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曦不斷說著從前梵蓁“欺負”她的證據,似乎通過那些記憶迴到了從前,氣氛變得歡樂,給這個雨夜增添了溫暖的顏色。


    然而當她們以為這個夜晚將會平安度過的時候,真正的戲劇才剛剛開幕。


    *


    鄭府中,貞娘看著一夜盛開的梨花,臉色慘敗。


    墜在枝頭的團團梨花仿佛葬禮上的簪花,沉甸甸地壓在她心頭。


    恰好今夜下雨了,會是訣別的時刻嗎?


    她出神時,外出的鄭士承放輕了腳步走進院子,走到她身邊,然後解下自己身上的鬥篷,披在她身上。


    “下雨了。”他溫聲提醒。


    如同當年那般,一模一樣。


    貞娘不禁打了個哆嗦,她慌張得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了。


    鄭士承擔憂地看著她,“是在外麵站得太久,著涼了吧?”


    總算是與當年不同的話,貞娘稍稍放下心防。


    她抓住鄭士承的手,生怕下一刻就把這個人給弄丟了。


    “我想在這裏等你。”


    鄭士承笑著用額頭蹭了蹭她的額頭,“你這樣說我很高興,可你這樣會生病的,一生病就會難受,你難受了,我就會心疼。”


    貞娘忍住幾乎要溢出喉嚨的哽咽。


    她垂眸,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陰影。


    “不會的,我不會生病,也不對,你就是我的病...”


    “傻子。”鄭士承捧起她的臉,拇指輕輕摩挲著她毫無血色的臉頰,“如果我真是你的病,讓你難受了,那你也要治好這個病,好嗎?”


    貞娘怔怔地看著他,說不出一個字。


    如果是病,便治好嗎?


    可是她治了快一千年,不僅沒有痊愈,反而愈加病入膏肓了呢。


    她抬手環住鄭士承的腰,將自己整個人靠近他懷裏。


    眼中有晶瑩閃爍,她牽起嘴角,露出笑容。


    “我試過了,可是我做不到。”


    鄭士承並不明白她所說的試過了是指什麽,但還是拍著她的背安慰,順著她的話說下去。


    “那一定是你還不夠努力,對不對?”


    “不夠努力嗎?”


    她從鄭士承懷裏抬起頭,看向頭頂的滿樹梨花。


    不是的,她隻是換了一種方式,如果相思之疾注定無法治愈,那就安然享受死亡吧。


    “不是的哦。”她環著鄭士承的腰的手漸漸收緊,恨不得將這個人揉入自己的骨血,“我隻是太想你了。”


    *


    同一時刻,赤曦和陸塵心已經迴到小屋前,墨姝迎出來,雖然嘴上沒說什麽,但目光中寫著責怪。


    赤曦知道這次是自己不對,主動認錯。


    “我保證,下次不會了。”


    她最擅長認錯。


    墨姝沒有多說,隻是囑托道,“現在幻境中很危險,我們最好一直待在一起。”


    “好,解下來你說什麽我都聽。”


    她這麽配合,墨姝反倒不好再有什麽意見,轉身進了屋子。


    陸塵心淺笑著將紙傘支在屋簷下,赤曦迴頭看時,屋簷上的水珍珠串似的落下,她隱約看見遠處的街角有一樹梨花。


    她的眉頭輕輕蹙起,陸塵心一眼就看見。


    “怎麽了?”


    “今日下了細雨。”


    “湖城偏南,春日多雨,很常見的。”


    她抬手指向街角,“梨花開了。”


    陸塵心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樹梨花靜悄悄地開在角落裏,雪白聖潔。


    他立刻便明白了赤曦的意思。


    “你是在擔心貞娘?”


    “出事的那天晚上也是這樣,下著細雨,梨花也開了。”


    “你如果擔心,我們就去看看吧。”


    赤曦點頭。


    兩人本都商量好了,臨走時卻又犯了難,叫不叫上墨姝呢?


    墨姝和貞娘之間至親至疏,墨姝突然到這裏來也很有可能就是為了貞娘,但貞娘心存死誌,她們該不該見麵,就不是他們這些外人說了算的了。


    所以赤曦還是決定知會墨姝一聲。


    “墨姝。”


    正在試圖把那堆舊茅草收拾得更舒服的墨姝抬起頭來,發現他們倆還站在門口。


    “你們還要出去嗎?”


    “今夜貞娘那兒或許有變故,我們打算去看看,你是什麽打算呢?”


