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痕對赤曦地話似懂非懂,但至少他明白了一點,燁鳥赤曦已經在從“呆”這個字中脫離出來了,他看著甚是欣慰。


    他抬手撫上自己的胸口,隱約能摸出坤塚玉的輪廓,他知道,自己與思邈的結局也不遠了。


    赤曦正經也就正經那麽一會兒,說完“大道理”以後,她就還是那隻活力四射的呆鳥。


    “看你的樣子,與陸塵心是朋友?”


    聞言,非痕不屑地切了一聲。


    “誰稀罕和他這種神仙做朋友,我就算沒朋友也不會選他好嗎。”


    “為什麽你們都這麽討厭他,我看他人不錯啊。”


    “不錯?他可是六界出了名的忘恩負義。”非痕說完這話,猛地意識到陸塵心忘恩負義的正主就在自己麵前。


    “他借焰羽升仙,最後卻殺你藏屍,天下人都在幫你罵他,你卻說他人不錯,你怎麽又呆起來了?”


    兩個人聊得熱絡了,便像是朋友一般,赤曦便不再計較他總說自己呆這件事兒。


    以她這樣的性格,也很難再計較陸塵心的事。


    “雖然我還沒想起來,但他當時一定是有苦衷的吧。”


    非痕看她這麽天真,眯起眼睛“嘖嘖”了一番。


    “要是到時候你想起來,他沒有什麽苦衷,完全是出於功利的私心呢?”


    赤曦沉默,微微蹙眉想了好一會兒。


    “那我大概會離開青合,然後到別的地方看一看,如果遇到他就躲著走。”


    “不報仇?”


    “不報仇。”赤曦十分堅定。


    非痕切了一聲,吐槽道,“沒骨氣。”


    “怎麽就沒骨氣了?難道一定要兩個人打個你死我活才算有骨氣?就算我報了仇,殺了他,那他的弟子也會再找我麻煩的,冤冤相報何時了,我這才是理智又正確的決定。”


    她說完,又用很小的聲音嘀咕了一句,“而且我不是沒死嗎。”


    非痕歎了很長的一口氣,他突然意識到自從見了這兩個人,他一天之內歎氣的次數都快趕上過去一百年了。


    果然,這兩人就是瘟神一般的存在。


    他忿忿不滿地抓起一把身側的樹葉向赤曦砸去,樹葉往往在還沒碰到赤曦時就輕飄飄地落下,些許掃過赤曦的眼睫和臉頰,赤曦快速地眨了眨眼睛,仍是用那雙瞪圓了的桃花眼凝著他。


    那一刻非痕很想伸手把她的頭發揉亂,但想了想,忍住了。


    他能做的,除了歎氣,還是歎氣,那是從幾千年前就決定了的事情。


    他無奈又無力,於是隻剩下痛苦,“雖然燁鳥不會真正死去,但每一次麵對死亡的時候,難道不會疼嗎?”


    赤曦怔了怔,大概是目前所擁有的記憶中從未有人問過她這個問題。


    不疼嗎?其實是很疼的。


    人人都怕死,哪怕是神仙也是害怕的,更何況人有輪迴,神仙卻沒有。


    她愣了一會兒,轉而笑開。


    “每一次新生我都重曆了一遍過去的人生,又經曆著新的人生,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是別人感受不到的。”


    她故意不答非痕的問題,而是換了一個角度,把充滿絕望的死亡看作一次涅盤重生,每一次重新出發的時候,她都勇敢地去接受過去,擁抱未來。


    非痕突然有些嫉妒赤曦,兩人同樣是上古神獸中的鳥類,赤曦是一直在隨風翱翔的,哪怕每一次被暴雨逼至地麵,也有再次起飛的勇氣。


    而他卻在晴空萬裏中捆綁了自己的翅膀,任由自己墜落。


    他突然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評判赤曦的選擇了,因為他才是沒有勇氣的那一個人。


    非痕重新在草地上躺下,也不再覺得這一片陰影曬不到太陽不好,而是安然地閉上眼睛,接受現實。


    命運給了他一片陰影,與其痛苦沉淪,不如坦然接受,等到豔陽高照時,陽光自然是會從枝葉的縫隙間溜進來的。


    赤曦看著他,還以為是這個人又開始鬧什麽脾氣了。


    “你怎麽了?我說的不對嗎?”


    “你說的很對,我隻是想通了。”


    “想通了?”


