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的燈火飄渺搖曳,如同綴在夜空的繁星,又如在夢裏墜落的花火。


    容真的模樣在墨姝腦海中漸漸清晰起來。


    她是鬼哭林中一抹豔麗的色彩,是妖界眾妖裏不拘一格的自在,是六界中飄零的一縷孤魂。


    這世上的每一個孤單的靈魂,都在盲目而執著地追尋著屬於自己的那顆星。


    那容真在找的是一顆怎樣的星星呢?


    “信初,你能跟我說說,你眼中的容真是什麽樣的嗎?”


    兩人一同看向遠處盛了光明的黑暗,信初的眼尾微微皺起,含著不同於這個冰冷夜晚的溫柔。


    “當然。”


    *


    信初出生的時候,容真已經是在狐狩裏活了十幾萬年的老油條了。


    據容真自己說,信初出生的那天,狐狩的穹頂漏了個洞,幾十萬年不曾見過外麵世界的九尾狐們聽到消息就紛紛湧過去看,結果被老翁和容真趕了迴來。


    大家垂頭喪腦地迴到村子裏,剛抱怨了兩句,就聽見一聲響亮的嬰兒啼哭。


    是懷了足月的尤三娘生了。


    眾狐又紛紛興致勃勃地跑去看新生兒,那孩子通體雪白,皮膚幾近透明,一出生就是人形,是從未有過的。


    當老翁和容真累死累活修好了穹頂的漏洞之後,他們迴到村子,便聽說了新生兒的怪異。


    當時累得連眼睛都快合上的老翁猛地睜眼,驚歎道,“莫不是九尾大人顯靈了?!”


    他拽著容真就要去看看孩子,容真卻甩開她。


    “我不去!你愛去你去!我要迴去睡覺!”


    容真當真迴去睡覺了。


    她腦袋沾上枕頭就入了夢鄉,隻是夢裏沒見著周公那個死老頭子,而是見到了一隻通體雪白,長了九條尾巴的幼年小狐狸。


    小狐狸年幼弱小,尾巴上的毛稀稀疏疏,沒力氣地拖在身後,並不怎麽美觀。


    在夢裏,容真把小狐狸抱起來,抱在懷裏,用自己的體溫讓它顫栗的身體平靜下來。


    容真醒的時候,懷裏的空虛感讓她愣了好一會兒神,直望著木屋的頂發呆。


    那時還在夜裏,她輾轉難眠,再未睡著,到了後半夜,她索性起身出門去了。


    尤三娘家容真其實時常光顧,她沒事就會去蹭頓飯,尤三娘一手廚藝狐狩中無人能敵。


    她摸黑進了尤三娘家的院子,一雙泛著幽幽紅光的眼睛在黑暗裏梭巡。


    尤三娘剛生產完不久,不知有沒有醒過,正靜靜地躺在床上,唿吸均勻。


    屋子的角落裏放著一張小小的嬰兒床,看做工是法術造的,除了老翁不會有第二個人做這樣的事。


    容真輕手輕腳地走上去,手碰到嬰兒床邊緣的時候,她的心不自覺顫了一下。


    輕輕搖晃著的嬰兒床裏,那孩子醒著,正睜著一雙大眼睛看她。


    他薄薄的,近乎透明的眼皮看上去那麽脆弱,容真伸出手去輕輕碰了碰,手感奇妙到難以用言語形容。


    她正要收迴手,那孩子卻抓住了她的手指,咯咯笑起來。


    那一刻,容真感覺自己的心都要融化了。


    然而她忘了自己的處境。


    床上的尤三娘聽見聲響驚醒過來,遠遠地,她看見嬰兒床邊站著一個纖瘦的人影,幾乎是下意識地,她就叫了起來。


    “來人啊!有人偷孩子了!來人啊!”


    容真也被嚇了一跳,她突然慌亂無措起來,竟想跑。


    可惜自己的手還被孩子拽著,她不忍心強行抽出來,就這麽被趕來的族人抓了個現行。


    在狐狩中,容真和老翁的地位其實是等同的,平時她雖然不著調,還總愛蹭吃蹭喝,但眾人對她分外尊敬,也算是一個長者。


    可那個夜晚,她蹲在尤三娘家的牆角裏,成了個被抓現行的小偷。


    尤三娘顯然是被嚇著了,臉色一片蒼白,擁著被子坐在床上,被另一個女子柔聲安慰著。


    兩三個壯實的男子把容真堵在牆角,也是一臉的尷尬。


    其中一個抓了抓後腦勺,猶猶豫豫地開口,“長老,這大晚上的,你怎麽還偷偷鑽進人家家裏來了呢?”


