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曦微怔,她沒想過陸塵心會說這些話,在她的記憶中,他們分開了很久,而在分開的那段日子裏,他們當是互不過問的。


    可如今他能說出這些話,便意味著他們之間從未真正分離。


    貞娘目眥欲裂,眼眶的紅看上去有些駭人。


    “陸掌門,你恐怕忘記了,你與我沒什麽不同。”


    他們都是手刃了自己所愛之人的人。


    “你們可一點也不一樣。”陸塵心想要護著赤曦,幫她解釋,赤曦便也不能容忍別人誤會他。


    “他殺我,是因為我有不死之身,是為了不讓我落入祝霄手中,是寧願自己忍受痛苦也要保護我。可你殺鄭士承呢?是因為你害怕了,你不想再次被拋棄,你動手的時候當真沒有過一瞬間的懷疑嗎?狐妖擅長幻術,當你與那隻狐妖動手的時候,當真沒有防備著嗎?”


    “夠了!”貞娘低吼,“我不需要別人的說教。”


    赤曦微微後仰,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嘟囔道,“我可不喜歡說教。”


    爭吵是毫無意義的。


    貞娘合眼凝神,片刻之後,她的情緒平靜下來。


    “赤曦姑娘,我不會後悔至今為止所做的事,而且構築這個幻境的力量來自於梵蓁,我沒有控製它的能力,所以你們是無法通過說服我來離開這裏的。”


    “我猜到了,想想也知道那條死蛇不會那麽好心白白給你力量,她把我們困在這裏,自然不希望我們輕易就出去了。”


    “當年你幫我扛下了天雷,如今你被困在這裏,我雖然幫不上忙,但有一些事你或許會想知道。”


    赤曦輕輕挑眉,貞娘心裏竟還藏著什麽秘密嗎?


    “你這麽鄭重,我倒有些不適應了,說吧。”


    貞娘抿了抿薄唇,微蹙的眉心讓她本就不算紅潤的臉色愈發愁苦。


    “你知道,我是在梵蓁身邊長大的,爹娘戰死時我和墨姝尚小,她穩定了妖界的局勢之後,帶著我們住進鬼哭林。”


    “她其實真的待我們很好,凡事傾囊以授,明明在別人眼裏冷冰冰的一個人,對待我們的時候總是刻意溫柔,那段日子她整個人就像一個矛盾體,盡管看上去很別扭,但我真的有感覺到溫暖,家的溫暖,那時候我和墨姝一樣,是很喜歡她的。”


    貞娘說著,聲音便低下去。


    這些話她藏在心裏很多年了,從未對別人說過,哪怕是最親近的墨姝。


    如今說出來,便像是開了閘的洪水,怎麽都止不住。


    赤曦能看出來,她正被來自於從前和現在的巨大悲傷陰影籠罩著,可她不是已經夢想成真了嗎?順利的婚禮,相愛的丈夫,盡管這隻是個夢境,但隻要她願意相信這是真實的,這就會是真實的。


    可她為什麽仍然這麽難過呢?


    “你喜歡梵蓁,卻還是從鬼哭林逃走了,為什麽?”


    “我長大以後,總是夢見我娘親。”


    “你娘親?”


    在外界的傳聞中,隻知道梵蓁受鬼哭林一役中戰死的舊友之托,照顧兩個遺孤,但至於這位舊友是誰,卻沒有具體的說法。


    當初赤曦聽說這個消息時還很震驚,她一直以為梵蓁沒什麽朋友,更沒可能答應別人照顧孩子。


    “她叫鳳熾。”


    一旁的陸塵心抬眸。


    “妖界北伐之戰中唯一幸存的那個孩子?”


    赤曦茫然地看向他。


    “什麽北伐,什麽孩子?”


    那段日子赤曦正忙於躲避仙界的追殺,對妖界發生的事並不清楚,陸塵心便耐著性子將那場慘烈的“戰爭”講給她聽。


    貞娘安靜地聽著,沒有插話,對她而言,那是存在於文字中的別人的故事,可故事中的人又與她息息相關。


    直到陸塵心說的差不多了,她才再次開口。


    “娘親是戰死在鬼哭林的,我住在那裏,夢見她,就像是她在給我托夢,所以我一直很相信夢見的東西。”


    “她跟你說什麽了?”聽了關於鳳熾的故事之後,赤曦對這位從未見過的傳奇女子十分感興趣。


    更重要的是,鳳熾為什麽會為梵蓁而死。


    隻要梵蓁願意,她想保護的人,沒有一個會死。


    赤曦的唿吸一滯,她在無意識間握緊了手。


    貞娘緩緩搖頭,眉宇間的愁緒愈發濃重。


    “娘親與我說過的話很少,大多數時候,她都被一條巨蛇裹挾著,威脅著,沉默地看著我,但我能從她的眼睛裏看出來,她有很多話想說。”


    “巨蛇?”


