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娘將你最近寫的大字都給我看了,寫得倒是有模有樣,隻是還是以畫為主。”朱瞻基牽著女兒的手,開口道:“常說見字如麵,字是人的立身之本,你如今剛剛開始習字,一定要勤加練習,不能因為起步艱辛便有所懈怠。知道了嗎?”


    朱予煥乖巧地點點頭,道:“爹爹放心,我一定不會偷懶耍滑的。”


    若要放到其他父女身上,這樣對女兒的學業上心,也算是一件奇事,可放在朱家父女兩個身上,卻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這宮中受寵的公主不算多,有太祖爺的幼女寶慶公主,仁孝皇後親自撫養,出嫁乃是如今的太子送嫁,嫁妝豐厚,但不受寵甚至稱得上不幸的公主卻不在少數,隻說當今皇爺,連自己與仁孝皇後的親生長女永平公主夫家犯錯,一樣嚴懲不貸。


    不過要說最特別的,還是對這未來的小公主的教養。


    昔日孝慈皇後、仁孝皇後編撰女書,命內外命婦、公主宮女學習,卻從來沒有如這樣教習女子經史子集的。


    內侍在朱棣身邊侍候多年,自然也是見過不少人和事的,更覺得這小主子的福氣深厚。


    皇帝、太子、太孫這樣寵愛,小小年紀就獲準隨意行走,就是當初的寶慶公主也沒有這樣的殊榮。


    眼看著到了乾清宮,內侍笑著說道:“皇爺正在裏麵候著呢,一會兒太孫和小主子先將披風給奴婢,烤暖了身子再進去,免得一冷一熱生了病氣。”


    父女兩人都應了一聲,待過了殿門,已經有宮人上前伺候。


    朱予煥一邊站在熏籠邊上取暖,一邊有些納悶。


    平常朱棣都是早早就在裏麵等著,聽到宮人通傳就先招唿孫子和曾孫女上前,怎麽今日這宮裏這麽安靜,像是沒人一樣?


    朱瞻基卻似乎並不意外,反而對朱予煥輕聲道:“上前去找你曾爺爺。”


    朱予煥啊了一聲,眼神不自覺地向裏麵瞟了瞟,試圖先用眼神找到朱棣。


    雖然他們爺孫兩個關係是不錯,可要是一不小心冒犯了朱棣,這後果不堪設想啊……


    奈何朱瞻基就在一旁站著,朱予煥也隻好躡手躡腳地往前走了走,又覺得自己這樣倒真像是賊了,她隨即站住緩了緩,繞過北境輿圖製成的屏風看了看,隻見朱棣一身常服,半倚著南床,還保持著捧書的姿勢,顯然是看著看著打起了盹,隻是他手裏卻是空空如也。


    朱予煥仔細一看,原來那書早已經跌落在地,露出書名《全相二十四孝詩選集》。


    朱予煥眨眨眼,看著沉沉睡去的朱棣,沒了翼善冠和織金龍袍,朱予煥隱約從他臉上看到了屬於尋常老人一般的蒼老,而非平日裏龍姿鳳章的天子氣度,不由在心底感慨英雄遲暮,管你是皇帝還是將軍,誰都逃不過。


    這樣一想,朱予煥輕手輕腳地拾起毯子的一角,剛給朱棣蓋好,朱棣已經有了蘇醒之相,朱予煥餘光瞥見,隻當不知道,拿起地上的書,快步跑到屏風外,放在了書桌上。


    而朱瞻基也早就接過了宮人燒好的熱水,親自為泡上了茶,見朱予煥出來,開口問道:“皇爺爺呢?”


    朱予煥搖搖頭,道:“曾爺爺讀書太用功,累得睡著了,爹爹,我們之後再來吧。”


    朱瞻基不迴答她,反而是笑著看向她身後,恭敬道:“孫兒拜見皇爺爺。”


    朱予煥這才發覺朱棣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起身走了出來,剛剛繞過屏風,她也趕忙行禮道:“煥煥見過曾爺爺。”


    朱棣哦了一聲,語調微微上揚,道:“煥煥怎麽還和曾爺爺生疏了?你爹又不教你不學好了?他小時候見曾爺爺可從不這麽恭恭敬敬的,倒像是個遊俠,有些吊兒郎當的,還特別調皮,要不是太子追不上他,早就叫他吃一頓皮鞭炒肉了。”


    朱棣說著往事,早已經有識趣的小太監為朱瞻基搬來了凳子,好讓太孫有個座位。


    朱予煥聽到有朱瞻基的料,立刻現了原形,拉著朱棣的袖子晃了晃,開口問道:“真的嗎?爹爹小時候也和我一樣調皮嗎?”


    “調皮、調皮啊!”朱棣將朱予煥抱在懷裏,這才坐在主位上,笑道:“曾爺爺讓他學習騎射,他學得倒是好,先將太子妃院裏樹上的鳥窩射了下來,把太子妃嚇了一跳,以為是有人故意恫嚇她,跑到你曾奶奶這裏哭訴,後來才知道,是你爹在院牆外拿鳥窩練手呢!”


