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落感覺自己像是在做一個夢,一個關於人間的美夢。


    她雖然還未能看見人間的盛世美景,卻已然遇見了那夜容真向她描繪的美好。


    剛打了勝仗的大將軍要成婚,自然是舉城同慶,世子也差人送來了價值連城的賀禮。


    姽落拿起一串進貢的珍珠串把玩,心情看上去不錯,陸歸心卻怎麽看怎麽膈應。


    他雖然不想再與世子計較從前那些事,可不明真相的姽落跟個傻丫頭似的,他心裏窩了一團火。


    他走上去,把珍珠串從姽落手裏拿下,丟迴盒子裏。


    “姽落,你想離開這裏嗎?”


    姽落抬眸看他,有些不解,“這裏?”


    “就是鹹陽城,你從前一直說想看人間的美景,現在亂世已經結束,我帶你去看好不好?”


    姽落自然是樂意的,她正想一口答應下來,可餘光瞥見掛在牆上的那把象征陸歸心將軍之位的寶劍,又遲疑了。


    “當然好,可你是大將軍,不是應該留在這裏,繼續保家衛國嗎?”


    陸歸心沒想到她還滿心為自己考慮,感動之餘,深情握住了她的手。


    “我現在不想做什麽大將軍了,我隻想把當初答應你的都給你。”


    姽落咯咯笑著,“既然你都這麽說了,我怎麽會拒絕呢?”


    “那我們走,明日就走!”


    他實在不敢久留,免得夜長夢多。


    姽落沒想到他想到什麽便做什麽,連忙把要走出去的人給拉了迴來。


    “你這麽著急做什麽。”她順勢站起來撲進陸歸心懷裏,環住他的腰,“我們將來的日子很長很長,你不要著急,就算離開,我們也要處理好在鹹陽城的事對不對?”


    陸歸心呆呆地問,“什麽事?”


    “虧你還能問出這話。”姽落笑著捶了一下他的胸膛,“你這大將軍當的忒不盡心,即便要卸甲歸田,也得將手中軍權交迴世子手中,再與世子好好道別才是。”


    陸歸心一聽到世子兩個字,頓時頭都大了。


    “別再提世子了。”他微皺了眉,輕輕將姽落推開,背對著她,“世子與你我終歸是殊途。”


    陸歸心大步離開了,姽落愣愣地看著外麵明晃晃的日光,心道這人好好的,怎麽突然就與世子不和了呢?


    這天夜裏,姽落偷偷溜進宮裏,找上了世子。


    戰亂剛過,新朝將立,世子每天忙的腳不沾地,與人議事到很晚,迴到寢殿時,宮人們都退下去,搖曳的燭光下走出一個人來。


    他一驚,下意識抽出了牆上的寶劍,劍指來人。


    姽落不驚不懼,她神色平靜,甚至有些冷傲,如同當初大明宮中的妖族公主。


    世子見是她,鬆了一口氣,將劍放迴了劍鞘裏。


    “如此深夜,不在將軍府中,緣何來了我這兒?”


    他在矮幾旁坐下,隨手拿起一卷竹簡,姽落也上前坐在他對麵,兩人熟稔得像是多年舊識。


    “今日歸心很奇怪。”


    世子投向竹簡的目光一滯。


    “是嗎?如何奇怪?”


    “今日他提議離開此地,且急著動身,我攔下他,希望他與你好好道別後再走,他卻不太高興,是當初的事暴露了嗎?”


    世子似是鬆了口氣,無奈地笑了笑,他順著方才停頓的地方看下去。


    “當初的事,你知,我知,絕無第三人知曉。”


    *


    當初,靖王暴斃那一夜。


    姽落從斷崖一躍而下,很快迴到軍營之中。


    彼時靖王已經病重,軍中人心惶惶,她的確想要殺死靖王,並推出一個有能之人,重聚軍心,再以她的本事挽迴戰局。


    但當她到達靖王的營帳時,世子站在床邊,神色淡漠,仿佛看著的不是自己的父親,而是一個沒有生命的物件。


    那時候靖王就已經死了。


    姽落沒想到自己會遇見這樣的事,委實吃了一驚。


    世子聽見聲響,迴頭看向她時,眼眸仍然如一汪無波的潭水。


    那一刻營帳裏微弱的燭光無故搖曳起來,兩人隔得有些遠,姽落其實是有些看不清世子的臉的,可沒來由的,她覺得那一刻世子迴頭看她時,是笑著的。


    “父王病逝了。”他如此道。


    姽落被他那份詭異的平靜駭住,竟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她轉身想要離開這裏,身後卻再次傳來世子淡然的嗓音。


    “姽落姑娘,既然來了,何必著急走呢?”


