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孤獨地站立在依舊具有模糊形體的大塊碎石上,她的目光,怔怔地停留在手掌心表麵附著的鮮紅血液上,舔舐漫布腥味的唇角,熟悉的甘甜逐漸化作潰爛的惡臭。


    喉嚨裏粘黏部分血漿,有種隱約的癢感出現。


    “咳,咳咳!”


    虎頭鯧已經不再顧及自己的形象了,她的頭發散亂在臉頰兩側,身上的連衣裙被撕破開一道很長的裂口,白得紮眼的運動鞋脫下,拎在右手。


    光嫩的腳丫踩在尖銳的石塊殘渣中,細密的痛感順著神經清晰傳導至大腦。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半年前,“廢土會”隨行醫療人員通過後世界的聲光檢驗技術結合胃鏡,在定期體檢的時候遞出一份標紅的報告單,上麵最為矚目的,是胃部腫瘤四個可怕的字體。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她都瞞著自己的姐姐,在想......


    應該用所剩不多的生命去做些什麽。


    完成曾經未完成的念想?彌補過去的遺憾?還是找個地方安靜享受所剩不多的生活?


    但幾周下來,卻半點頭緒都沒有。


    念想早在多年前就化作飛灰,遺憾已然拋卻腦後,享受倒是好的,可哪裏來的興致能在這片滿是絕望的土地上用殘破的身體享受生活......


    對於虎頭鯧而言,短暫的生命之中最為厭惡的,就是那些曾在“環衛者”上逼死自己父親的兇手們。


    為了掌控更多的資源而無所不用其極的人們,當目的擺在眼前,即可不擇手段地摧毀擋路的一切障礙。


    而第二厭惡的,其實是現在,自己這副病入膏肓,連幾個月都無法維持的身軀,更準確地說......是被感染後的自己。


    從那一次接觸到感染者開始,大量r4順著血管湧入身體各處,雖然剛開始並未出現任何異常,但很快的,各種各樣的症狀爭相到來。


    心跳過速,體溫上升,頭暈,渾身乏力,還有每天早上醒來,總能在指尖看到攏下的脫落的頭發,胃部很難受,就像是胃液在侵蝕觸及的一切一樣,經常能感覺到莫名的饑餓卻會在進食之後惡心到嘔吐......


    如此種種難以忍受的痛苦持續整整一個月,終於有所好轉,可當瘦弱到體重不足70斤的虎頭鯧以為,她已經完完全全恢複的時候,僅隻屬於r4感染的症狀再次出現......


    情緒在變得不受控製,腦海深處總會閃現出許許多多奇詭的畫麵,反應變得遲鈍,行為習慣似乎有了改變,又似乎一直保持著原本的狀態。


    這樣的過程,就像是有另一個靈魂正在逐漸取代她本人入駐身體,而且難以察覺,不可阻止。


    實話實說,當今的現在,就連虎頭鯧本人都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曾經的那個楊倩,倘若不是,那自己又是誰,又能是誰呢?


    因此,她不止一次地想要結束自己的生命,卻又不止一次地強迫著冷靜下來,在苦苦掙紮的矛盾心理當中,突然被告知已經不再有多少時間了,於是......


    也便全都放下了,安靜等待最後一天的到來。


    深唿出一口冰冷的氣息,隻覺得包圍身軀的空氣裏沒有絲毫溫度殘留,這裏,是研究所的地下四層,同樣是陽光無法觸及的地方。


    “吼!”


    淒厲宛若惡鬼的嘶吼從不遠處傳來,倀鬼猙獰的犬科生物頭顱上多出了很多不斷滲血的細小傷口,鐵鏈纏繞在大腿上,懷裏緊緊抱住一根粗壯的藤蔓。


    那上麵滿是荊棘倒刺,且還在瘋狂地扭動,想要脫離控製,仿佛擁有它的並不是植物,而是動物一般。


    “嘶咯咯......”


    藤蔓末端,上下割裂,外露六顆鋒利尖銳的“牙齒”,口裂很大,內部還隱藏有另外一副可活動的頜骨,同樣生長利齒,能夠在捕捉到獵物之後施行第二次啃咬,牢牢嵌合之下,使對方再沒有逃脫的可能。


    此刻,這張“深淵巨口”已經瞄準鉗製住自身軀幹的大塊頭,類似肌肉的結構伸縮,朝著倀鬼那寬闊的肩膀咬去,僅隻是短短片刻,血線便彪射而出,在半空中長時間停留。


    “吼!”


