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蓁做了個夢。


    她堅信那是鳳熾在給她托夢,在向她道別,盡管鳳熾已經魂飛魄散了。


    那是一個真實的夢,是曾經真正發生在這片土地上的故事,是秦然的無畏,是鳳熾的犧牲,是血染紅的這片土地上,一個不曾被注定的故事。


    這世上,有一些東西是脫離了天道命運的,盡管很多人並不相信。


    這個故事,要從很久很久以前說起。


    那時候,梵蓁還沒有來到妖界,她還是一隻籍籍無名的,掩藏鋒芒的蛇妖。


    那時候,鳳熾和秦然還沒有出生。


    那時候,祝霄還在做的一統六界的春秋大夢。


    那時候,一切尚未開始,但悲劇的種子早已埋下。


    *


    妖曆十九萬三千一百五十二年,妖界北部出現惡妖屠殺平民,居住在北方的妖紛紛南逃,難民不斷湧入以大明宮為中心建造的明城中,平靜了十幾萬年的妖界大亂。


    彼時的妖王還是姽落的父親,難民之亂使他勃然大怒,立刻令自己最信任的將領帶領兩百軍隊前往北部平原進行調查。


    然而,半月之後,將領重傷歸來,兩百人軍隊盡數覆滅,無一人生還。


    老妖王第一次感受到懷疑和恐懼。


    好在將領帶迴來了一個情報,惡妖是一條巨蛇,擁有極其恐怖的力量,可翻山蹈海,唿風喚雨。


    老妖王大驚,有如此本事的妖,其實力或許已接近於神。


    無論是出於對妖界子民的愛護,還是出於保住自己妖王地位的私心,他都不能不除去這隻囂張的蛇妖。


    但他不能自己到北邊去,被驅逐的兄弟還對妖王的寶座虎視眈眈,他若去,無論是勝是敗,都保不住自己的地位。


    老妖王頒下懸賞令,集結妖界能人與軍隊,共同北上討伐蛇妖。


    北上的軍隊之中,就有鳳熾的父母。


    北地寒冷,軍隊在平原上駐紮,帳篷裏如果不點炭火,也常常會結冰。


    所有人都沒想到這場戰爭——盡管他們的對手隻有一個人,但他們仍願稱此為一場戰爭——會持續這麽久。


    巨蛇雖強,但妖界的能人們也不弱,雙拳難敵四手,在用屍體填滿的溝壑之上,永遠不缺不懼死亡的勇者。


    這場消耗戰打了快兩年,巨蛇被重傷,藏入極北的千窟山中,而討伐軍也損失慘重,原本近兩萬人的軍隊,最終隻剩下五千。


    供給的糧食和炭火十分富裕,但人們已在失去戰鬥的意誌。


    千窟山中洞窟萬千,而且山路十分兇險,易守難攻。


    老妖王最初派出的五個妖界將領隻剩下一個。


    他將情況寫明,寄書給遠在大明宮中的妖王,並說巨蛇已重傷,短期內不會再作亂,希望妖王允許剩下的五千人暫時南歸整頓。


    那段日子,人人都在等待從南方來的迴信,他們渴望著南歸,渴望著從前平靜的生活,渴望沒有刀兵和血,渴望不在夢中驚醒。


    他們已完全失去了戰鬥的信仰。


    那時候,鳳熾的母親已經有孕,她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出生在和平中,不是屍體與血汙裏。


    但一切終成奢望。


    他們以為受了重傷,至少短期之內不會再出現的巨蛇在一個夜裏偷襲了營地。


    沒人猜到會發生這樣的事,或者他們不願意往那個方向去猜,所以蒙上了眼睛,相信未來是光明的。


    但黑夜終會來臨。


    麵對軍心潰散,毫無準備的討伐軍,巨蛇如入無人之境。


    那是一個沒有希望的夜晚,血濺在帳篷上,開出淒豔的花,屍體和柴火堆在一起,撲滅了夜裏唯一的光。


    那個夜晚之後,營地中最後的五千人,無一生還。


    天亮時,平原上出奇的安靜,血腥味兒引來棲息在附近的黑鴉,它們站在屍堆上,啄食那些新鮮的血肉。


    妖王的信來得遲了一步。


    信使是一隻鼠妖,當他走進營地的時候,驚起了數隻黑鴉。


    他被嚇了一跳,因那些尖嘯著飛走的黑鴉,也因眼前這煉獄般的場景。


    他跌坐在地,懷裏的信跟著落在地上,浸入血中。


    雪白的信紙被血染成鮮紅,那是妖王的親筆,他本能地撿起信,信紙上僅餘幾個能辨認的字,他一眼就看見了“不可歸”。


    什麽不可歸?


