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予煥在現代就聽人科普過紫禁城時常引起雷劈的故事,對此倒是並不算意外,可對於其他人來說,這件事就沒那麽簡單了。


    這樣的自然現象在古代人來看,則是上天降下的懲罰,明末崇禎登基時,大風刮下幾片瓦,就成了明朝氣數已盡的標誌,大概率也隻是一件小事被牽強附會出了新的意味。


    因此宮內都不免人心惶惶,宮人們更是擔憂這是天罰。而郭貴妃雖然有榮寵,卻並沒有威嚴,一時間竟然彈壓不住流言。


    朱予煥隻是聽外出打探消息的懷恩說了幾句,便知道這流言說不定已經在宮內徹底流傳。朱予煥原本還有些擔憂這流言會被漢王得知,可見張皇後依舊淡定從容,便知道她應該是勝券在握,因此並不多言。


    朱予煥剛住了兩日,乾清宮那邊便傳來消息,請張皇後過去一趟。朱予煥恰巧在一旁跟著吃瓜,沒想到張皇後轉頭便把她也帶了過去,算是徹底打破了朱予煥吃瓜的心願。


    朱予煥現在算是明白為什麽自家五叔遇事就跑了,換成是她也不想沒事就聽這種過於切實的八卦,還是別人謠傳來得更安心。


    正殿內,雖然稱不上一片愁雲慘淡,但也好不到哪裏去。朱高熾躺在床榻上,唿吸沉重,儼然是一副行將就木的樣子。


    直到旁邊的內官通傳,朱高熾才勉強睜開眼睛,看向張皇後,顫顫巍巍地開口道:“皇後來了……”


    朱予煥下意識地看向張皇後,好奇她此時此刻的神情,不曾想張皇後早就揮手讓宮人們離遠一些,這才快步上前,半跪在床榻邊上。


    張皇後牽著朱高熾的手,柔聲道:“陛下……”


    朱予煥不由為自家奶奶移形換影的強勁輕功感慨。


    不愧是皇後,隨地大小演不過是家常便飯。


    不等朱高熾說話,張皇後又從身旁的內官手中接過清水,用帕子為朱高熾潤唇,擔憂道:“陛下先潤潤喉,待到緩過來再說……”


    朱高熾聽到她這樣細致關懷,麵露欣慰之色,先是喝了幾口水,這才緩慢開口道:“朕的身體……恐怕不行了。”


    張皇後意識到朱高熾的手正在發抖,急忙握緊了他的手,道:“陛下有上天庇佑,定然能夠康複的。”


    朱高熾卻隻是無奈地搖搖頭,道:“皇後……”


    張皇後眼眶通紅,哽咽了許久才終於說出一句話,道:“不會的……”


    站在不遠處的朱予煥不由微微一愣,一時間竟然不知道張皇後是真心還是假意,倒顯得她之前的揣測有些可笑。


    也許這一切都是她的胡亂猜測……?


    朱高熾困難地咽了幾口口水,胸口急劇地起伏,道:“皇後,傳楊士奇、黃淮、楊……入宮……”


    他說到這裏似乎有些哽住,顯然是有些唿吸困難,朱予煥見狀急忙跑到朱高熾身後,抬手拿起一旁的引枕放在他的身後,又幫張皇後扶著朱高熾坐起來,輕拍著朱高熾的後背幫他順氣。


    朱高熾的話雖然沒有說完,但張皇後已經明白他的意思,對身旁的朱予煥道:“煥煥,命人去傳陛下口諭,召尚書蹇義、華蓋殿大學士楊士奇、武英殿大學士黃淮、謹身殿大學士楊榮入宮覲見1。”


    朱高熾聞言不由麵露欣慰之色,似乎十分安心。


    朱予煥見狀應了一聲,急忙走到不遠處的內官身邊,將張皇後的話複述了一遍。她見內官出去傳信,這才返迴床邊,心底不由感慨自家奶奶確實對政事十分熟悉,甚至對於帝王之心也一樣洞察,朱高熾的話還未說完便能猜到他的心思。


    朱高熾看到朱予煥的時候不免有些驚訝,隨後又笑了起來,隻是因為此時此刻喘不過氣,還要保留體力交代更重要的事情,因此朱高熾並未說話。


    朱予煥對於自家皇爺爺的了解確實不算太多,雖然生活多年,可這位皇帝在即位前邊忙著處理各類政事,隻有一同讀書的時候,朱予煥才能偷偷觀察對方片刻。


    朱高熾本人如何,朱予煥不好說,但在她眼中,朱高熾確實兢兢業業、勤勤懇懇,這一點毫無爭議。


    在對上朱高熾的笑容之後,朱予煥下意識地跟著笑了一下,她又忽然意識到眼前的朱高熾已經行將就木,這個時候笑恐怕不大好,她剛想收迴,見朱高熾和張皇後都看向自己,不由僵在了原地,一時間不知道該露出什麽樣的表情才好。