    倀鬼發紅的豎瞳充斥了更多血絲,痛感逐漸激發出內心深處的瘋狂,也不管會不會遭受到二次創傷,張開滿是獠牙的大嘴,徑直向麵前的植物組織咬下。


    上顎被尖刺刮傷,綠色的枝葉也隨之噴濺到各處,濃烈的清新香氣擴散開來,蒸騰而起,彌漫得各處都是,令得虎頭倀都微微皺眉,壓低嗓音,森冷開口道:


    “把它從根部扯下來,讓它脫離主體!”


    “我倒是想看看這樣一來,這東西還能不能扭動得了。”


    語氣裏僅有厭惡,很深的厭惡,對於萬事萬物的厭惡,甚至於包括自身在內。


    “殺,殺了它......”


    倀鬼嘻嘻低笑,甚至不在意渾身的痛感以及麻癢,更加失去理智地撕食啃咬起來,植物在雙爪之間扭曲蠕動,卻無論如何也無法脫離這般困境,隻能一點點被切斷,逐漸失去原本活力。


    大量的纖維被撕扯斷裂,帶有麻痹毒素的毒液從破碎的儲存腔內滲透,與綠液混雜,自斷口湧出。


    “啪嗒。”


    深入倀鬼體內的“尖牙”脫落,半截植物徑直掉在地上,無意識地虛弱起伏,不過多少時間便再無聲息,恍若死掉一般。


    “撲通!”


    倀鬼甩著腦袋,無力坐倒廢墟之中,全身上下,不存在一塊還算是完好的地方,唿哧哧喘著粗氣,瞳孔逐漸放大,顫抖著閃爍起來,一陣睡意正在腦海內醞釀,顯然是受到植物毒液的影響,精神萎靡。


    將腿邊的絞輪拉扯下來,拖於身邊,碩大的肉爪在麵龐上不住扒拉,眼瞼受傷,突兀腫起,無法正常合攏,隻能耷在那裏。


    “大狗......痛嗎?”


    虎頭鯧邁動腳步,散亂的裙擺憑空浮動,她光著腳來到倀鬼身邊,腦袋隻能堪堪達到它的胸口下端,此刻,正踮起腳尖,細膩的手掌覆蓋在粗糙的皮膚和雜亂的毛發上。


    “不......吼!”


    低沉的聲音才道出一半,就裂開腥臭的口腔,扭過腦袋,壓低上半身,鼻尖抖動,警惕地凝視著前方濃重的黑暗,在那裏,所有的燈光都被吞噬,沒有任何一盞廊燈完好無缺,早就破碎開來。


    “還有嗎......”


    虎頭鯧並未因此感到訝異,相反,這裏所發生的一切都仿佛存在於意料之中。


    捕食草屬於極為特殊的感染生物,當它們成長到一定程度之後,便會被歸入統領級感染生物的行列內,更名作捕食巨觸。


    擅長用異香吸引感染生命靠近,利用多到無法計數的腕足纏殺絞緊,隨後向外分泌消化酶,把已經死去的獵物分解吸收。


    窸窸窣窣的響動連續不斷,幾條相似的植物觸體接繼探出,它們沿著地麵爬行,同蛇類般扭曲前進,自各個方向圍攏而來,末端的“口部”打開,其中混沌一片。


    “大狗......站起來,繼續。”


    “別停下,除非......”


    “死了。”


    虎頭鯧嘴角浮現僵硬的笑容,她早就無法正常控製麵部肌肉靈活做出表情,淡然的瞳目內容不下一線情感。


    即使這頭已經跟在身邊五六年的“愛犬”同樣不例外。


    “是,是......是!”


    倀鬼高嘶應聲,口水順著舌頭滴下,它毫無顧忌地四肢落地,猛撲而出,拽著沉重無比的鉸輪,在地麵犁出一條極深的溝壑,徑直靠近最為健壯的觸體,掄動鐵鏈,將鉸輪自上砸下,掠起的勁風唿唿以動。


    “轟隆!”


