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是沒有告訴我,大晚上跑屋頂上來坐著幹嘛。”


    赤曦抬手抹去嘴邊的酒液,把葫蘆遞了迴去,她不清楚陸塵心這樣的人為什麽會喜歡這麽辣嗓子又燒心的酒。


    陸塵心麵不改色地喝了一口,指著天上的圓月。


    “賞月。”


    “你騙我都不找個走心的理由嗎?”


    “你沒有證據,如何說我是騙你呢?”


    兩人莫明其妙地對峙著,就像兩個為了一塊糖爭論不休的小孩子。


    陸塵心最先意識到這一點,扭過頭去,避免了與赤曦目光相接。


    “你現在是凡身,又受了傷,還是早點迴去休息吧。”他突然說出這樣一句像是關心,又語氣冷硬的話來。


    赤曦使勁兒揉了揉自己的臉蛋,她把僵硬的臉給揉軟了,擠出一個笑來。


    “我不休息,我也喜歡看月亮。”


    “那你看吧,我迴去了。”


    陸塵心說著就要起身,赤曦急忙把他拽迴來。


    “你就這麽不樂意跟我呆在一起?還是說你心虛了?”


    陸塵心像是被她纏煩了,弄開她抓著自己衣服的手,認認真真對她說,“赤曦姑娘,我沒有什麽好心虛的,你既然已經答應了陸思要和他一起遊曆天下,就不要總想著來招惹我,他知道會難過的。”


    陸塵心見她埋頭不說話,便以為她是開始反思了,正打算安安心心迴房間打坐去,赤曦卻突然撲進他懷裏,緊緊地抱住了他。


    那一刻仿佛天地萬物都安靜了,他腦子裏一片空白,耳邊嗡嗡的,心卻如常跳動,緩慢而有力。


    這是個遲來了千年的擁抱,赤曦恨不得把自己溺死在這個人的溫度裏,哪怕永不超生。


    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錯了,因為在她眼中,陸塵心和陸思始終是一個人。


    她把耳朵貼著陸塵心的胸膛,去聽他平緩的心跳聲,嘴角不禁便浮起一抹苦笑。


    “果然是這樣,幽精之魂,被你分出去了。”


    神有三魂,赤曦在雲壑見到了胎光,而當她恢複記憶後,總覺得陸塵心哪裏不對勁,他對於各種人情似乎毫無觸動,陸思卻對她“一見鍾情”,幾乎是無條件的不舍不棄。


    直到這一刻,她終於肯定了原因。


    “為什麽呢?為什麽要做這樣的事?”


    一直盡力隱瞞的秘密被發現,陸塵心卻覺得心裏的一塊石頭終於落地,他忽然釋然了。


    他試圖推開赤曦,但赤曦抱的很緊,第一次沒推動,第二次他就用了法力。


    赤曦感覺到一股怪力試圖將自己與陸塵心扯開,她不甘心,雙手死死地扣著,直至指甲扣破了皮,露出下麵的血肉,終於還是敵不過靈力。


    她有些狼狽地摔出去,好在鎖靈玉裂了一條縫,她在半空中找迴了身體的控製權,還算穩當的落在院子裏。


    她仰頭,對屋頂上的陸塵心怒目而視。


    “你如果心裏沒有我,為什麽要割舍幽精一魂,為什麽會有陸思的出現!”


    分魂之痛哪怕是神難以忍受,更何況他這個從人界飛升的小仙。


    陸塵心看著她,太陽穴突突地疼,心裏卻沒有半點漣漪。


    他看向赤曦的目光純淨極了,沒有愛恨,沒有怨妒,如同看塵世間的一花一葉,一草一木。


    “幽精之魂從你處來,我自歸還。但鎖妖塔破的前夕梵蓁從我這裏盜走幽精,我不知道她用了什麽辦法使那一魂轉世為人,她或許有目的,但都與我無關了。”


    赤曦感覺有些冷,她不知道是這夜風太涼,還是那人的目光寒涼,她抱緊了自己。


    “那鎖妖塔呢?為何鑄鎖妖塔,為何抓那些從未作惡卻偏與我有聯係的小妖?為何囚禁非痕?!”


    “我殺你時便答應過,會幫你擺脫六界追殺,這是承諾,理應遵守。至於那些小妖,我在人間紮根立派需要名氣聲望,抓了便抓了,如何知道他們與你有什麽關係?”