    赤曦和陸塵心對視了一眼,顯然他們都想到了一塊去。


    貞娘沒在意他們倆的反應,兀自說著自己的話。


    “我逃離鬼哭林的那天晚上,娘親第一次開口跟我說話,她說鬼哭林不是戰場,不是墳墓,是祭壇,梵蓁的目標不是妖界,甚至不是整個六界,是洪荒。”


    洪荒是六界中所有人都心存顧忌,卻不願提起的地方。


    那裏意味著絕對無法抵擋的力量,意味著整個六界的秩序會被再次打破,弱肉強食的時代再次來臨,而且在古神麵前,所有人都是“弱肉”。


    “果然是洪荒啊。”


    盡管赤曦和陸塵心早有猜測,但當得到了一個確定的答案時,赤曦還是忍不住慨歎。


    “果真是這世道太太平了嗎?”


    陸塵心知道她是這個時候還不忘嘴上損一損梵蓁。


    “若能一直太平下去,倒也未必不是好事,可惜她不會讓太平的日子持續下去。”貞娘道,“娘親告訴我,梵蓁與洪荒有著極大的聯係,她或許會成為古神們開啟洪荒封印的手,到那時,六界眾生都將再次陷入混沌之中。”


    赤曦挑了挑眉,“你娘親倒是看得很透,可惜你似乎並不如她想的那般。”


    貞娘低下頭,神色間有幾分羞愧。


    “是,我愧對了她,她希望我能阻止梵蓁,可我知道我做不到,所以我逃了。”


    嘴上說著追尋自由,可她始終隻是個丟盔棄甲的逃兵。


    在這一場無可避免的浩劫之中,她不願站在梵蓁身邊,成為像墨姝那樣的忠誠的人,亦沒有與梵蓁為敵,做個拯救蒼生的救世主。


    從鳳熾的死裏,她早就看明白,也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平庸。


    “我所知道的都告訴你們了,請原諒我的懦弱,接下來的路,你們得自己走了。”


    貞娘站起來,看樣子是打算送客了。


    赤曦卻執著地賴在椅子裏,一副潑皮無賴的模樣。


    “知道了這些有什麽用呢?我們還是被困在這裏,得陪著你和鄭士承白頭偕老。”


    貞娘咬著下唇,聽了她的話,不僅沒有半點高興的意思,臉色反而愈發蒼白了。


    “不會太久的。”她說,語調中有一份決絕的意味。


    “什麽不會太久?”


    “這個幻境,即使你們什麽都不做,也不會存在太久了。”她低頭看了看自己露出寬袖的小半截手腕,雪白的肌膚上,有一條極細的血紅的線,如同血管,但中間斷了幾處。


    “在開啟幻境時,我修改了一些東西,雖然到現在為止你們覺得時間的流速很正常,但事實上,那個夜晚很快就會到來了。”


    她指的,是狐妖夜襲的那晚。


    赤曦突然站了起來,走到她麵前質問。


    “你不是來與鄭士承白頭偕老的?”赤曦的語氣和態度都很差,仿佛她問的是什麽關乎自己性命的大事。


    貞娘沒被她唬住,輕嗤,“你是這麽認為的嗎?”


    “那你拚了命也要開啟這個幻境是為什麽呢?你連幸福都不要,還有什麽是值得用命來換的嗎?!”


    “真相。”


    赤曦被哽住,張了張嘴,卻再難發出一點聲音。


    真相嗎?


    兩人對視著,赤曦從她漆黑的眼珠裏看見了無盡的疲憊和痛苦,從在鄭府門口見到她的第一眼起,赤曦就一直不明白,或者說一直不能接受,如果一切都可以重來,那她為什麽還是這麽痛苦呢?


