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個肅王軍的士兵在姽落鬼魅般的行動中輕易被解決。


    她在已經死透了的王校尉身上翻了半天,最終找到了自己的目標物——令牌。


    對她來說,這場小小的鬧劇本該就此結束,但當轉過身時,她看見了趙秦。


    趙秦仍然拄著半截長矛,愣愣地站在原處,正看著她。


    她拿著令牌的手一緊,眉頭輕輕蹙了起來。


    趙秦與陸歸心是很好的兄弟,她常與陸歸心待在一起,自然也與趙秦相處得多,兩人雖沒有太多交往,但畢竟同生共死過,也能稱一聲兄弟。


    姽落有一瞬的慌亂,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做了。


    令牌硌得手心疼,她最終還是抬腿向著趙秦走去,想要解釋。


    但當她真的走近時,趙秦突然從震驚中找迴些許神智,驚惶地向後退去。


    他一邊後退,一邊失神地喊著“別殺我”,他的腿本就受了傷,退了幾步便被陸歸心絆倒摔在地上,在麵對千軍萬馬時尚無懼意的老兵,卻在姽落麵前涕泗橫流。


    姽落心裏難受,停下了腳步。


    “我不會殺你的。”她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陸歸心,眉頭皺的更緊了,“隻要你不把剛才看到的說出去,我會帶你和陸歸心安全離開這裏,助你們建功立業。”


    “妖!你是妖!休想騙我!”


    趙秦的話本沒有什麽不對,可他眼中的恐懼和憎惡像一把刀狠狠戳在姽落的心窩。


    姽落的唇抿成一條淩厲的線,如同一根繃緊的弦。


    片刻之後,那抹線消失,她開口道,“沒錯,我是妖,且才殺了不少人,若你不想成為下一具屍體,最好乖乖地照我說的做。”


    趙秦卻根本不願妥協,他擋在陸歸心麵前,大義凜然。


    “虧得歸心這麽照顧你,你卻騙他!我們自從軍那一刻起,就是注定要倒在戰場上的人,無需你這妖女救!”


    陸歸心從始至終一動不動,滿身的血跡分不清是他自己的還是別人的,姽落站的遠,甚至無法用法力探到他的心跳。


    她心裏著急,便不打算繼續與趙秦耗下去。


    “既然你想死,就自己去死吧!”


    她形如鬼魅,速度之快讓趙秦這個已經重傷的人族根本反應不過來。


    她繞到趙秦身後,拽住了陸歸心的一隻手臂,觸手的肌膚冰涼,她意外地發現自己心裏也跟著一涼。


    便是那出神的一瞬,趙秦撿起掉在手邊的半截長矛向她刺去。


    姽落從小在不擇手段的打鬥中成長,她幾乎是憑著本能反擊,奪走武器的動作幹脆瀟灑,頓時形勢立轉,矛頭對準了趙秦。


    她沒有想要刺出去的。


    但她沒想到趙秦會撲上來。


    矛頭刺穿皮肉的聲音讓她握著木製長杆的手一顫,立馬鬆開,可已經晚了。


    那半截長矛穿透了趙秦的腹部,趙秦撲倒在陸歸心身上,他溫熱的血流出來,剛好落在陸歸心的另一隻手臂上。


    姽落沒想到會這樣,有一瞬的失措。


    但也隻是一瞬罷了。


    所有人都死了,沒人會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


    她的手順著陸歸心的手腕滑到手掌,冰涼的像是一個死人,但她知道陸歸心還沒死,至少對她來說,還有救。


    她帶走了陸歸心。


    在那片隻剩死屍的土地上,時間本該帶走一切,但趙秦活了過來。


    他靠一路乞討到了鹹陽城,過著有今日沒明日的日子。


    但那裏很快陷入戰亂,不久之後,主將的名字變成他曾經的戰友,陸歸心。


    鹹陽城破後,他被肅王軍抓了壯丁,將靖王軍圍在風眠穀中時,他沒想到自己會再次見到已是他噩夢的妖。


    姽落成了肅王的座上賓,為肅王出謀劃策,乃至行軍布陣。


    就在風眠穀將被攻破時,天雷降下,正披在姽落身上。


    在漫天黑煙之中,周圍皆是驚慌聲,唯有他一人在人群中大笑。


    天降雷罰,是那妖女的報應到了!