    倒是朱高熾和張皇後見她這樣,竟然不約而同地一笑,似乎是在笑她這副窘迫的表情。


    能讓這二位在此時此刻笑這麽一下,朱予煥隻好乖乖認了,原本尷尬的神情終究化作羞澀一笑,她目光微微挪動,卻見朱高熾仍舊牽著張皇後的手,指腹輕輕摩挲著張皇後的手背,仿佛這樣便能夠讓他寧靜下來。


    朱予煥原本想著這夫妻二人怎麽說也算是同盟,可見兩人為了郭貴妃的事情,似乎對彼此都有怨言,又以為他們兩個利益分化,但此時此刻的溫情又說明這一切似乎沒有朱予煥想得那麽簡單。


    朱高熾的目光掃了一眼不遠處的宮人,張皇後已經會意,對朱予煥道:“讓人去將你皇爺爺的袍子拿來,一會要見大臣,總不能就這樣穿著寢衣。”


    “是。”


    待到宮人將衣袍拿來,張皇後竟然不叫任何侍從,親自幫朱高熾穿衣,朱予煥見狀趕緊伸手幫忙。


    多虧她平日裏好好鍛煉身體,不然連幫把手都覺得累……


    張皇後幫朱高熾係上衣帶,似是有些感慨,道:“今日倒是想起大婚第一日幫陛下穿衣時的樣子了……”


    朱予煥聞言不由一愣,在兩人之間來迴看了看,見朱高熾嘴角多了一分笑意,便接口道:“奶奶時常幫爺爺更衣嗎?”


    張皇後細心地打理著朱高熾身上那件大紅團龍雲紋直身,笑道:“你爺爺在我這裏一日,我便幫他更衣一次,三十年來,少說也應當有五千餘次了……”


    朱予煥還未接話,朱高熾竟已經開口道:“自從要遷都迴來,你便不怎麽幫我更衣了。”


    朱予煥心底裏掐指一算,那個時候不正是她的八叔出生嗎,她心中立刻便明白過來,到底是因為郭貴妃,這夫妻二人多了幾分隔閡。


    張皇後隻是笑了笑,道:“這些事情自有他人做,又何必妾身這樣笨手笨腳的人上手呢?”


    朱高熾聞言,臉上雖然仍舊帶著笑意,可也不如剛才那樣真切。


    他似乎有些感歎,道:“貴妃雖有失禮之處,可到底以貴妃自居,你是最寬和體貼的人,無須與她一般計較。”


    張皇後此時此刻的神情倒是和朱予煥之前見到的樣子一般,無悲無喜,她淡淡開口道:“宮中謠言四起,有辱陛下英名,這是貴妃處置不力,理應責罰。”


    朱高熾聽她語氣堅定,沉默良久,才開口道:“你到底是皇子們的母親。”


    張皇後眉頭一跳,她望著朱高熾,像是終於明白了什麽,道:“妾身明白。”


    一時之間,屋內寂靜無聲。


    饒是朱予煥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她對自己沒出生以前的事情知之甚少,此情此景下確實不好摻和太多。


    不過剛才兩人的對話,朱予煥倒是聽了個明明白白,這夫妻二人是借著郭貴妃管理後宮失誤來討論郭貴妃的未來何去何從,看張皇後如此堅定,便知道郭貴妃不會有好下場。而朱高熾也深知這一點,還是選擇了放棄郭貴妃,隻求保全郭貴妃膝下三子。


    “煥煥。”


    朱予煥聽到朱高熾喊自己,趕忙應聲道:“爺爺,煥煥在呢。”


    朱高熾示意她到自己麵前,端詳了朱予煥許久,道:“朕聽楊學士說,你的課業寫得很好,日講也十分用心,平日裏更是博覽群書。你願意勤勉讀書,還能從書中舉一反三,製造農具,這是好事,皇爺爺很欣慰。”


    楊溥雖然也算是朱予煥名義上的老師,可他本人擔任翰林學士一職,身兼數職,朱予煥當然以為楊溥不會在意自己一個小屁孩的課業,可今日聽朱高熾這麽一說,原來楊溥竟然也會看朱予煥交上去的課業,著實讓朱予煥有些吃驚,立刻胡想了一番自己有沒有在課業中胡言亂語。


    確認自己沒有在課業中寫些大逆不道的話之後,朱予煥乖巧道:“爹爹平日裏教導,人人理應各司其職。煥煥能做的不多,但求有利於國家便足矣。”


