有喜歡過什麽人嗎?”


    “沒有。”


    莫名其妙的對話,心口卻也莫名其妙的疼。


    赤曦當真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膛,很平靜,她沒有心跳。


    “赤曦。”


    幽溫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如從前無數次那樣,赤曦的心卻猛地一跳,她像是在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被逮住了似的。


    “天色晚了,迴去休息吧。”


    聲音漸近,最後停在身後不遠處。


    赤曦的心詭異地跳得很快。


    “神尊。”她聽見自己開口,嘴唇卻微微發顫,“我沒有心跳了。”


    身後的人沉默了片刻,然後蹲下,將手輕輕搭在她的肩上。


    “你是燁鳥,以火精為心,你本沒有所謂的心髒,記得嗎?”


    肩上的手掌寬大溫暖,赤曦卻忍不住戰栗。


    “可我記得從前是有的。”


    她還記得心動的感覺,她怎麽會從來沒有心跳呢。


    “別再想從前的事情了,赤曦,就過我們現在的日子不好嗎?”


    從前。


    她擁有從前嗎?


    她不是一直與幽和梵蓁隱居在青合山上嗎?


    到底是哪兒不對呢。


    “神尊,神究竟是為了什麽存在於世間呢?”


    “當然是濟世。”


    赤曦的心在那一刻沉落無底深淵,她終於明白到底是哪裏不對了。


    她眨了眨酸脹的眼睛,淚水滑落。


    “我是這麽認為的,但神尊不這樣想,他告訴過我,神的存在,是為了犧牲。”


    放在她肩上的手明顯一僵。


    正當幽打算說點什麽辯解的時候,黑夜驟然亮起來,天空中出現了一麵玉石做的鏡子,其中是屬於赤曦的過去。


    藤澤,青合,洪荒,雲壑,人間,鎖妖塔...


    淩霄,幽,梵蓁,陸塵心,柳清漪,出籬,貞娘...


    所有她去過的地方,遇見的人,都是真實存在的。


    可這便意味著,眼前的美好都是假象。


    “一直隻有我這麽想,我希望和梵蓁好好相處,不要總是鬥嘴,希望神尊能永遠在我迴頭就能看見的地方,希望我們三個人一直在這裏,過安穩的日子。”


    隨著她說出這些話,周圍的景色漸漸淡去,即便是身邊最近的梧桐樹也蒙上一層灰蒙蒙的霧,唯有那麵玉石做的鏡子以及其中的畫麵清晰。


    赤曦望著它,恰看見自己與陸塵心在貞娘幻境中所經曆的事,嘴角不覺掛了一抹笑。


    “你看,雖然那些過往充滿痛苦,但並非毫無可取之處,不是嗎?”


    “明知痛苦,何必還要迴去呢。”


    身後的聲音已不是幽,而是她熟悉的,自己的聲音。


    赤曦轉身,在她身後,站著的是另一個自己。


    “躲在這樣一個虛假的地方,總不是迴事兒啊。”她俏皮地聳了聳肩。


    “赤曦”的眉頭卻緊緊皺著。


    “你明明在害怕,怕見他,也怕見不到他。”


    “可我也有自己該承擔的東西,你明明最清楚了,為什麽現在反而攔著我呢?你也不希望辜負了神尊和梵蓁吧。”


    “我不在乎他們怎麽想。”


    “可你在乎燁鳥生來就有的使命和責任。”


    赤曦上前,牽起“赤曦”的手。


    “我們都想在這裏逃避,也都想去麵對外麵的一切,都說燁鳥的命運不歸天道管,那我們來賭一賭吧。”


    “賭?”


    “如果現在我們倆心裏想的是同一個人,咱們就離開這兒,如果不是,就什麽也不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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