    “人生在世,何苦自己為難自己呢,你這隻呆鳥雖然呆了一點,但想法還算不錯。”


    被別人肯定了心裏還是甜滋滋的,但赤曦是個矜持的人,她見非痕閉著眼,索性不在意似的切了一聲,也笑著躺下。


    陽光璀璨,一紅一黑兩隻鳥在樹下曬起了太陽。


    *


    赤曦把青合派的年輕弟子們收拾了一通後,他們果然收斂了不少,不僅按時上課,課上也不敢再瞎胡鬧了。


    對此陸逢機很是欣慰,唯一不好的地方大概在於蘭芳沉迷煉丹,無心上課,多出來的時間便都放在了法術課上。


    陸逢機表示自己的授課壓力很大。


    甚至有不少弟子問他,“逢機師兄,另外兩門課都改了,怎麽就你這門課還是老樣子呀。”


    陸逢機總不知道該怎麽迴答,隻好擦了擦額角不存在的冷汗,裝著中氣十足的樣子嗬斥那些弟子好好學習,實則心虛的不行。


    就連他都想問問赤曦,為何幫了歐陽明和蘭芳,卻獨獨把他剩下,難道是對他有什麽偏見?


    更令人驚奇的是,陸逢機發現陸思開始跟著別人一起上課了,不僅如此,課上也沒有趴在書桌上睡覺,簡直是百年難遇之奇跡。


    對此十七這個專屬法術課老師也表示,陸思最近特別刻苦,常常獨自練習法術到深夜,有時十七教累了想休息一會兒,陸思都不肯。


    陸逢機聞言驚駭,生怕自己這個小師弟是受了什麽刺激,連忙跑過去關懷關懷。


    不過陸逢機日理萬機,處理完門派中各項事務已經很晚了。


    他走出煜明殿的時候,明月高懸似堂上明鏡,月亮的光輝溫柔的像流淌的水,而整座青合山都徜徉在水波裏,恍如仙境。


    陸逢機踏著如水的月光走向陸思的住處,他原本想著陸思早該睡了,這時候過去不過是碰碰運氣。


    可推開院子的門,就看見少年正坐在井沿上,袖子挽到手肘處,右手握著一柄竹劍,正用右手的手背擦著額頭上如雨的汗珠。


    聽見聲響,陸思迴頭看見他,臉上露出笑容。


    “逢機師兄!”


    他放下劍,迎上去。


    “你怎麽這麽晚了還過來,不迴去休息嗎?要是有事差人跟我說一聲不就好了,我去煜明殿找你唄。”


    陸思從前常常跟在蘭芳身後,對陸逢機的日常也算是了解。


    他知道自己這個師兄很忙,也很累,常常會因為處理不完事務或是做完所有的事後時辰太晚就幹脆在煜明殿的書桌上趴著睡一晚。


    也虧得是修仙的人,身子骨比別人強健,否則不知道這麽多年過去要落下多少毛病。


    陸逢機將小院的門合上,走向自己的小師弟。


    他注意到陸思雖然神情略疲倦,可眼睛很亮,就像裝了天上那輪滿月,讓人一看就安心。


    他意識到陸思是明白自己要做什麽的。


    他伸手拍了拍小師弟的肩,由於汗水早已浸透了衣衫,他手心也濕潤了一片。


    “這才多久不見?怎麽就這麽刻苦了?”


    陸思笑了笑,並不正經地迴答,“看師兄天天這麽辛苦,同為青合弟子,我想著既然不能為師兄分擔一二,好歹也得讓師兄省心啊,對吧?”


    陸逢機當然不會單純地相信了他這番話,他的思想覺悟要真這麽高,還用等到今天?


    “既然你這麽說,那我也不好辜負你的一番好意。這樣吧,從明天開始,你就到煜明殿去幫忙,就從打雜幹起吧。”


    “別別別!”陸思連忙擺手拒絕,“煜明殿這麽神聖的地方,我這個不肖弟子可不能去玷汙了它。”


    陸逢機握起拳頭虛打了他的肩膀一拳。


    “臭小子,你再怎麽變,說胡話的習慣總改不了。”


    陸思假裝被打疼了,齜牙咧嘴地笑著,“師兄慧眼,瞞不過,瞞不過。”


    兩人說話間,已經走到陸思之前坐的井邊。


    陸逢機撿起地上的竹劍,隨性舞了兩下,陸思立馬拍手叫好。


    “好!師兄好劍法!”