    朱瞻基當初說這話的意思絕對不是讓朱予煥這麽自由散漫地胡亂研究,如今朱予煥這麽說,當然是在偷換概念。


    朱高熾不知道這父女二人曾經的對話,隻是微微頷首,他一口氣說了那麽多話,難免有些疲憊,緩了許久才接著說道:“等到你爹從應天迴來,一定要將那些農具同暖房一起用之於民,萬萬不可荒廢……”


    朱予煥沒想到他會和自己說個,她連忙點點頭,道:“煥煥記住了,待到爹爹迴來,皇爺爺親自告訴他,爹爹定然會盡心竭力。”


    朱高熾有些費力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頭,卻並沒有接過朱予煥的話茬,他大抵已經料到自己的身體撐不下去了,隻是道:“煥煥……你很聰明,將來讓你的弟弟們……跟著你,一定能讀書明理……你作為長姐,更要照顧弟弟……”


    聽到他的話,朱予煥不由一愣,她轉眼看向張皇後,見她輕輕點頭,這才應聲道:“煥煥明白了。”


    她想到朱高熾對漢王和趙王兩個弟弟寬和異常,連毒殺皇帝的事情都願意求情,確實是個封建家族大家長的樣子,隻是朱予煥想到他的同母妹妹安成公主因為沒有出借耳環,丈夫便不得襲爵,又覺得這套標準實在是不好評價。


    不一會兒,外間傳來通報,稱被傳召的四人已經入宮,朱高熾這才自己扶著床勉強坐了起來,讓人幫自己穿好鞋,隻是他的腳因為病情浮腫,難以穿上,許久之後才算穿著妥當,朱高熾含糊不清地開口道:“叫他們進來。”


    這四位朝廷的中流砥柱走了進來,餘光瞥見站在角落試圖減少自己的存在感的朱予煥,都不免有些吃驚,隻是如今有著更為重要的事情,加之張皇後就在一旁,他們自然是不會多問,隻是紛紛叩首行禮。


    朱高熾抬手示意他們起身,眼神在他們之間來迴掃視一番,終於開口道:“朕召你們入宮,是有大事托付你們,當務之急便是召太子迴京,萬萬不可耽擱。”


    聽他這麽說,早就有預感的三人皆明白這是皇帝的遺詔,不由紛紛淚如雨下,啜泣稱是。


    他們都曾是太子府的屬官,與在太子之位上度過二十年的朱高熾有著深厚情誼,早已不是普通的君臣、師生和親友可以形容的,如今看著相伴相知二十年的陛下即將逝去,他們如何不心痛。


    朱予煥見他們哭成這樣,便悄悄退到內官身邊,低聲道:“讓人去為幾位先生準備熱帕子,免得一會兒皇爺爺吩咐的時候,先生們禦前失儀。”


    內官聞言這才恍然大悟,急忙小步去吩咐。


    張皇後雖然沒有動作,眼神卻瞟向朱予煥,見內官們按照她的吩咐取來帕子送上,這才露出幾分滿意的神情。


    等到這幾位大臣擦幹眼淚、鎮定心情,朱高熾也緩過勁兒來,道:“皇太子聰穎仁厚,皇考與朕對皇太子更是寄望頗深,你們幾人一定要盡心輔佐皇太子,照拂天下萬民……咳咳……”


    張皇後聽到他的咳嗽聲,立刻重新倒了一杯溫水,朱高熾卻擺擺手,接著說道:“朕繼位時日尚短,理應一切從儉,喪儀以日易月,民間不禁嫁娶音樂。至於皇考太宗皇帝服製……仍遵去年八月之令,無須改動。”他說完停頓片刻,這才意味深長地開口道:“在外親王藩屏為重,不可輒離本國……各處總兵鎮守備禦重臣及文武大小官員亦毋擅離職守,朝夕哭臨三日……悉免赴闕行禮。”2


    朱予煥聽到這裏,立刻明白了朱高熾的意思。


    禁止藩王離開封地,防得就是漢王朱高煦輕舉妄動,畢竟他如今所在的樂安州距離京城不遠,守備森嚴,隻要他本人不敢動,手下的人就是再怎麽蹦躂也惹不出什麽大亂子。加之朱高熾一旦駕崩,京中必定封鎖消息,隻要朱瞻基日夜兼程,等到漢王得知消息有所埋伏,朱瞻基大抵已經早早迴京,便也無需畏懼漢王半路截殺。


    幾位大臣自然也能明白朱高熾的意思,紛紛應聲:“是。”


    朱高熾長歎一聲,精神似乎好了不少,他最後掃視了眾人一番,道:“你們都退下吧,讓朕休息一會兒,朕已經太久沒有好好休息了。”


    朱予煥看向張皇後,見她也已經起身,這才乖乖地跟著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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