    容真自己也覺得沒臉見人,默默把臉埋在肘間。


    她說起話來聲音悶悶地,仿佛是自責極了。


    “我聽說三娘生了個大胖小子,過來看看而已,誰知道你們這麽大張旗鼓。”


    其他人也很無奈,“你要看,等白日裏來看不就好了,現今反倒把尤三姐嚇著了。”


    說起“嚇著”,有人忽然提道,“對,快看看孩子,看孩子嚇著沒有。”


    尤三娘聽到孩子,頓時就清醒過來似的,伸出手要旁人將孩子抱到她跟前。


    守在她身邊地女子起身去抱孩子,容真心裏抱怨道,她也不是長得窮兇極惡,怎麽就會嚇著孩子了。


    那女子把孩子抱給尤三娘,三娘剛接手,一直很安靜的孩子卻哇一聲哭了出來。


    所有的目光都隨著那聲“哇”移了過去,容真也不例外。


    尤三娘哄了好一會兒,哭聲不僅沒有停止,反而越來越大,且聽著有些啞了。


    “再這麽聲嘶力竭地哭下去,豈不是要哭壞了嗓子?!”


    尤三娘的心揪著疼,屋子裏的女子輪換著哄了好一會兒,卻都不見好。


    正當所有人心急如焚卻一籌莫展的時候,容真卻突然站起來。


    她不好意思的碰了碰鼻子,道,“要不我來試試?”


    到了這時候,大家都沒人在意她是半夜偷偷溜進來的了,畢竟她也不可能真的來偷孩子。


    容真有些笨拙地從別人手裏接過那孩子,她從沒有抱過小孩,隻在夢裏抱過小狐狸,可那柔軟的生命落在她懷裏的時候,她頓時竟有了在夢中抱著小狐狸的感覺。


    就在容真出神的時候,那孩子的哭聲戛然而止,伴隨著滿臉的淚水,竟然咯咯笑起來了。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頗感安慰,隻有容真這個當事人懵了。


    “我兒很喜歡長老呢。”尤三娘笑著說。


    容真有些無措地想要把孩子還迴去,畢竟人家親娘還在呢,但尤三姐緩緩搖了搖頭,她把手收迴被子裏,笑容有些疲倦。


    “他喜歡長老,長老就多抱抱他吧,我現在的身子不大好,怕摔了他。”


    容真胸腔裏那顆不安的心這才沉下去。


    她看向懷裏的孩子,“他叫什麽?”


    “白日裏大長老想了許久都挑不出來一個好,他說要今晚迴去翻翻古籍呢,就暫未取名。”


    容真把被孩子拽住的一縷頭發搶出來甩到身後,笑道,“老翁就是這樣,做事拖拖拉拉,總想有個最全保障,不是想得美嗎。”


    “既然這孩子喜歡長老,不如由長老來取名吧。”


    容真怔了怔。


    她急忙拒絕,“我不行的,我肚子裏沒有幾滴墨水,取名這事還是得老翁來。”


    平時天不怕地不怕的二長老突然畏懼起給小孩子取名來,眾人哪肯放過她,都起哄道。


    “起一個吧,二長老起一個吧!”


    容真被鬧得臉頰微紅,頻頻朝尤三娘投去求救的目光,現在大概也就這個親娘能幫她了。


    結果尤三娘卻笑了笑,也說,“起一個吧。”


    容真騎虎難下,她低頭看懷裏的孩子,那孩子也認認真真地看著她,期待什麽似的。


    容真心念一動,小心翼翼道,“不如,叫信初吧。”


    她說完,屋子裏竟沒有半點聲響,她愈發覺得自己提了個糟糕的主意,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可片刻之後,尤三娘卻道,“不失初心,這名字甚好,我便替我兒謝過長老賜名了。”


    屋子裏頓時騰起一片歡聲笑語,容真卻似處在雲裏霧裏。


    懷中這個孩子往後就會被人換作信初,是她起的名字。


    她低頭看向小小的信初,心裏在問,“你喜歡這個名字嗎?”


