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予煥走出正殿,看著在門外等著的懷恩,開口問道:“宮道上有人經過嗎?”


    懷恩搖搖頭,道:“未曾,各個宮道都有人把守,想必如今已經禁止隨意出入,各處宮殿伺候的人也必然隻能在宮內伺候。”


    這樣幹脆利落的手法,必然是張皇後所為,即便郭貴妃手握宮權,可宮人們照樣隻聽從皇後的。


    朱予煥的心情有些複雜,道:“咱們走吧。”


    懷恩一愣,見她神情有些沉重,試探著問道:“迴坤寧宮……?”


    朱予煥深吸了一口氣,看向懷恩問道:“今日叔叔們都照常去跟講官們讀書嗎?”


    懷恩看著外麵如今的情況,自然知道裏麵的皇帝陛下駕崩恐怕就是這兩日的事情,宮外又有心懷不軌的人虎視眈眈,必須要封鎖這個消息。


    因此懷恩立刻答道:“想必今日諸位皇子殿下都在跟隨先生讀書,等到結束恐怕是來不及入宮了,十殿下雖然年紀尚小,仍舊跟隨母親居住在後宮,但滕王殿下和梁王殿下都有宮殿居住,想必會讓十殿下在皇子宮中暫住一晚。”


    聽到懷恩的話,朱予煥才算是鬆了一口氣。


    至少自家小叔叔不用眼睜睜看著母親離世,還是以過於慘烈的方式……


    懷恩覷見朱予煥的神情,很快就明白了什麽,開口問道:“郡主不迴坤寧宮,莫非是皇後娘娘有什麽吩咐?”


    朱予煥點點頭,神情有些凝重,道:“是有吩咐,走吧,我們去郭貴妃宮中。”


    懷恩微微一愣,不免有些詫異,卻並沒有過多置喙,隻是跟上了朱予煥的腳步。


    郭貴妃所在的宮殿是除了坤寧宮之外距離朱高熾最近的宮殿,隻需走一會兒便能抵達,朱予煥還沒覺得累就已經到了宮殿門口,沒想到外麵卻連一個守門的宮人都沒有。


    朱予煥從未去過郭貴妃的宮中,沒想到第一次竟然是要眼睜睜地看著郭貴妃殉葬,她一時間心情有些複雜。


    “我們進去吧。”


    “是。”


    兩人一同踏過宮門,隻見宮人們都默立於殿外,偶爾有幾個宮人捧著托盤走來走去,其中一個盤中放著白綾,用處顯而易見。宮人們見到朱予煥之後也隻是順從地向她見禮,待到朱予煥讓他們起身之後,便靜靜地站在一旁,仿佛沒有生命的木偶一般,隻有一個殿內伺候的宮人立刻迎著朱予煥進去,又讓其餘宮人為她侍奉茶水。


    朱予煥心裏裝著一堆事情,實在是沒什麽心情喝茶,隻是看著茶杯中緩緩升起的熱氣,開口問道:“貴妃娘娘在做什麽?”


    宮人恭順應聲道:“貴妃娘娘正在梳洗打扮呢,郡主先在正廳稍等。”


    朱予煥在心底歎了一口氣,隨後道:“我明白了。”


    郭貴妃如今唯一能留給自己的幾個孩子的就是張皇後虛無縹緲的諾言,這是她的不幸之處,朱予煥自然明白她最後的倔強。


    至少這份體麵,她想留給她自己。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個宮人從屏風處繞出,對朱予煥行了一禮,道:“貴妃娘娘請郡主進去。”


    朱予煥和懷恩對視一眼,這才起身道:“好。”


    朱予煥進去的時候,郭貴妃正在對鏡梳妝,她先前因為和張皇後爭吵而有些散亂的發髻,此時已經重新梳理整齊,臉上則是素淨一片,和她平日裏精心裝扮的樣子截然不同,而她身上的那一身紅色大衫,鮮紅刺目,像是一團即將吞沒一切的火焰。皇妃禮服穿戴齊備,隻差一條霞帔和一頂翟冠。


    朱予煥照常向郭貴妃問安,郭貴妃這才轉過身看向她,道:“多虧了今日埏兒不在宮中,否則你們兩個以後怕是不能再如往常一樣見麵了。”她的語氣竟然出奇的平靜,仿佛即將要赴死的人不是她。


    朱予煥沒想到她會說這個,勉強露出一個笑容,道:“是啊。”


    郭貴妃見她仍舊是麵色如常,有著與尋常孩子難以擁有的冷靜自持,不免有些感慨,道:“若是埏兒遇上這樣的事情,恐怕早就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了,那個不爭氣的孩子,明明是最小的孩子,卻不懂像你一樣撒嬌賣傻,在他爹爹麵前多換幾分重視。”