    姽落渾身一僵,因為當時的她並不是什麽姽落姑娘,而是化為男身的小兵洛姽。


    “相信很快就會有人發現父王已經病逝,時間緊急,我就不繞彎子了。”


    世子的聲音越來越近,姽落莫名感到有些壓抑,她皺起眉,清晰地感受到那人站在了自己身後。


    “我知道你是妖,也知道你來是為了陸歸心,我們做個交易如何?”


    那一刻姽落心中大駭,但也隻是一瞬,畢竟這人界奈何不了她。


    既然一切都說破,她也不打算繼續裝下去,一個轉身的功夫,站在世子麵前的已是一身黑紫色長裙的姑娘姽落。


    “什麽交易,不如先說來聽一聽。”


    世子見到她,眼中閃過驚喜的光,但很快便沉澱下去,不見蹤影。


    “姑娘為妖,卻甘願為一人委身軍中,相信所求不過是他能好好活著,建功立業,對嗎?”


    姽落當然希望陸歸心能好好活著,建功立業不好說,但陸歸心自己肯定是想的,這麽說也算契合,她便點了點頭。


    “既然如此,如今我父王死了,不如你我聯手,將肅王軍擊潰,共謀天下,如何?”


    姽落挑了挑眉,“你要我幫你謀天下,那我有什麽好處?”


    世子走到桌案邊,提筆便寫,姽落好奇,走過去看,他的字蒼勁有力,卻是一份偽造的遺書。


    “我仿了十年父王的字,如今也算是派上用場。我會以父王遺命的形式讓陸歸心繼承父王的身家,所以你不是在為我謀天下,而是在為他。”


    語音落下,一手洋洋灑灑的字也寫完,姽落看著,眉頭卻皺起來。


    “你是世子,靖王死了,你才是理所應當繼承這一切的人,你真的甘心將天下拱手相讓?”


    姽落是從小看著兩個兄長和自己的父親為妖王之位爭得頭破血流的,無論在哪一界,權力永遠是不可抵擋的誘惑,如今這個人卻主動將權力讓出去,實在匪夷所思。


    世子擱下筆,那一刻,他眸光中的情緒十分複雜,姽落甚至看不懂。


    “如今我等已是強弩之末,能否翻身全靠姑娘,我隻想保住自己這條命,若能完成父王一直以來的夙願,未嚐不可。”


    “你不要權?”


    “我不要自己沒有本事拿到的東西。”


    姽落不置可否。


    世子將那紙遺書疊起來,遞向姽落,“怎麽樣,姑娘是否答應?”


    姽落心裏仍有些猶豫,她下意識看向角落裏躺在床上的靖王,那隻是一具死屍了。


    “靖王當真不是你殺的嗎?”


    “姑娘多慮,我怎會對自己的父親動手。”


    他們畢竟是親父子。


    姽落打算信這一次。


    她看向世子那雙眼睛,“我該怎麽做?”


    她這是答應下來了。


    世子不禁微微揚起唇角。


    “妖幹涉人事,必遭天譴,姑娘可助肅王攻風眠穀,待天譴降下,肅王必死。”


    *


    姽落心裏隱隱不安,陸歸心皺眉的樣子在她腦海中揮之不去,她揉了揉太陽穴。


    “若非是那件事,他還會因為什麽生氣呢?”


    “你們夫妻的事,我可不知。”


    世子拿起一旁的朱筆,在竹簡上批注起來,是個專注認真的上位者。


    姽落越想越頭疼。


    “他這麽急著離開鹹陽,還不待見你,莫非是舍不得辛辛苦苦打下來的江山,想眼不見為淨?”


    世子忍不住笑出來,“一寸山河一寸血,他的辛苦,不僅是他身上那些傷疤,還被別人惦記在心裏呢。”


    姽落沒想到陸歸心還有別人惦記,頓時就提了神,“誰惦記?”