    陸歸心反攻之後,情勢立刻逆轉,肅王軍被打散,趙秦也趁機逃了出去。


    他一路裝作難民,隨靖王軍迴到鹹陽城,打算與昔日的老友重聚。


    他以王校尉殘部之名拜訪,但並未見到陸歸心,而是直接被帶到世子麵前。


    世子聽了他的遭遇,深表同情,並將他留在身邊。


    不久之後,陸歸心離開鹹陽城,再次踏上征程,趙秦沒能見到他。


    等陸歸心打完仗迴來時,他興高采烈地準備了好酒要與當初的兄弟慶賀,卻聽說了陸歸心要成親的消息,而新娘正是姽落。


    他摔了酒壇,怒發衝冠,要到將軍府找陸歸心,當麵戳穿那妖女的麵目,卻被世子攔下。


    他相信世子,正如當初的陸歸心也相信世子。


    世子不忍他二人的兄弟情誼受損,提出自己去勸說陸歸心。


    趙秦等啊等,最後卻等來大婚的消息。


    而他混在禁軍裏,更是親眼見證了陸歸心護著姽落。


    陸歸心護著妖,便不再是他的兄弟。


    *


    趙秦的講述終止,姽落的眼淚仍在流,陸歸心卻停下腳步。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該上前,還是迴頭。


    “她是妖,你還不明白嗎?”趙秦的語調隱忍悲痛,“是她殺了王校尉,殺了我,殺了靖王。”


    周圍依然很安靜,可人人看向姽落的眼中都是滔天的恨意,而看向他時,則閃爍著期待。


    他們期望他做什麽呢?


    期望他親自抓住姽落,然後在眾目睽睽下處以極刑嗎?


    他覺得可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


    不久之前他看滿目的紅還是喜色,如今卻都像是血,像是戰場上那些怎麽也無法讓人忽視的恐懼。


    姽落身上的嫁衣像是一片火,她站在火裏,滿手是血腥。


    “姽落...”


    他叫了她的名字,卻又不知道想說什麽,似乎隻是單純地想叫一叫她。


    人群中不知是誰帶頭喊了一聲,“殺妖女!”緊接著整座府邸都沸騰起來,唿聲震天。


    “殺妖女!”


    “殺妖女!”


    在震天的喊聲中,陸歸心的頭腦陷入一片混沌中,他像是魂魄離開了軀體,眼前的一切跟著模糊下去。


    當第一個人衝破禁軍的阻攔,從他身邊跑過,手持木棍衝向姽落時,一滴眼淚從他臉上滾落,滾過火紅的喜服,落在地磚上。


    他忽然迴過神來,意識到自己落淚了。


    緊接著是第二個人,第三個人,無數的人從他身邊跑過,手持兇器,口中高喊著“殺妖女”,義正辭嚴。


    他與姽落隔著人群對視,姽落的眼哭紅了,她從未這般委屈過。


    第一棍落在姽落身上的時候,陸歸心跟著一哆嗦,仿佛那一棍也打在他身上,讓他渾身上下都跟著疼。


    緊接著是第二棍。


    姽落不閃不躲,咬著下唇,倔強地看著他,仿佛是想向他證明什麽。


    當一個身穿鎧甲的士兵高高舉起自己的刀時,刀尖的鋒芒閃過陸歸心的眼,在那一刻,他忽然就不迷茫了。


    他衝上前去,施展輕功踩在那些人的肩上,最後一把奪下那把即將砍向姽落的刀,落在了姽落麵前。


    他將姽落護在身後,將手中長刀的刀尖對準了那些人。


    顯然,他已經做了選擇。


    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中不免都帶了失望,但他已經不在意了。


    “不管你們怎麽看她,她都是我的妻子,是人也好,是妖也罷,隻要我還活著,就不會任你們欺辱她!”


    他另一隻手與姽落交握,淩厲的目光掃過,鴉雀無聲。


    世子痛心道,“歸心,你當真要護著這個妖嗎?”


    世子之心,陸歸心已經明白得不能更明白了,他冷哼了一聲,“我寧願與妖同行,也不與小人同往。”


    “那就別怪我們不顧往昔兄弟之情了。”


    世子揮了揮手,禁軍便立刻跟著圍上來。


    麵對重重包圍,陸歸心隻是抓緊了姽落的手。


    剛才他鬆手了,但現在他不會,永遠也不會了。


    在禁軍攻上前時,他後退了一步,退到姽落身邊,低聲囑咐道,“姽落,我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妖,你有本事走,千萬不要顧及我,該走就走,明白嗎?”