    朱予煥本就不是小孩子,遇到這種事情,與其說崩潰,不如說隱約感受到了某種壓抑。


    不過郭貴妃這樣說的理由,朱予煥也一清二楚,她開口道:“貴妃娘娘不必多言,小叔叔和我爹爹始終是兄弟,我爹是不會傷害小叔叔的,更不用說我和小叔叔一同長大,隻要我力所能及,定然會護好小叔叔。”


    更重要的是朱瞻埏本來就沒什麽威脅,對於張皇後也稱得上恭敬,張皇後根本就沒有害他的理由,而朱瞻基則更無所謂了,明朝藩王一旦分封為王、前往就藩,那就和遠房親戚一般,連入京的機會都沒有。


    而且朱瞻埏和朱棣、朱高煦、朱高燧都不一樣,一個小屁孩既無功勞、又無人脈,連威脅都算不上。


    郭貴妃見她戳穿自己話裏話外的意思,也並不在意,隻是似笑非笑道:“你和你奶奶、你爹確實很像,心機深沉非常人所能及。”


    朱予煥搖搖頭,誠懇地說道:“我比不上他們。”


    她隻是因為有著曾經為人的經驗罷了,並不能代表她算得上一等一的聰明人,可張皇後和朱瞻基都是在踉蹌中摸索出自己的道路,隻這一點就比朱予煥強了不知道多少。


    古人隻是生在了古代社會,並不代表他們都是傻子。


    郭貴妃慘然一笑,道:“確實,你的心可沒有他們硬,不然也不會和我做出這樣的承諾。”


    朱予煥扯了扯嘴角,開口問道:“貴妃娘娘為什麽找我呢?我人微言輕,未必能夠真的保護小叔叔。”


    “你做的那些東西,陛下曾經無數次和我感慨過,可惜天不假年,陛下沒有機會親自讓這些東西發揚光大。”郭貴妃喟歎一聲,隨後道:“新帝用得上你,哪怕你是公主,也有機會享受一番烈火烹油、繁花似錦。”


    朱予煥對於這一點倒是很自信,她點點頭,道:“我知道。”


    朱瞻基又不是傻子,怎麽做對百姓的收成越好、國家的稅收越多,於個人享受還是美名讚譽,都對朱瞻基百利而無一害。若隻是個貪圖利益的小人,朱予煥或許還會有些擔憂,可朱瞻基是一個鬥誌昂揚想要成就自己一番事業的年輕皇帝,為了自己的誌向,朱瞻基也不會拒絕的。


    郭貴妃見她這樣自信,勾唇一笑,輕聲道:“到時候你們自家人鬥起來,我這個鬼魂泉下有知,也算是慰藉。”


    跟在朱予煥身邊的懷恩立刻道:“郡主是太子殿下的掌上明珠,貴妃娘娘請勿妄言。”


    朱予煥卻並不在意,抬手攔下懷恩,隻是反問道:“鬥起來?”


    郭貴妃的神情滿是嘲諷,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郭貴妃雖然是有意挑撥,可她說得確實沒錯,君臣父子,隻要朱瞻基願意,隨時隨地都可以將朱予煥打落塵埃。


    郭貴妃瞥見她正在思考,在心底冷笑一聲。


    張氏自作聰明,卻不知道玩弄手段獲權,最後隻會惹得人人效仿,昔日唐宗宋祖便是前車之鑒,今時今日的漢王趙王,又何曾不是當初的燕王呢?朱予煥最好是將他們家中攪得一團糟,這才能告慰她的冤魂。


    朱予煥望著郭貴妃依舊美麗的臉,那張臉看著遠比張皇後年輕,未經風霜雕琢,美麗異常,卻也少了一絲堅毅和智慧。


    她笑彎了眼睛,道:“貴妃娘娘放心,我這個人自私的很,隻要自己和家人過得好便足夠了,其餘的別無所求,我爹肯定能夠明白這一點……我也不會讓我爹吝嗇至此。”


    郭貴妃冷笑一聲,不置可否,道:“那我就等著看好戲了。”


    她話音剛落,有個內官快步跑了進來,剛剛叩首,還未開口便先哭了出來,隻是他的哭聲不怎麽大,很快便淹沒在了突如其來的巨大雷聲中,宮人們都嚇了一跳,朱予煥看著宮人托盤中的翟冠跌落,急忙伸手接住。


    郭貴妃臉色煞白,卻還是強自支撐著對宮人道:“霞帔。”


    “是。”


    宮女手中捧著一條霞帔,伺候郭貴妃穿上,朱予煥這才將手中的冠子遞到郭貴妃麵前。


    郭貴妃和她對視良久,這才接過冠子,道:“我不想有其他人碰我。”


    朱予煥微微頷首,道:“好,我盡量。”