    朱予煥了然地應了一聲,拉長聲音道:“原來爹爹從小就百步穿——鳥窩。”


    幼時的糗事被爺爺當著女兒的麵說出,剛剛坐下的朱瞻基麵上有些訕訕,輕輕咳嗽了一聲,對坐在朱棣膝上的朱予煥道:“煥煥,還不快下來?”


    朱予煥還沒動作,朱棣已經道:“下來幹嘛?朕還沒將從蒙古帶迴來的禮物給朕的寶貝曾孫呢。”說罷,他擺出兩隻手,在朱予煥麵前晃了晃,道:“猜猜曾爺爺給你帶什麽好東西迴來了?”


    朱予煥想了想,道:“是不是玉鐲子?還是玉筆洗?”


    朱棣倒有些意外了。“玉?”


    “上次皇爺爺賞給我兩對玉鐲子,還有玉筆洗,我轉贈給了妹妹一對,可是太孫嬪肚子裏又有了一個弟弟呢,爺爺的禮物當然不能隻有我一個人有了。”朱予煥一本正經道:“娘教導我,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玉是君子代表,弟弟將來也是君子,自然要佩玉,可我沒有好東西,隻能懇請曾爺爺賞賜了。”


    朱棣聽她這麽說,不由笑了起來,道:“你這弟弟還沒出生,就替他討賞來了?”


    朱予煥笑嘻嘻地說道:“兄弟姐妹、親如手足,有我和妹妹的,自然也要有弟弟的。”


    “嗯……”朱棣沉吟片刻,這才對門口的內侍道:“從朕的庫房裏拿些東西給太孫妃送過去,叫她看著分給那兩個孩子。”


    皇上這話說得從容,但在場的朱瞻基很快便明白過來,朱棣大概率是忘了自己另外的兩個曾孫,光記著眼前的小丫頭了。


    朱瞻基不由在心底惋惜於自己的長女怎麽錯投成了女兒身,她天生比尋常孩子更加聰明,自幼便已經懂得察言觀色,縱使是放在皇家,也已經是一等一的天資聰穎,更不必說他看了初學寫字的女兒的課業,雖然筆畫稚嫩,可他卻隱隱從那一張又一張的大字中看出了常人難有的堅毅。


    他心裏正這樣惋惜,朱予煥已經連著猜了好幾個都沒有猜中,正在那裏抓耳撓腮。老爺子見狀笑著從自己的床榻邊抽出一把小小的匕首,遞到了朱予煥的麵前,笑著問道:“怎麽樣?見過這個嗎?”


    這匕首外鞘裝飾得十分華麗,鑲嵌的寶石熠熠生輝,隻讓人看一眼就覺得不可直視。


    朱予煥不由驚歎出聲,雙手接過了那匕首,道:“這也是韃子的東西嗎?”


    朱棣看她這樣不免有些得意,道:“這是金忠獻上的,這東西雖小,但是刀刃鋒利,曾爺爺一看就知道你喜歡這種小玩意兒,便讓人收下了。”


    朱予煥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有些疑惑地問:“金忠不是漢人的名字嗎?是曾爺爺派漢人去管韃靼了嗎?”


    朱瞻基喝止道:“煥煥,不能亂問。”


    “哎。”朱棣擺擺手,這才耐心解釋道:“他原來叫也先土幹,是也先不花的六世孫,原本是隻封都督,這次見了曾爺爺,乖乖地受降了。既然是大明的子孫了,自然要用大明的姓名,所以才賜他一個漢姓漢名。”


    朱予煥仰視著朱棣,誠心實意地誇讚道:“曾爺爺好厲害,這個才叫……爹爹說的——文可治國、武能安邦,萬國來朝、心悅誠服呢。”


    別的不說,武有北征韃靼,文有永樂大典,不論其他,於朱棣個人而言,已經帝王極高的成就和讚譽了。


    “好!”朱棣看向朱瞻基,笑嗬嗬地開口道:“太孫,太孫妃教得好啊,這小縣主就應該這麽教導,可千萬不要隻學那些女書,要像你皇奶奶一樣,博采眾長。”


    朱瞻基恭敬道:“孫兒聽皇爺爺的。”他說完又覺得不對,趕忙道:“皇爺爺,怎麽能叫煥煥縣主呢?這又不曾正式冊封……”


    朱棣摸了摸曾孫女的發頂,道:“等到明年曾爺爺再迴來,就給咱們的小縣主一個封號,省得這宮裏上上下下隻知道小主子、小主子的叫,分不清哪個是煥煥。”


    朱瞻基還沒給女兒使眼色,朱予煥已經從朱棣膝上跳了下來,乖巧行禮道:“煥煥謝曾爺爺恩典。”


    “煥煥可比你的二爺爺、三爺爺聽話多了,聽話就該好好封賞。”


    朱予煥將匕首掛在腰間,堅定道:“煥煥一定好好學習,如曾爺爺一樣!肯定不會辜負曾爺爺的期望的!”