    他把每一個問題都解釋了,獨獨沒有說非痕。


    但赤曦眼下已經想不了那麽多,她氣的發抖,目眥欲裂。


    如果她手腕上沒有梵蓁留下的鎖靈玉,如果身上沒有無法對陸塵心出手的禁製,她覺得自己會立馬衝上去跟陸塵心鬥個你死我活。


    原來小心翼翼,機關算盡也求不來一顆真心。


    原來如煙過往,心有苦衷都是她的自作多情。


    陸塵心曾經把她捧在心尖上,也把她摔入塵埃裏。


    他曾經救她,愛護她,也背棄她,殺死她。


    這一段恩恩怨怨如果從頭來算,是神仙也算不清的冤案。


    赤曦突然就累了,她和所有人都不一樣,她經曆過生生死死,感受過生命流失的恐懼,也感受過骨肉重塑的疼痛,她的一生漫長得令人絕望,看不見盡頭,也沒有希望。


    哪怕從一開始,她隻是希望能夠自在快活地過一輩子罷了。


    緊緊握住的拳頭驟然鬆開,像是放下了什麽東西,雙手自然地垂落身側,手指仍在輕顫著。


    她眼底的恨意像一場急來急去的暴雨那般褪去,最後隻剩下疲倦。


    “我從前見你總覺得歡欣,想與你鬥嘴,看你對我無可奈何的樣子。這段日子多謝照拂,我給你惹了許多麻煩,還望你能都忘了,不與我計較。”


    陸塵心看著現在心灰意冷的她,忽然害怕起來。


    月光落在她的身上,又像是隔著一層什麽,顯得清冷又遙遠。


    他有很多話想說,猶猶豫豫之下,所有的話都被夜風吹走,最後隻吐出一個嘶啞的“好”。


    他看見赤曦笑了,似乎是從前的她,似乎又截然不同。


    “我要食言了,這一趟北上之行我隻能和你們走到這裏,但願以後咱們不會碰到一起,告辭,陸掌門。”


    她正正經經地抱拳告辭,毫不拖泥帶水,颯然灑脫。


    陸塵心看著她走出陳府的院門,看著她往村口走去,看著她消失在竹林村的小道上,身影最終隱沒在茂密的竹林中。


    他像是忽然被卸了力氣,跌坐迴屋脊上。


    *


    赤曦一直很想做個灑脫的人,可惜她不是,她的心太軟,太容易動情和受傷。


    淩霄死時是這樣,幽隕落時是這樣,現在麵對自己的感情,她也隻能在陸塵心麵前逞逞強,假裝讓自己沒那麽丟麵子。


    走進竹林以後她忍了很久的眼淚就止不住往外冒,淚水嘩啦啦地往下流,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是昏暗模糊的,她因此走起路來歪歪扭扭,一路扶著竹子走,狼狽極了。


    而在她身後,正不聲不響地跟著兩個人。


    非痕眉頭緊皺,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顯然,他很憤怒。


    梵蓁用餘光瞥了他一眼,低聲提醒道,“你最好別衝動。”


    衝動的代價是什麽非痕自然清楚,他不傻,以梵蓁對陸塵心的維護,他要是有半點不好的念頭,估計魔界都會被這個女人踏平了。


    “你也是女子,看著就不生氣嗎?”


    梵蓁的聲音冷冷淡淡的,“我不懂你們的七情六欲。”


    “那你對幽是什麽?又幹嘛總是跟赤曦作對?你究竟是不懂七情六欲,還是勸說自己不懂七情六欲?”


    梵蓁瞪了他一眼,他立馬就乖乖閉嘴了。


    “她會迴去的。”梵蓁頂著赤曦的背影,突然說了這麽一句。


    非痕頗為嫌棄,“別吧,這丫頭好歹也是六界唯一的燁鳥,幹嘛這麽倒貼。”


    “萬事沾上情字,就不講道理了。”


    “你剛才還說自己不懂七情六欲的。”


    梵蓁的腳步頓了頓,她一向喜怒不形於色,非痕心裏忐忑的不行,總覺得自己又說錯話招惹到這個女魔頭了。


    但梵蓁並沒有對他出手,反而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


    “時間是會加深執念的。”


    兩人繼續跟著赤曦,直到見她走進一個山洞,他們便在山洞口外停下。


    非痕一直想不通一個問題。


    “你為什麽要花功夫弄出陸思呢?以一魂轉生為人,哪怕是你,這也不是能輕易做到的吧?”


    轉世一事一直由冥界負責,而冥界隱於世外,又是六界根基,六界最亂的時候都未曾波及冥界,更何況傳說中冥界之主是個性情古怪的老妖婆,就連祝霄都忌憚三分,更加沒人敢去招惹。


    梵蓁想要讓陸思誕生必然要走冥界這一遭,但她是怎麽說服冥主的呢?