    郭貴妃輕哼了一聲,她抬腳走出正殿,看了一眼院中的人,道:“本宮保不住你們的命了,放心,皇家會撫恤你們的家人,加官進爵、金銀賞賜,新帝不會讓你們白白陪葬……如此,本宮先走一步。”


    聽到她的話,宮人們都雙膝跪下,匍匐在地上低泣。


    郭貴妃隻是望向乾清宮所在的方向,喃喃自語道:“此後錦書休寄,君畫樓雲雨無憑……”


    朱予煥望著她依舊挺直的背影,看著郭貴妃一步一步走向偏殿,整個世界除了鍾聲和那一聲巨雷,再無別的聲響。不知道過了多久,周圍才重歸寂靜,朱予煥才聽到凳子倒下的聲音、綢緞繃緊的聲音,之後便是隱隱的哭聲。


    一陣風拂過,朱予煥隱約聞到了某種發黴的味道,她走向偏殿,看著紅紗隨著窗戶漏入的風翩躚搖擺,旁邊還有兩個跟著一同離去的宮女。朱予煥沉默良久,這才轉身走了出去,對懷恩道:“走吧,迴去向奶奶複命。”


    兩個人一前一後走出宮殿,懷恩看著緩步前進的朱予煥的背影,終究按捺不住擔憂之情,開口問道:“郡主……”


    雖然朱予煥的表現一貫十分成熟,可她到底年紀還小,第一次見識人的死亡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強忍恐懼也是在所難免的事情,更不用說郭貴妃臨走前還特意說了那些話……即便懷恩作為宮人,見識過數不清的陰暗之處,但也是第一次看到活人殉葬的場景,更不用說金尊玉貴的郡主了。


    朱予煥淡淡開口道:“我沒事,棍子打不到我身上,我自然不會疼。”


    一條人命就這麽沒了,朱予煥即便沒有多大的悲痛,但也依舊心有戚戚。若非胡善祥曾是朱瞻基的正妻,孫夢秋會不會像今日的張皇後一樣,逼迫胡善祥殉葬?而胡善祥又會不會像郭貴妃一樣發出詛咒?


    懷恩明白她的言外之意,隱約從她的背影中感受到了某種怒意,一言不發。


    許久之後,朱予煥開口道:“以後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情了。”


    她的聲音不大,卻無端地給人安心感。


    懷恩微微一愣,立刻應聲道:“懷恩相信郡主。”


    兩人一起迴到乾清宮,剛一進門就看到了朱瞻墡,他兩眼通紅,臉上還有淚痕,顯然是剛剛為駕崩的皇考哭泣過,不過最為顯眼的還是他手中的那道聖旨。


    見朱予煥迴來,朱瞻墡走到她身邊,低聲問道:“煥煥,你剛才幹什麽去了?這宮裏現在亂七八糟做什麽的都有,可別一不小心衝撞上什麽不幹不淨的東西……”


    朱予煥冷靜地迴複道:“郭貴妃已經殉天。”


    朱瞻墡沒想到朱予煥的第一句話會是這個,很快便明白了自家大侄女剛才是去做什麽了,他不由在心底歎了一口氣,又打量了一圈異常淡定的朱予煥,這才道:“如今皇考駕崩,一會兒五叔求太後娘娘偷偷接大嫂入宮暫住,也好照顧照顧你。”


    他雖然沒見過死人,但朱棣的妃嬪們殉葬的風聲,他也聽過一二,光是從別人口中說出來就夠嚇人的了,更不必說親眼看到……也就自己這位大侄女內心太過強大,竟然絲毫不見恐慌之色。


    朱予煥搖搖頭,道:“如今次妃病著,桐桐和含嘉都是我娘照顧,若是我娘進宮,妹妹們便無人照料了。”


    “既然如此,就將你那兩個妹妹一起接進來吧,到時候獨居一宮,也不怕看見什麽不該看的。”


    “算了吧,都接進來還算什麽‘偷偷’?”


    朱瞻墡見她這樣老成,伸手揉了揉朱予煥的頭,道:“放心吧,整個紫禁城封得密不透風,塞哈智已經嚴防死守,劉將軍也安排好京中布防了。”


    張皇後的辦事效率還真高。


    朱予煥有些疑惑於朱瞻墡這麽泰然自若地擅自決定,瞟了一眼他手中的聖旨,開口問道:“是奶奶讓五叔奉旨暫代我爹監國?”


    朱瞻墡趕忙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嘟囔道:“可不能胡說,本王這是代病重的陛下監國。”


    朱予煥了然地點點頭,又忍不住問道:“我爹到哪裏了?”


    朱瞻墡搖搖頭,道:“還是不知道的好,你想想,咱們都不知道,漢王趙王那能知道嗎?安穩!安穩最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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