    姽落還沒來得及說話,陸歸心便將那把搶過來的刀塞到她手裏,然後自己赤手空拳衝了上去。


    赤手對長兵,也虧他幹得出來!


    姽落又急又氣,但她自顧不暇。


    有人纏住了陸歸心,便有另一些人衝向她。


    她自然不是吃素的,之前不還手是給陸歸心麵子,現在她可不會手下留情。


    一場惡戰就此打響,兩個人對付上百人,即使鐵打的人也會累啊。


    陸歸心漸漸體力不濟,長戟在他身上留下數道深深淺淺的傷口,他卻始終撐著沒有倒下,是不能,也是不敢。


    姽落擁有妖族天生的好體質也有些扛不住,她擦了擦額角的汗,體力消耗得越厲害,她越發覺自己的身體有問題。


    當初被天雷砸的那一下是砸的實實在在的,她當場就暈死過去,一度陷入沉眠之中。


    後來好不容易醒來,身體仍有不適,法力也莫名其妙消失了。


    不過那時候她信任世子,又一心等陸歸心迴來,就沒太當迴事,想著早晚會好的。


    可如今看來,她體內靈力空空,並不像因天雷所致,倒像是有什麽在一直壓製著她吸收天地靈氣。


    姽落越想越後怕,為了今天,世子原來早就開始布局,而她和陸歸心現在被困在這裏,若沒有法力相助,即便是戰神,也不可能活著走出去了。


    她分神的功夫,一把劍從她背上劃過,衣裳破開,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肌膚,以及細長的傷口。


    刀在她手中轉了個圈,刀尖朝向背後,輕輕一送,便飛向那持劍之人。


    身後傳來倒地聲,姽落懶得迴頭看,一掌拍在衝上來的一人的肩上,動作利落地奪過那人手中的長劍。


    “姑娘好功夫。”


    姽落一怔,便見那些在她麵前躍躍欲試的人紛紛退開,讓開了一條道,而世子緩緩走來。


    她一蹙眉,手下意識就伸了出去,長劍指向世子。


    “我從前以為你是君子,沒想到是個小人!”


    世子倒不介意她說什麽,仍然溫潤如玉,“無論是君子還是小人,總歸是走到今日,我一向羨慕姑娘的灑脫,陸兄的深情,今日此景實非我願,可如今你惡妖之名坐實,陸兄也失人心,與其負隅頑抗下去,不如放棄吧。”


    姽落冷哼了一聲,“放棄什麽?放棄我們自己的命嗎?”


    “棄了今世,可尋來生。”


    姽落的眉目冷下去,“我不會讓他死的,不僅如此,我還會送你去尋你的來生。”


    世子卻無謂一笑,“姑娘的功夫的確厲害,可就算再厲害,可擋十人,百人,還能擋千人嗎?”


    “你可別忘了,我是妖!”


    “我當然不會忘,而且從來沒有忘過,姑娘是否忘了,你自醒來,每日喝的藥都是我在準備呢。”


    姽落的心一沉,不用世子再說什麽她也明白了,那藥有問題。


    世子知道她是聰明人,隻是太容易相信別人。


    “想好了嗎?若隻你一人死,陸兄畢竟是為我靖國立下累累功勳的大將軍,他還能活。”


    姽落握住劍柄的手緩緩用力,心中卻有些動搖了。


    若用她一命能換陸歸心一命,似乎,並無不可。


    “你是在騙我嗎?”


    世子攤開手,“我不值得你信任了嗎?”


    “就是我從前信錯了你,所以我和他錯過了那麽多,以至走到今日。”


    世子笑了笑,“我或許騙過他,但我從未騙過你。”


    姽落仍不覺得他可信,但片刻之後,她鬆了手,劍咣當落在地上。


    “好,我信你。”


    世子微愕,她同意得太快,太輕易了,這就是她與陸歸心之間的感情嗎?


    世子擺了擺手,兩個禁軍小心翼翼地上前押住姽落,她竟當真沒有反抗。


    “用我的命,換他的,希望你不會食言。”


    她的目光像是認命了,世子難得有一瞬的怔愣。


    禁軍押著姽落從他身邊走過時,他下意識扭頭過去想說什麽,對上的卻是姽落鋒利如刀的目光。


    他意識到不對,但已經晚了。


    姽落輕鬆擺脫兩個禁軍的桎梏,順手抽出了世子腰間的佩劍,將劍鋒靠在世子的脖子上,劃出一條細長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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