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另一個房間裏,陸思整夜輾轉,難以成眠。


    當欣喜的情緒漸漸淡去,他從未想到從心底裏浮起來的會是擔憂,是恐懼,是在黑夜裏看著曾抓住赤曦的那隻手,空空蕩蕩的,仿佛什麽都不曾存在過。


    這是一份來之不易的羈絆,也是一份從天而降的羈絆。


    這沒有根源的情感像一條細弱到幾乎看不清的線將他們聯係在一起,他並不是害怕那條線什麽時候就會斷了,而是恐慌最終發現那條線牽在赤曦手腕上,另一頭卻不是自己。


    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呢?


    在煜明殿的時候,麵對著聲稱曾殺害赤曦的陸塵心,他憤怒極了。如果有足夠的能力,他甚至毫不懷疑自己會對那位叫了十六年的“師尊”動手。


    可不能否認的是,他也嫉妒極了。


    嫉妒陸塵心提起赤曦時嘴角不經意的上揚,嫉妒陸塵心對赤曦二字的熟稔,嫉妒他們之間仿若舊識的一切。


    十六年,仿佛不是他的,在見到赤曦的第一眼,他仿佛重新活過了。


    *


    雞鳴不久之後,天亮了。


    日光透過窗紙,灑在窗下的地麵上,是一種近乎透明的橙色。


    陸思眨了眨酸澀的眼睛,不知道自己頂了個國寶級黑眼圈。


    他從床上起來,伸了個懶腰,打開窗便有清風拂麵,輕易就嗅到草木的芬芳。


    這樣好的天氣,適合遠走天涯。


    懷著激動的心情敲了敲赤曦的房門,無人迴應。


    陸思怔了怔,又敲了一會兒,還是同樣的結果,他心裏突然有些慌了。


    可迴想起昨晚赤曦說“不會”的樣子,他又不願猜疑。


    他加了些力道一推,房門開了,同樣的草木香味撲麵而來,房間裏的窗開著,床榻上有人休息過的痕跡,可人卻不見了。


    那一刻陸思的心像是掉下深淵,他扶著門框才算勉強站住。


    他還是不願相信赤曦是不告而別的。


    急促地往前走了一步,木桌上的油燈還亮著,赤金色的火焰明晃晃地,被風越吹越猛。


    燈台下,壓著一張白紙。


    陸思將紙拿起來,白紙黑字,讓他不禁蹙眉。


    ——“青合仙山。”


    他終究是沒法帶赤曦離開此地。


    *


    赤曦躺下後,剛閉上眼不久,便有夜風吹在她臉上。


    她記得自己是關了窗的。


    睜開眼,一眼便看見大開的窗戶,窗扇被風吹得來迴擺動,像一個人在不停地搖頭。


    赤曦坐了起來,她不是個相信巧合的小白,也不是個會被靈異事件嚇到的膽小鬼。


    桌上的燈還亮著,她下了床,徑直走到桌邊。


    桌麵上放了一本書,不知是誰故意放在這裏。


    書頁被吹的嘩嘩作響,赤曦伸出手按上去,手掌下的紙張摸起來很粗糙,很脆弱,藍色的封皮上,白底黑字寫著“上古紀事”四個字。


    赤曦的指尖慢慢劃過去,劃過“上古”二字,仿佛在輕撫故人的臉龐。


    這是如今之人最愛掛在嘴邊彰顯自己博學的兩個字,也是赤曦所有的過往。


    但她不明白這本書出現在此地的意義是什麽。


    搬來一旁的長凳,赤曦在燈前坐下,緩緩翻開書頁。


    她看的很快,因為其中記錄之事大多是她曾聽聞過的,甚至是親身經曆過的,都並不覺得稀奇。


    隻有在接近尾聲時,她慢了下來。


    因為關於那一部分的記憶還未恢複,她讀著像是個拿了新故事書的孩子,幾分入迷,幾分慨歎。


    直到翻到那一頁。


    天地共主之爭。


    赤曦的手突然頓住,捏著書頁的手指也忍不住收緊,幾乎把那脆弱的紙張戳破了。


    她的腦子不記得,可身體記得,那曾疼痛過的“心髒”記得。


    一些過往記憶的畫麵碎片突然湧入腦海,頭疼欲裂。


    燈上的火苗因她的痛苦而瘋漲,在將要燃燒燈罩,進一步燒掉這間客棧之前,一縷清風拂過,火苗安分了。


    赤曦感覺到有人坐在了木桌的左手邊,擋住了月光。


    頭疼的感覺漸漸消退,她抬起頭,逆光看見了一個女子。


    黑衣冷麵,豔絕古今。


    手下的書被抽走,赤曦方迴神,下意識把手往迴一縮。


    “是你?梵蓁!”


    梵蓁雲淡風輕地將被赤曦捏皺的書頁展平,目光在“天地共主之爭”幾個字上停留了一瞬,合上書。


    她看向赤曦。


    “忘記了別人,卻還記得我嗎?”


    赤曦不明白她口中的“別人”是誰,隻知道兩人算是自上古時便有交集的舊識,但她不喜歡梵蓁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我當然得記得你,在別人麵前裝出來冷傲,不也天天跑到青合山上蹭飯吃。”


    梵蓁笑了笑,“相比於你,我還是覺得自己太矜持了些,畢竟同樣為神,能舔著臉當別人坐騎的神獸也不多,對吧?”


    赤曦指她,“你罵我?!”


    梵蓁不屑,“也不看看是誰先動的嘴。”


    赤曦很是憋屈,可在吵架這件事上,她從來就沒贏過梵蓁,更別提打架了。


    梵蓁算是第一個在她心裏留下陰影的人,也正因如此,她討厭蛇族討厭了很多年,之前在鎖妖塔裏對貞娘不待見大概也有一點點這部分的原因。


    隻是如今已不是她們倆鬧騰“爭寵”的時候了,幽早已神隕,她們倆就算再吵再鬧,那個人也沒法看見了。


    想到這裏,赤曦難免又難過起來。


    她趴在桌麵上,懨懨的,像從前吵架吵不贏,故意在幽麵前裝可憐一樣。


    梵蓁瞥了她一眼,眼神莫名。


    “你被壓在鎖妖塔下千年,如今出世,不想找那害你的仇人報仇?”


    赤曦的腦袋左右晃了晃,毫不猶豫。


    “不想。”


    “哦?”


    “從前總想著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可時間過得太久了,當初的憤恨早已消弭,隻有對神尊的思念日益清晰。


    我不想報什麽仇了,隻希望有一天神尊能迴來,哪怕不能,我每一次唿吸都能感受到他,風吹過是他,下雨是他,落葉是他,這樣就很好。”


    “沒骨氣。”這是梵蓁對她的評價。


    赤曦笑了笑,用手在眼下一抹,她又覺得自己是在落淚了。


    “從前我總是很討厭你,是因為害怕神尊被你搶走了,現在他不在了,我不怕了,也不討厭你了。


    你說我沒骨氣,我也不想反駁,畢竟事實就是這樣吧。我現在隻想如淩霄期望的那樣,好好活著,做赤曦,不做燁鳥。”


    “哪怕那人借你登天,殺你,封印你,搶去了青合山,在其上建立仙門,廣收弟子,試圖摧毀曾經屬於幽的一切?”


    赤曦的臉色沉下去,抬眼,溫柔的眼眸裏漸漸有了凜然的恨意。


    梵蓁微笑,這樣就好了,這樣我熟悉的燁鳥就迴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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