    她那副模樣仿佛下一刻就要提刀上人家家門問罪似的。


    世子笑著將手中剛批完的竹簡遞給她。


    姽落看完,才明白世子口中的惦記二字。


    原是陸歸心戰功赫赫,如今新朝將立,不少軍中之人不滿世子稱帝,陸歸心歸隱,自己腦補了一出權鬥大戲,要把自己心目中的大將軍從世子的魔爪中解救出來,推上帝位。


    短短一篇奏文,姽落看完,中間挑了好幾次眉。


    “我從前聽說你們人族的武將都是粗人,隻會打架,不會寫文章的,如今看來,他們編故事的能力也不錯嘛,以後若是不打仗,還可以去茶樓裏說書呢。”


    世子將竹簡拿迴來,整整齊齊地卷好,放迴原處。


    “你們真的想好了?要拋下這得之不易的累累功勳,離開此地?”


    雖然最初姽落的確是打了人間帝位的主意,但陸歸心不想要,她就更不會想要了。


    眼見著天色不早,她站起來,打算迴去了。


    “我們眼中隻有彼此,無心帝位,將來這天下重擔就落在你身上了。”她走向自己來時翻的窗子,臨走時,迴頭認真地看了世子一眼,“但願你是個明君。”


    姽落的身手利落幹脆,哪怕暫時還沒有恢複法力,卻也是矯健如飛燕,融入夜色之中,轉眼便沒了蹤影。


    窗關上時掀起的那陣風吹動矮幾上的燭盞,世子的手輕輕在之前那卷竹簡上撫過,眸中有火光跳動。


    接下來的幾日,不少陸歸心的部下拜訪將軍府。


    起初陸歸心念著昔日同生共死的情誼,好生招待。


    可交杯換盞之後,人人提的都是他登基為帝之事,漸漸地他煩了,便稱病閉門不見。


    又過了幾日,上下準備齊全,陸歸心在將軍府中迎娶姽落。


    婚禮那日,滿目的紅,襯得整個將軍府都很喜慶。


    陸歸心已沒有親人在世,唯一踏上仙道的大哥也不知身在何處,姽落絕口不提自己的父兄,兩人的婚事辦得簡單,拜過天地之後,即便滿堂空曠,也減不去他們心中半點歡喜。


    從那一刻開始,他們屬於彼此,將未來都交托在了對方手中。


    姽落在那一刻打定主意,她願意放棄妖族長久的生命,陪著這個人一天天老去,最後一同葬於黃土之下。


    他們都以為,從那一刻開始,他們將迎來美好的人生。


    卻沒料到,極致的歡喜之後,竟是悲劇的開始。


    陸歸心牽起姽落的手,府裏的小廝卻突然衝進來,慌不擇路地撲倒在紅毯上。


    “將軍!將軍不好了!好多人衝進來,他們要抓夫人!”


    陸歸心和姽落皆是一怔。


    陸歸心下意識將姽落護在身後,“你說什麽?誰闖進來,為何要針對夫人?”


    他話音剛落,外麵浩浩蕩蕩的聲勢也到了。


    陸歸心向門邊走去,他粗略望了一眼,那些來的不僅有平民,有朝中官員,還有自己曾經的部下。


    “你們是要反了嗎?!”他一聲怒喝,那些人生生停下,卻在外麵鑄成一堵人牆。


    他從前的部下們都有些慫了,可他們既然敢闖將軍府,便也不知吃素的。


    一個穿麻衣的男子挽起袖子走出來,“將軍,我們不是要造反,是要除妖!”


    聽到除妖二字,陸歸心心裏一沉,但他不敢表現在麵上,故作鎮定。


    “胡言亂語!何處有妖?!本將今日大婚,爾等卻強行闖府,我看你們之中才有妖!”


    一個身穿鎧甲的小將走出來,“將軍!你今日娶的夫人就是妖,你是被妖女所惑,我們這是救你啊!”


    他這般說,身後那些人便跟著起哄,一時間聲勢浩大,仿佛他陸歸心與姽落才是真惡人。


    姽落將一字一句都聽在耳中,她緊咬著牙,心裏憤懣,將紅蓋頭一把扯下,走到陸歸心身邊。


    “我即便是妖,也是助你們擊潰肅王軍,奪迴鹹陽城的妖,而他是收複山河,予你們太平盛世的將軍,你們有什麽資格在這裏評頭論足,說三道四!”


    姽落氣勢震人,但不過一瞬,便又有人跳出來。


    “妖就是妖,你便是這般花言巧語蒙惑了將軍,今日我們就要除惡妖,保家國!”


    將士手中拿著刀劍,平民手中拿著鋤頭木棒,二話不說便衝向他們,要除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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