    墨姝抿著唇,思索片刻後,冷淡道,“我一個人留在這裏就好了,你們萬事當心。”


    她還是不打算見貞娘最後一麵嗎。


    赤曦在心裏默默歎了口氣,若貞娘最終選擇葬身幻境,便是魂飛魄散,連轉世投生的機會都沒有,這或許真的就是最後一麵啊。


    “這是她的選擇,我們走吧。”


    陸塵心的聲音在身後輕輕響起,赤曦牽住他的手,當感受到溫暖的時候,心裏便好受了許多。


    他們重新拾起那把紙傘,走入雨中。


    *


    半夜,貞娘從夢中驚醒。


    一切都如她記憶中的那樣,鄭士承睡得安穩,外麵的雨已停了,但簷水仍不斷地往下滴,那聲響讓她沒來由地想起血。


    她起身,不急不緩地穿好衣裳,才推門出去。


    梨樹下的女子還如當年那般,妖冶如那滿樹梨花。


    “我等了你很久。”


    狐妖對她這句話很意外,指尖托著一片梨花花瓣,歪頭看過來。


    “等我?”


    “這裏難道還有別人嗎。”


    女子粲然一笑,“也對。可你既然等我,又何必躲我,逃到這裏來,偷了別人的心。”


    貞娘深吸了一口氣,雨後的空氣十分清新,帶著一絲泥土的腥味兒。


    “我也不知道,是緣分吧。”


    她將狐妖的話還迴去。


    “緣分?”狐妖淺淺一笑,分不清是高興,是嘲弄,還是隻是普普通通的一笑。“你比我之前見到你時更加奇怪了,你真是隻有意思的小妖,不是嗎?”


    “如果是我的有意思讓你追到這裏,那我寧願自己是個無趣的人。”


    狐妖用指甲挑起指尖上那枚花瓣,花瓣便輕飄飄地落下,碾入塵泥。


    “我可不是那麽無趣的人哦,對於我來說,沒有比自己更值得在意的東西了,所以你對我而言,隻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罷了。”


    貞娘輕嗤,“沒有哪個正常人會對路人緊追不舍,不死不休吧。”


    狐妖眯起眼,顯出幾分媚態,“或許你是一個特殊的路人,不過你千萬別怨我,我不喜歡別人怨恨我,怨恨這麽醜陋的東西,如果別人強加在我身上,我會很苦惱的。”


    “你還真是個自私自利到極致的家夥。”


    女子一聲輕笑,如靜謐雪夜中忽然響起的銀鈴。


    她的指尖劃過自己的唇瓣,“我喜歡你的誇獎。”


    貞娘挽起袖子,“閑話少說,動手吧。”


    這一架注定要打,而且要打輸,她沒興趣在這兒跟自己的仇人的虛影廢話。


    狐妖很欣賞她的魄力,欣然應戰。


    貞娘早已與狐妖對過招,她分明能輕易預測狐妖的招式並躲避,但還是次次都迎著狐妖鋒利的爪子撞上去,生怕自己死的不夠快。


    在生命受到致命威脅的那一刻,靈魂深處的那一縷陌生的力量再次出現,瞬間掌控了她的身體,向狐妖揮出反擊的一劍。


    狐妖受傷退開,但貞娘早已沒有當年的震驚和驚恐,她早知道什麽會發生。


    似乎一切都變得無趣起來。


    她抬起充滿了厭倦的眼,卻無意間瞥到了藏在對麵屋頂上的赤曦和陸塵心。


    她微微一怔,整個人總算有了點波瀾。


    至少今夜並不是她的獨角戲,她還有觀眾。


    *


    屋頂上,赤曦幾次想要出麵,卻都被陸塵心阻止下來。


    “貞娘已經經曆過這一切了,如果她想要反抗,未必打不過狐妖,甚至可以求助於我們,但她沒有,那我們就該尊重她的選擇。”


    “可我不想就這麽看著她去死。”


    “你這麽肯定她一定會死嗎?”


    赤曦怔了怔,“什麽意思?”


    陸塵心看著不遠處對峙的兩個女子,眸光微沉,“想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難的是真的有勇氣死,更難的是在麵對死亡時有不逃避,不反悔的決心。貞娘一直以來都為相信了狐妖的幻術親手殺死鄭士承而痛苦內疚,但如果如你所說,鄭士承讓她失望了,當她看破幻術的時候,會怎麽選擇呢?”


    如果一直以來相信的東西崩塌,背叛不再是背叛,傷害不再是傷害,愛不再是愛,她還會願意為了一場鏡花水月去死嗎?