    朱棣見她拿著那把匕首興致勃勃的樣子,隨後道:“之後曾爺爺給你請個師傅,免得這匕首傷著你。”


    朱予煥見困了就有枕頭送來,立刻道:“曾爺爺,煥煥還想學弓箭。”


    朱棣不由莞爾,笑著反問道:“也要和你爹一樣百步穿鳥窩?”


    朱瞻基又被戳了一下,忍不住無奈道:“皇爺爺,怎麽又提這事兒?叫她個小丫頭記住了,以後我這個當爹的怎麽管教啊?”


    “少擺老子的譜啊。”朱棣摟著曾孫女,道:“為什麽要學弓箭啊?”


    朱予煥笑著迴答道:“煥煥練字時總覺得力不從心,寫幾個就覺得累了,可是看爹爹書房中擺著的書法,遒勁有力,想著一定是習武的緣故,奶奶說過,爹爹能拉開六十斤的弓呢,要是煥煥也能拉開重弓,一定能把字練得更好。”


    朱棣見她滿臉期許之色,便承應道:“好,曾爺爺叫馬兒教你好不好?咱們先從小的開始練。”


    朱予煥不知道他口中的馬兒是誰,朱瞻基倒是一驚,道:“劉偏將軍務繁多,哪有空閑教導煥煥,皇爺爺隨便點個錦衣衛教教她便是了。”


    朱予煥這才有些印象,朱棣口中的“馬兒”應當是內侍劉永誠,此人雖為宦官,但勇猛異常,一直以“偏將”身份追隨朱棣左右,立下了不少戰功,在朝中和三保太監一般聲望極高。


    不過後世的暢銷書上卻不怎麽提及,若不是朱予煥之前總聽太子和太子妃念叨北征的事情,經常提起“劉永誠”、“劉馬太監”的名號,好奇地問了胡善祥,她也不知道還有這號人在呢。


    朱棣擺擺手道:“也就一個月的時間,正好讓他歇歇,等到時候再點別人教她就是了。煥煥有這樣的心思,你怎麽總是潑冷水?我可是聽人說了,你平日在家裏對太孫妃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嫌她拘束女兒,可我看你也沒好到哪裏去。”


    朱予煥聽朱棣這麽一說,不由心中一驚。


    這東宮有太子妃打理,平日裏的消息從不透露出一點,朱棣卻這麽輕而易舉地就能知道朱瞻基家裏的情況,還這麽輕描淡寫地說出來,想到她之前有意無意地想要幫胡善祥說好話,朱予煥就不由背後冒冷汗,隱約窺見了這看似和藹的老人的帝王機鋒。


    保不準老爺子心裏還在笑她個小屁孩自作聰明呢。


    朱瞻基卻並沒有驚訝的神情,不知道是早就料到了這一點,還是壓根不介意自己的“家事”會被探聽,不由詫異道:“皇爺爺,年後您還要北征?”


    聽朱棣話裏話外的意思,顯然是想著等到年後再次北上,這剛迴來還不到半個月,怎麽就又開始惦記北上的事情了呢?


    朱棣讓人給朱予煥搬了凳子在自己身邊坐下,這才對朱瞻基道:“這次北征沒碰上阿魯台,讓他們繼續在北邊溜達,我總是不放心,不如趁著這一個月的時間整備一番,再次北上,將他們徹底收拾幹淨了。”


    他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好像隻是去打掃一下屋子似的,可朱予煥想到朱棣帶著的是幾十萬大軍,頓感汗毛直立。


    這幾十萬人馬過去,哪是打掃房子?是要把韃靼踏平才對。


    朱瞻基麵露擔憂之色,立刻起身道:“孫兒願和皇爺爺一同北上!一同踏破阿魯台部!”


    “不用,你就留在順天吧,你這一大家子都離不開你。”朱棣咳嗽一聲,清清嗓子道:“這次去不知道能不能找到阿魯台那小賊,把你帶上,隻怕要白去一趟,還是留在朝中,跟著太子好好接觸政事才是。太孫就放心吧,朕去了,若是遇到阿魯台,必定將他們處理個幹幹淨淨,就是黃毛小兒也一個不留,打得韃子五十年不敢再南下放牧。”


    朱瞻基見朱棣堅持,隻好道:“孫兒聽皇爺爺的。”


    朱予煥拉了拉朱棣的衣袖,問道:“那曾爺爺還陪煥煥看燈樓嗎?奶奶還說曾爺爺得勝迴來,要在燈節好好慶賀呢。”


    朱棣笑著捏了捏她的臉,道:“看啊,曾爺爺最愛看燈了。”他抬頭看向遠處的不知某點,道:“以前在南邊的時候,秦淮河畔十裏長街,一到燈節、燈火通明,我帶著她在樓上一看,真漂亮啊……”


    朱予煥露出個笑容來,心滿意足道:“那就好,煥煥就想曾爺爺陪著看燈。”她餘光瞥了一眼朱瞻基,他雖然麵上也笑著,但那笑容有些虛幻,大概是在思考著朱棣北征的事情。


    年後便要北征,還要追趕阿魯台,可不是短短四個月就能迴京的。


    想到剛才親眼所見朱棣少見的老態龍鍾,朱予煥隱約感到這永樂盛世恐怕很快就要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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