    已經不重要了。


    因為收信的人已不在了,他們絕不可能再南歸。


    鼠妖手裏的信紙再次飄落在血坑裏,這一次,他沒再伸手去撿。


    討伐軍大敗的消息很快傳迴明城。


    誇讚他們的英勇者有,批判他們有辱使命者有,但無論是抱著什麽想法的人,心裏都無比恐慌。


    幾乎是集妖界全力的軍隊敗了,那還有誰能對抗蛇妖呢?


    妖界眾人陷入了一片惶恐之中,人人不能安寢,即使走在路上,他們眼中也滿是驚惶和懷疑,哪怕隻是一點微小的動靜,都會讓他們大唿小叫。


    朝堂之上,再沒有一個人有領兵北上的勇氣。


    他們用怯懦的,逼迫的目光看向高高在上的妖王,而老妖王坐如針氈,他甚至已生出了向天庭求援的想法。


    那是一場妖界的浩劫,然而終止浩劫的人,是一個尚無理智的嬰兒。


    那個嬰兒就是鳳熾。


    信使鼠妖在滿是屍體的營地上發現了她。


    被發現時,她就躺在自己的母親身邊,很安靜,睜著大大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世界。


    盡管周圍都是汙穢,但她躺在哪裏,皮膚透白晶瑩,像雪又像月,集結了這世間所有的美好。


    鼠妖從她母親身上拿走了令牌,作為身份的證明,然後帶著誕生於戰爭和死亡的生命迴到大明宮。


    為了照顧好嬰兒,鼠妖一路上走的很慢,因此當他到達明城時,城中已被恐慌籠罩。


    他將嬰兒交到老妖王手中。


    老妖王在她身上看見了希望,她是那場戰爭裏唯一的幸存者,是死而尋生,是鼓舞人心的理由,是消除恐慌的借口。


    他給嬰兒取名為熾,繼承母親的姓,願她如火熾烈,像她母親一樣守衛妖界疆土。


    一個王國的存在與否,往往與人心有關。


    鳳熾的存在挽救了危亡的妖界,妖王重新獲得民心,暫且擱置了向天庭尋求幫助的想法。


    妖界的生活逐漸歸於正常,數年之後,人們曾擔心的巨蛇再未出現,恐懼被擱置,歡聲笑語重迴耳邊。


    漸漸的,所有的人都願意相信巨蛇吃盡了苦頭,隱居在千窟山,不會再出來找他們的麻煩了。


    一同被遺忘的,還有曾被當作信仰的鳳熾。


    鼠妖把她照顧到四歲便去世了,年幼的鳳熾獨自生活,她與別的妖族小孩一樣,又與他們不同。


    大人們對她有一顆敬畏之心,又或者並不是對她,而是對那些死在北方平原上的人,但當她被老妖王高高舉起,高唿“幸存者”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注定是一座行走的豐碑。


    小孩們對她很好奇,卻不敢親近她,她終於習慣了獨來獨往。


    鳳熾第一次知道自己名字的由來,還是在課堂上。


    夫子說起那場慘烈的戰爭,他說的太起興,激動之時,滿臉通紅,甚至渾然忘了麵前就坐著那場戰爭唯一的“幸存者”。


    當鳳熾聽到“如火熾烈,守衛疆土”這句話時,或許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地皺了皺眉。


    後來的很長一段日子裏,她反複地想起這句話,終於有一日,她想通了,她要成為別人期待的,守衛妖界疆土的人。


    但鳳熾天生體弱,別人可以輕易學會的基本功,對她來說卻十分困難。


    她不願接受這樣與自己的使命相悖的命運,於是常常留在訓練場上整夜練習,她必須拚盡全力,才能做到別人的輕而易舉。


    秦然在那時候被她吸引。


    起初是因為好奇,後來是因為他看見了真正的鳳熾,一個被所有人孤立在外的,孤單的小孩。


    後來,他常常跟鳳熾一同留下,教她一些自己領悟的東西,盡管鳳熾因身體原因並不能做的很好,但她喜歡有人陪在身邊的感覺。


    原來孤獨可以被習慣,但心永遠渴望著陪伴。


    後來的某一天,妖界來了個很厲害的人物,她一路打進大明宮,把一眾妖將按在地上摩擦,她的名字很快傳遍了整個妖界,人們對她津津樂道,妖王將她留在身邊。


    那段日子,秦然總在鳳熾耳邊抱怨,但鳳熾知道,他隻是不甘心就這麽敗了而已。


    但當鳳熾聽到“梵蓁”這個名字的時候,她的心漏跳了一拍。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是久別重逢,是千年宿怨,是扯不斷的相連的線,是充滿怨恨的冰冷惡毒的眼。