    赤曦垂在身側的手緩緩收緊。


    可這豈不是更殘酷的懲罰嗎?


    “我突然覺得害怕。”


    陸塵心上前握住她的手,“不用害怕,我在這裏。”


    “我有些迷茫了,這世上究竟什麽是真,什麽是假呢?如果真心對待過的人有一日都會棄我而去,那活著的意義何在呢?”


    另一邊的貞娘和狐妖還沒拚個你死我活,這邊的赤曦卻開始懷疑人生。


    陸塵心走到她麵前,擋住她的視線,然後抬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別用眼睛去看,用心去體會。”


    赤曦聽話地閉上眼睛,纖細的睫毛在陸塵心的手心掃過。


    陸塵心問,“你曾相信自己看到過今夜的真實,可是什麽是真實呢?是鄭士承說出口的那些話?是貞娘刺出去的劍?是狐妖施展的幻術?還是他們曾經相處的點滴?”


    他放下手,赤曦的眼睛仍然閉著,顯得她整個人都很溫順。


    陸塵心傾身向前,輕輕擁住她。


    “貞娘說她很羨慕你,生於六界之外,不受命運的挾製,但我告訴她,當你在意我們的生死,與我們形成羈絆的時候,你就已在命運之中了。同樣的,當貞娘嫁給鄭士承的時候,她就在這世俗裏了。”


    “世,俗。”赤曦緩緩重複著這兩個字。


    多麽嘲諷的兩個字。


    她睜開眼,目光從陸塵心的肩上穿過,落在簷下的貞娘身上。


    這一次,你會怎麽選呢?


    她在心裏問。


    貞娘說了一句什麽話,下一刻,梨樹下的狐妖伸出利爪衝向她,兩個人打成一團。


    不過這也使得赤曦總算看清了狐妖那張藏在茂密的梨花枝頭的臉。


    她認識那個人。


    不僅認識,而且有仇。


    狐妖容真。


    “不對勁。”


    赤曦的目光立刻變得警惕起來。


    她這個人閑散憊懶慣了,突然正經起來,總是讓人有一種措手不及的感覺。


    “怎麽了?”


    陸塵心放開她,便看見她分外嚴肅的神情。


    她鮮少露出這樣的表情,哪怕別人把武器架在她的脖子上,她也能笑嘻嘻地跟人打哈哈,或者拋下臉麵求饒道歉,因此當她嚴肅起來的時候,便顯得不像她。


    “你看那個人。”赤曦指著院子裏對貞娘重拳出擊的姑娘,“她不是什麽普通的狐妖,她叫容真。”


    “狐妖容真?”陸塵心微愕,他雖然沒有見過容真本人,但容真的大名如雷貫耳,他實在很難沒聽說過。


    “她怎麽會在這裏?為什麽會對貞娘下手?”陸塵心心裏的疑問實在是太多了。


    容真被狐妖一族逐出族內之後,便離開了妖界。傳聞中,她去了魔界,靠美色勾搭上了魔將,在魔界混得風生水起。


    但也有傳說她被逐出狐妖一族本就是個幌子,是妖界故意如此,好讓她到魔界去做個間諜。


    不過至於事實如何,八成沒人知道,因為自從容真得罪了現任魔君,被禁止進入魔界之後,便幾乎沒人再見過她了。


    六界之中離奇的事不少,也沒人會在意一個除了美色一文不值的小狐妖,故她消失之後,關於她的流言就越來越少,她便漸漸淡出人們的視野。


    赤曦和陸塵心都沒想到,竟有幸能在這裏見到她。


    赤曦摩挲著下巴,“被逐出妖魔兩界的狐妖,在人界還敢胡作非為,追殺貞娘,你猜她是真的膽子大,對自己那條小命無所謂,還是後台硬呢?”


    陸塵心扭頭,看向她的側臉。


    赤曦一認真起來,沉思的眉宇間會有幾分英氣,還有那種對凡事都自信篤定的神采。


    他笑了笑,“聽起來你認為是後者。”


    “我不是猜的哦。”她還刻意多解釋了一句,“你可能不知道吧,我與容真並無交集,但我認識她,憑借的是一個人。”


    她刻意頓了頓,就連手上的動作也同時停下來。


    顯然,這個人讓她很頭疼。


    “是梵蓁。”


    “當年容真有求於梵蓁,梵蓁的條件就是讓她給我找麻煩,我因此被那隻騷狐狸惡心了一個月。”


    遙想當年,那真是此恨綿綿無絕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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