    沉重的巨響暴動,捕食巨觸被突如其來的攻擊抵入瓷磚當中,它被首當其衝地斷成兩截,在這頭兇猛的怪物麵前毫無反抗的能力。


    但與此同時,其他觸體抓準時機,其中一條的損失根本算是無傷大雅,幾十根綠色的植物蜂擁而至,即使倀鬼不斷抽動鐵鏈,飛起鉸輪阻止,也還是疲於應付。


    它無能狂怒,爪子猛然拍下,將纏住小腿的觸體拍碎,一大片潮濕迎麵而來,濺入眼睛,精神的朦朧感逐漸加劇,卻是無可奈何。


    扭身躲開伸向腰間的,尾巴抽開身後躍躍欲試,找尋機會的,在細密的攻擊間穿梭,隻要稍有不慎,就會被劃傷,皮膚隨之瘀腫發青。


    “嗬,嗬嗬......”


    見到眼前的一幕,虎頭鯧絲毫不擔心自己“寵物”的狀況,她仍舊自顧自地發笑,即使是被兩條捕食巨觸發現,正在被接近,也還是捂嘴掩麵,露出一副“可愛”模樣。


    “我早就成了一隻怪物......”


    “從失去父親的那一刻開始,楊倩她就已經死了,我不再是我,我已經忘記了悲傷是怎樣的滋味。”


    邁步走進危機重重的城市,扭頭看到的,是那個曾生活了十幾年的熟悉地方,“環衛者”飛行器默默停在那裏,它是那樣的發鏽,又是那樣的破舊。


    真的很難想象,這東西會被所有人類視作最後的淨土。


    如果,真的有機會,那麽她將毫不猶豫地展開自己的報複,但僅存的良知在不斷提醒,不要將刀尖伸向無辜的幸存者。


    本性的善良消磨殆盡,原來的意識也就不複存在,隻有深入絕境,虎頭鯧才真正算是明白一切。


    “或許......從被感染的那一刻開始,我就應該選擇主動離開這世界,那時的我......是多麽可笑,多麽希望自己能夠從痛苦中活下來。”


    “可......就算是真正熬過那絕望的經曆,我又能找尋到什麽,屬於我的希望......我的父親,我在“環衛者”上的家,我所有美好的迴憶......”


    “都已經同雲霧消散。”


    “或許這一次......是真的要說再見了。”


    “都......結束了。”


    淚痕在臉蛋上延伸,黑色的眸子悄然合攏,麻木後是劇烈的痛苦,她聽到耳邊傳來模糊的來自倀鬼痛苦的嘶吼,它正沙啞著嗓子,企圖破開一切障礙來到主人的身邊。


    繼續,成為楊倩最後的守護者。


    實際上,虎頭鯧想錯了,她以為整個世界,已經完全不存在善意,卻不知曉,某隻被當做怪物的巨獸已經在接受r4後產生了真真正正屬於自己的思想。


    此時此刻,猙獰的犬牙被植物纖維崩斷,沉重的鉸輪就算誤傷自身也毫不在意,暴起的巨力甚至扭斷了被束縛的左臂,混濁的眼睛透過交織的觸體形成的縫隙向外看去,竟然落出一滴滴液珠。


    “主,主人......倩,楊倩!”


    “迴來,迴來!你要活著,活著!”


    “別,別丟下我......”


    聲帶顫抖,終於能說出完整的話語,全身被纏繞擠壓,每一次唿氣都伴隨著藤蔓的再一次用力,骨骼仿佛被碾碎,發酸的口腔緩緩閉合,意識沉寂,陷入深深的沉眠。


    耳邊被風聲灌滿,完全聽不到來自外界的聲音,包括倀鬼最後痛苦的掙紮,在意識消散的最後一刻,楊倩隻是覺得渾身都變得冰冷,僵硬,當她再一次睜開雙眼,似乎又見到自己曾經的房間。


    淡粉色的公主床,掛在房頂的輕紗,牆壁上懸掛的相框,一個體型健碩的男人爽朗笑著,抱著兩個十幾歲大的小女孩站在那裏,背後是堆積成山的物資與兩個亮藍的集裝箱。


    楊倩與楊冉沒有母親,她們是作戰小隊在搜尋能源時偶然發現的:


    兩個緊抱在一起的嬰兒,被籃子懸掛在房梁上,以避免感染生物的襲擊。


    那時,作為小隊長的楊明輝自作主張將二人收養,當做自己真正的女兒來照顧,起名楊倩,楊冉。


    ......


    漫長的黑暗裏,誰也不知道,兩個隻能吃奶的渺小生命,是如何從絕境裏活下來的。


    這......


    從頭到尾......


    都是個偉大的,屬於善良的......


    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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