    鳳熾想要去見梵蓁,但她沒有名頭。


    恰好秦然正在旁邊細數梵蓁的不好,她隨手就把人綁了,上門認錯


    但當真正見到梵蓁的時候,那種怨毒的情緒卻消失了,她甚至感覺自己的精神好了很多,她太喜歡那個看上去冷冰冰的姑娘了。


    她曾將那當作是緣分,是命中注定。


    但她不知道,這世上有些東西是不受命運所定的。


    梵蓁像是一陣風,無聲無形,卻悄然改變著妖界。


    鳳熾並不知道她想要做什麽,但她心裏卻堅定地相信,梵蓁是在下一盤很大的棋,這六界隻是她棋子拚殺的棋盤而已。


    鬼哭林一戰,她到死都沒明白,那究竟是一場意外,一個巧合,還是梵蓁早已安排好的困局。


    當她身上插滿利箭,躺在梵蓁懷裏奄奄一息的時候,麵前的姑娘看上去還是冷冰冰的。


    她有很多想說的話,但都被喉嚨裏湧出來的血沫吞沒。


    梵蓁就那樣平靜地看著她,臉上無悲無喜。


    “真相嗎?如果知道真相的話,你會傷心的。”


    她原來可以聽到她的心聲。


    鳳熾從未聽說過,有什麽樣的法術可以竊聽別人的心聲,明明是哪怕神也做不到的事,偏偏梵蓁就是做到了。


    梵蓁抬起手,像是想要抹去她臉頰上的血汙,但最後隻是把自己的手也沾上了血跡,她便作罷。


    “這不是法術。”她不吝於對一個死人解釋,“你即是我,我便是你,我們之間有一條看不見的線。”


    是了,鳳熾又想起第一次聽到“梵蓁”這兩個字的那一日的感覺,她像是被蛛網困住,而梵蓁是織下那張網的人。


    “我很抱歉,你把我當作朋友了吧?可我是不需要朋友的,更重要的是,如果你不死,我就不能拿迴自己的東西。”她又自言自語起來。


    “看在我們這段短暫的友誼的份上,你死之前,我就幫你解開多年的困惑吧。”


    鳳熾知道自己早該死了,她的心髒被一支箭貫穿,其他內髒也碎得一塌糊塗,她幾乎流幹了所有的血,是梵蓁在用靈力維持著她風中殘燭般的生命和意識。


    她不明白,如果連朋友都不算,她何必在這裏跟自己廢話呢?


    梵蓁低頭看著她的眼睛,鳳熾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盡管是黑色的,但別人總能在她的眼睛裏看見冰雪的至純至潔。


    “在你父母死去的那場所謂戰爭裏,那條巨蛇就是我,或者說,這世上的另一個我。”


    鳳熾瞪大了眼睛,她開始掙紮,想要從這個可怕的人懷中掙脫出去,最好還能順手往她心口插一把劍。


    但無論她多麽努力,都無法再控製自己的身體,就像從小到大那樣無力。


    “我沒想到他會失控,做出那種蠢事,當我趕到的時候,已經晚了,營地上的人死的七七八八,沒死的也差不多瘋了,他們拿著武器見人就砍,我在死人堆裏發現了你。”


    梵蓁的目光有一瞬柔和下來。


    “你母親那時已經死了,你是自己剖開了她的肚子,然後爬出來的。我從未見過任何一個出生便能化形的妖,像一個人族一樣。”


    “我看見你的時候,你已經睡了過去,我幫你割斷臍帶,洗淨血汙,用你母親早已準備好的繈褓把你包裹起來,放在她身邊。”


    “你生長的很快,沒人知道你是那天晚上才出生的,鼠妖把你帶走,所有人都相信,你是那場慘劇的幸存者。”


    梵蓁彎腰,將自己的額頭抵在鳳熾的額頭上。


    “現在你知道那條巨蛇去哪了嗎?它一直都在你的身體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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