    卻不想,信初抓著她垂下肩頭的長發,再一次笑了。


    是喜歡的吧。


    容真也笑了。


    從那天之後,容真去尤三娘家去的更勤了。


    她不再隻是蹭吃蹭喝,偶爾幫尤三娘修修桌椅,砍柴打水,還會到廚房打下手,學了兩道家常小菜。


    當然,她幹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陪小信初玩,或者說小信初陪她玩。


    漸漸地,容真與尤三娘和信初如同家人一般,難分彼此。


    信初從一個脆弱的小嬰兒,長成人類十一二歲少年模樣的小少年,都有容真陪在身邊。


    容真會瞞著老翁帶信初到忘情林中去探險,到沉心澤裏抓泥鰍,甚至到枝葉密布的穹頂上去看狐狩之外暗紫色的天空。


    那些狐狩中其他孩子都不敢,甚至不能做的事情,成了信初的日常。


    有一次,容真帶著信初爬上古樹的頂,他們坐在粗壯的枝椏上,身側便是閃耀著光輝的神物,讓整個狐狩得以在死地上存在的九尾的心髒。


    而他們頭頂,是狐狩中唯一一處無法被修補的漏洞,外麵的一切充斥著紫色和黑色的混沌,仿佛一張隨時會吞噬一切的深淵巨口。


    信初有一些害怕,他默不作聲地往容真身邊靠了靠。


    容真扭頭看了他一眼,“你抖什麽?”


    信初不好意思地低下頭,弱弱地說,“我害怕。”


    容真惡作劇似的去揉他的頭發,把尤三娘花了好大功夫給他打理好的頭發揉得一團糟。


    信初一邊手忙腳亂地去阻止她,一邊哇哇亂叫。


    “你幹嘛!迴去被娘看見,要挨罵的!”


    容真停下手,眯眼笑著看他,“臭小子,你知道嗎,你的頭發摸起來特別軟,像狐狸毛。”


    信初努力挽救著自己的頭發,苦著臉抱怨,“我本來就是狐狸嘛。”


    容真又一次笑彎了眼。


    她垂下的雙腿緩緩晃動起來,整個枝椏都跟著晃,嚇得信初立馬抓住了她的胳膊。


    “你娘跟你說過你出生那天的故事沒?”


    提起這件事,信初就興奮起來了。


    “聽過聽過,你不惜半夜做賊,也要來看我呢。”


    容真白了他一眼。


    “自戀的臭小子,我才不想去看你呢,那天姐姐補天補累了,迴家悶頭睡大覺,是你不知廉恥地跑來夢裏找我好不好。”


    信初不比她,臉皮薄,頓時紅了臉,接不上話。


    容真開始自說自話。


    “我當初看見那隻小狐狸,讓我想到了一個人,我後來再來這裏的時候,發現那裏長出了一株奇怪的植物。”


    容真抬手指向閃耀著光芒的九尾的心髒。


    信初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除了光,還是光,他什麽都看不到。


    “可是我什麽都沒看見啊。”


    “有的,你仔細去看。”


    信初瞪大了眼,可最終看得眼睛酸了,疼了,也還是什麽都沒有。


    他有些失落,容真卻突然笑了,“逗你玩呢。”


    信初生了悶氣,閉上眼揉眼睛。


    然而就在他閉眼的那一刻,容真臉上的笑容卻沉下去。


    她麵無表情地看向之前指向的地方,在那裏,耀眼的光輝之中,生出了一株長相奇特的花。


    花有透明的莖稈,並蒂雙生,如同神物。


    但容真管它叫伶仃草。


    信初揉了好一會兒眼睛,周圍卻再無聲響,他怕容真丟下自己跑了,匆匆睜眼,好在容真仍在身邊坐著,靜靜地仰望頭頂的虛空。


    她這個人鮮少靜得下來,突然安靜的時候,就會顯得十分珍貴。


    不過信初不喜歡她看著什麽出神的樣子,因為那時的她看上去心事重重,很不開心。


    “容真,你總是跟我說外麵的東西,是因為你想出去嗎?”


    容真一巴掌拍在他的腦門上,一聲脆響,信初立馬捂著額頭後仰,差點沒摔下去。


    容真一把把他撈起來,斥道,“沒大沒小,我的名字是你直唿的嗎?”


    信初賭氣似的道,“是!長老!”


    容真這才滿意了,心滿意足長長地“嗯”了一聲。


    “你可知道我在狐狩待了多少年,是個人都該膩了。”


    她想走,信初很不開心,小小年紀皺起了眉。


    “可是外麵看起來那麽糟糕,一定也很危險吧,你要是出去了,豈不是很可能就迴不來了。”


    容真勾起唇角,“臭小子,我要是真能出去,就沒想過要再迴來。”


    “不行!我堅決不同意!”


    容真扭頭看他,隻見他抱著手,臉頰氣得鼓起來,像兩個薄皮大包子。


    她揪了一把“包子”,笑著問,“那你和我一起走,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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