    陸逢機反手就用竹劍敲了他的腦袋,這一下可不比剛才那一拳,是使了力的。


    “你天天別的不學好,倒是拍馬屁的功夫純熟得無人能比。”


    陸思捂著被敲疼的腦袋,這一次不敢裝疼了。


    “拍馬屁也是生存之道嘛,也是一門技藝,有的人想拍還拍不好呢。”


    陸逢機不置可否,而是仔細看起手中這把竹劍來。


    “你這把劍哪裏來的?看樣子很是不錯。”


    陸思拿過劍,“不錯嗎?我看著很平常啊,是歐陽先生給我的,你知道,他那裏竹子多嘛。”


    “歐陽先生?我記得他不會武功,怎麽會做竹劍?”


    “我當時在隨竹居撞見他用竹子做劍,也問過這個問題,但他說隻是見到我們學習時覺得有趣,才試著用竹子做了一把,然後不就送給我了嘛。”


    陸逢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他是讀書人,獨自一人行走世間也是不易,大概是想要學一些防身之術吧。”


    陸思也點頭,八成就是這樣了。


    雖然這個說法合情合理,但陸逢機總覺得哪裏奇怪,又說不上來,這道難題困擾了他一會兒,理不出頭緒便拋到一邊了。


    他再次看向陸思,後者口中念念有詞,似乎是某個基礎的劍訣,手上還在小幅度地試著揮舞竹劍,看模樣是在刻苦地迴憶方才練習的劍招。


    陸逢機突然也不知道是該擔憂還是欣慰了。


    “你老實跟我說,突然轉性是不是為了赤曦姑娘?”


    陸思嘴裏的劍訣斷了,手上的動作也停下來,陸逢機便知道,自己是猜對了。


    他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


    要是知道自家小師弟有了心上人,有了歸宿,誰會不高興呢?


    可這歸宿對陸思而言實在算不上好,他們這些看著陸思從小到大的人哪裏又肯放心。


    當真是擔著同輩的情,操著父母的心。


    陸逢機歎著氣拍自家小師弟的肩膀。


    “從前我們不知道赤曦姑娘就是燁鳥時便不希望你跟著她離開青合,我承認,其中確時有私心,無論是我還是蘭芳還是十七,我們都舍不得你,可我們更多的是擔心啊,你年紀尚輕,卻跟著一個隻見過一麵的姑娘去闖天下,讓我如何安心?”


    “師兄…”


    “你別說話,聽我說完。”陸逢機難得的強硬,當真像個老父親。


    “你從小在青合長大,最遠隻到過山腳下的求仙鎮,從未見過世態炎涼、人情冷暖,山上人人都寵著你縱著你,因為你是師尊的弟子,可到了山下,你隻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個,上有世家貴族壓著你,下有強盜鼠賊欺負你,到那時可沒有道理能講。”


    “師兄,我明白的。”


    “你不明白!我相信你不會脆弱,不會因為一點挫折就哭著跑迴青合山,但我無法理解,你麵前明明有一條更好的路可以走,為什麽你要放棄這條康莊大道轉身投入荊棘林裏滾個遍體鱗傷呢?!”


    或許在別人眼裏陸思是個仗著親傳弟子身份就不好好學習的廢物,但陸逢機看得清楚,陸思的天分是比任何人都優秀的,他就像是個生來就該求仙問道、登天升仙的人。


    隻要他願意,他就可以走向那人人向往的天庭,可顯然他不願意。


    陸思低下了頭,他明白自己辜負了陸逢機的期待,可他並不認為成仙是最好的那條路,至少對他而言不是。


    “師兄,對不起。”


    他倔強又難過,是明知不容易,卻也不可以。


    雖然早料到陸思不會因為自己的幾句話就迴頭,但陸逢機還是歎了口氣,他舍不得自己這個小師弟,雖然他愛搗亂還不聽話,甚至偶爾不尊重師長…


    但始終是自己寵到大的小師弟啊。


    他也許是說了太多的話,說累了,在井沿上坐下。


    “之前不知道赤曦姑娘的真實身份,可你現在明白了,她是傳說中不死不滅的燁鳥,你若不成仙,是無法陪她太久的。”


    對於這一點,陸思糾結過,但意外地看得很開。


    “我不想成仙,雖然人族的壽命隻有短短百年,而且我老了也不會再跟著她給她添麻煩,就算我隻能陪她二十年,在還未經曆的時候,也覺得夠了,二十年,很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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