    貞娘知道,自己已經不需要再說什麽了。


    她的目光從赤曦的肩上越過,看向後麵的陸塵心。


    赤曦站起來的時候,陸塵心就跟在她身後,沒有聲響,沒有幹預,卻堅定地站在那兒,如同一個沉默的守護者。


    貞娘有一瞬的嫉妒,但她又是那麽地清楚,赤曦得到這份愛是多麽的不容易,而她遠沒有這樣付出的勇氣。


    她收迴目光,重新看向赤曦。


    “這裏雖然隻是幻境,但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記憶的重現,至少它們曾經是真實的。赤曦姑娘,往後再也不會有這麽平靜的日子了,珍重吧。”


    貞娘走出花廳,但很快又迴來,迴來時,她手裏捧著一個茶包。


    她把茶包放在赤曦手上,“府上的茶葉都在這裏了,你可以都嚐嚐,或許能找出自己最喜歡的那一個,若這裏沒有,離開此處,也可以繼續找,但不必將就。”


    赤曦緊緊拽著茶包,貞娘的痛苦似乎通過那些話語轉移到了她身上。


    “你確定已找到最愛的茶了嗎?你確定這就是你最愛的嗎?”


    盡管她曾經也對貞娘十分鄙夷,可她還是不希望貞娘為了這場鏡花水月而死。


    自相見以來,貞娘第一次對她笑。


    “謝謝你,不過我已經想好了。”


    妖的一生很長,她有足夠的時間忘掉那場人間的風月,也有足夠的時間等待下一個愛人,但她明白自己將會永遠忘不掉那個夜晚,永遠渴求鄭士承當時說出口的話。


    *


    赤曦跟著陸塵心離開鄭府的時候,整個人還是混混沌沌的。


    陸塵心牽著她的手,帶著她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裏,使得她不會迷迷糊糊地撞到別人,也不會不知不覺迷了路。


    雖然貞娘說不會太久幻境就會自己破碎,但具體多久還說不清楚,陸塵心吸取了昨夜的教訓,帶著赤曦找到一間沒人居住的平房。


    屋子裏有一股空置許久的塵土味兒,赤曦進去就打了好幾個噴嚏,反倒把腦子裏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拋了出去。


    “我們要住在這裏嗎?”


    陸塵心推開窗,掛在窗上的灰塵便簌簌地落下,在照進來的陽光裏飛騰。


    “這裏似乎被棄置很久了,有些灰塵,我待會兒打掃一下,再通通風,就沒那麽難受了。”


    赤曦笑著走上去,從背後環住他的腰。


    陸塵心輕放在窗台上的手一緊。


    赤曦笑聲如銀鈴,故意用額頭在他背心蹭了蹭,“我可不是嫌棄這裏哦,我的意思是,我們要在這裏定居嗎?”


    像一對普通的人族夫婦一樣,有個家,有各種雞毛蒜皮的事,還得為生計奔波。


    陸塵心失笑,“恐怕還不行,還有很多事等著我們去做呢。”


    他轉身,反客為主,把赤曦整個人摟進懷裏。


    “不過我答應你,等一切結束之後,我們就歸隱山林,過從前的日子。”


    赤曦聞著他身上清幽的香氣,所有的不快都一掃而空。


    “沒關係,我們的時間很長,早一點晚一點都無所謂,我知道你會一直在我身邊,這就夠了。”她從陸塵心的懷裏抬起頭,眼裏帶著點點星光看他,俏皮一笑,“況且青合派的大掌門願意給我這樣一隻小妖打掃屋子,我還有什麽好求呢?”


    赤曦最終還是沒舍得讓陸塵心一個人承受那些惱人的灰塵。


    兩人分了個工,陸塵心到幾條街外的水井打水,赤曦撕了袖子上的一塊布料,蒙在口鼻上,用樹枝做的臨時掃帚清掃滿屋。


    兩人將屋子收拾出來已經入夜了,他們倆疲倦地躺在茅草鋪成的“床”上,恰能從窗戶看出去,看見外麵的夜空。


    “我們為什麽不直接用法術呢?”


    “在芒草鎮受的傷還沒好全,能省一點是一點吧。”


    赤曦默了默。


    “巧了,我也是。”


    兩個“重傷未愈”的人幾乎在同時幽幽歎了一口氣。


    陸塵心伸出自己的一隻手臂,赤曦便枕上去。


    “你還記得今天貞娘說的話嗎?”赤曦問道,她當時就很在意這件事。


    “關於鳳熾?”


    “嗯。按照貞娘的說法,夢中的鳳熾被巨蛇裹挾監視,那條巨蛇會是梵蓁嗎?畢竟梵蓁的真身就是蛇啊。”


    陸塵心沉默了片刻。


    “話說迴來,你真的有見過梵蓁的真身嗎?”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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