    但梵蓁淡然極了,並不將這件事放在心上的樣子。


    “這很難嗎?”


    “很難啊。”非痕強調。


    “一路打進去就好了,隻要是擋在我麵前的,都不會好好站著。”


    非痕打了個哆嗦,這個女人,恐怖如斯。


    “至於陸思為什麽必須出現...”梵蓁看著隱約閃爍著火光的洞口,眼眸中的紫色漸漸變深,“陸塵心連魂魄都能舍棄,又怎麽會承認自己對那隻死鳥的感情,要是沒有陸思,她大概會一輩子躲在雲壑裏了。”


    “你在幫她?”


    “我沒那麽無趣。”梵蓁生怕非痕用善意揣摩她的想法似的,“我隻是需要她離開雲壑,六界之中潛藏著看不見的巨大危機,她是破局的關鍵。”


    “那你是打算利用她?”非痕愈發看不懂這個人。


    梵蓁頓了頓,她沒有立刻迴答非痕的問題,而是忽然想起闖冥界時與冥主的對話。


    那時她風風火火的闖進冥界,一路上阻攔的人不少,能打的卻一個都沒有。


    她順順利利地過了忘川,奈何橋,望鄉台,直往輪迴井去,卻在輪迴井邊被人攔下。


    那是個個子很高,身姿曼妙,臉上遮著輕紗的女子,她眉眼間有媚色,說話的語調更是讓人酥了骨頭。


    “姑娘這樣放肆地闖入冥界,就不怕有來無迴嗎?”


    梵蓁沒什麽耐心,本想一劍取她性命便罷了,攻出去的兩招卻都被那女子躲開,她認真起來。


    “此前無人能接我一招。”


    女子拋了個媚眼,“我冥界總得有點能人不是,否則便任人欺負了。”


    “你叫什麽名字?”


    “奴家荼蘼。”


    “冥主荼蘼?”


    荼蘼肆然笑起來,笑聲如同勾人的豔鬼。


    “外界知我名姓之人已不多了,這位姑娘,你看起來好生麵熟啊。”


    梵蓁難得神色黯淡下來。


    “上古紀末,我也曾獨闖冥界。”


    荼蘼眯起眼睛,她思索片刻,忽然恍然大悟,激動得拍起自己的大腿。


    “我想起來了!我記得你,梵蓁,對不對?”


    梵蓁點點頭。


    荼蘼足尖一點,忽然像鬼魂似的飄起來,她飄向梵蓁,後者巋然不動,她便用手背似有似無地撫過梵蓁的臉和脖頸。


    “你的樣貌還和當年一樣,真是一點也沒有變。”她又突然抓住梵蓁的肩上下打量,“不對,變了很多,你更厲害了,也更虛弱了,你就要死了?死了!哈哈哈哈!”


    荼蘼鬆開了抓著梵蓁的手,旋轉著向上飄去,她像是跳著什麽奇怪的舞蹈,在半空中肆意揮舞著四肢,如瘋如狂。


    梵蓁靜靜的看著,她意識到荼蘼也變了。


    “那時候你並不戴麵紗。”


    聽到“麵紗”兩個字,荼蘼舞蹈的動作突然頓住,她像是一隻死在半空的蝶,翩翩飄落,又在突然之間以雙眼難以辨認的速度出現在梵蓁麵前,掐住了她的脖子。


    荼蘼眼中的媚色消弭,隻餘恨意。


    “你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嗎?”她語氣狠厲,問出口的話卻像是關心。


    梵蓁忽略脖子處傳來的不適,她目光沉靜。


    “沒有,再也找不迴來了。”


    巨大的喜悅從荼蘼眼中升騰而上,她鬆開了掐住梵蓁的手。


    “沒有?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她對梵蓁的態度在轉瞬間扭轉到另一個極端,她輕輕執起梵蓁的手,每一個動作都小心翼翼,生怕弄疼梵蓁似的。


    “你來這裏是為了什麽?還要找人嗎?”


    “我要投一縷魂入輪迴井,讓他轉世為人。”


    “好啊!我可以幫你,交給我吧!”


    荼蘼眼中閃爍著詭異的光,她看上去很不可信,但梵蓁還是把閃爍著紅光的幽精之魂交了出去。


    荼蘼自己觀摩著掌心上的光團。


    “神魂?與真火之力融合的神魂?!”


    她狂笑著將光團丟進輪迴井,就像是在丟什麽垃圾。


    “我以為你是不一樣的,我竟然會以為你是不一樣的!”她捂著肚子笑個不停。


    事了,梵蓁轉身離去,荼蘼的聲音卻在身後響起。


    “你也是被困住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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