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西郊十裏亭中,魏國特使公子摯與幾個身邊人邊喝水邊啃幹糧,副使抬頭看看日頭,對公子摯道:“大人,看辰光,中午之前就可抵達洛陽西門。”


    公子摯皺了皺眉頭道:“繞道東門。”


    “為什麽?”副使驚愕道:“西門既順又近。”


    公子摯微微一笑:“聽說過五行嗎?金木水火土,西為金, 東為木,金主殺,木主生,我們這是去聘親,不是去攻城,走東門更有韻味兒。”


    副使咂舌道:“老天, 走個門也有任多講究!”


    “嗬嗬嗬,學著點兒。”


    有車疾馳而來, 一人下車叩道:“報,有大隊燕人跟在我們後麵!”


    公子摯正在吃幹糧,遭此一驚,噎住了,喝水急衝幾下,方才吃力咽下,又喝幾口水,順下氣,問道:“多少人?”


    “具體沒數,不比我們的少,車上放著禮箱,張著彩旗,看樣子也是來聘親的!”


    公子摯吸了一口氣,眉頭凝住。


    副使急問:“怎麽辦?”


    公子摯沉思一時, 撲哧笑了, 燕國也敢與我大魏國比底蘊,他咬口幹糧, 指向眾人:“吃呀,吃飽了才有勁兒軋鬧猛!”


    聽到笑聲,副使心定下來,朗聲問道:“大人,這個鬧猛怎麽個軋法?”


    “讓鑼鼓響起來,讓嗓子亮起來!”


    副使拖出長音:“好嘞!”


    魏使團走後不久,燕使團亦在亭中駐腳,姬常坐在公子摯歇腳處,仰脖喝水。


    一車馳來,一人跳下車,叩道:“報,魏人沒進西門,沿前麵岔道拐向北,往東去了!”


    “哦?”姬常吃了一驚,喃喃自語:“魏人意欲何為?”


    “似乎是想進北門!”


    姬常“啪”地扔下水囊,吩咐副使:“管他進哪個門,跟上!”


    副使拱手:“遵命!”亮起嗓門:“起程嘍!”


    “聲勢造起來!”姬常又囑咐了一句。


    “好嘞!”副使提高聲音:“張旗,響鑼鼓!”


    洛陽南郊,井田裏,炎陽似火, 天上並無一片雲。此時已交六月,從麥茬裏長出的秋莊稼綠油油的沒了腳跟。


    穀田裏一溜兒排著起落不已的四把長鋤, 排在左邊的是個三十多歲的壯漢,名喚蘇虎,依次挨著的是他的三個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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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人幹活也是長幼有序,緊挨他的少年十四五歲,是蘇虎的長子蘇厲,排在第三位的十歲左右的孩子名叫蘇秦,身上掛著一柄木劍,頗為怪異,名叫蘇代的小童排在最後,看上去隻有七八歲。


    這日老天特別整人,日頭越來越毒,風一絲兒都沒有。父子四人汗流如雨,八隻臂膀不斷地前後擺動。


    蘇秦的心思顯然不在莊稼苗上,神情漸漸恍忽,一鋤下去,一片穀苗應聲倒地,自己卻渾然不覺。


    聽到聲音不對,蘇虎扭頭一看,臉色頓時黑沉,徑直走到蘇秦身後,心疼地撿起穀苗,瞪向蘇秦。


    蘇秦毫無感覺,又是一鋤,幾棵穀苗再次倒地。


    蘇虎越看越心疼,順行看迴去,蘇秦鋤過的一溜四行,隔三岔五就有幾棵倒地的穀苗,一些大草依舊直直地長著。


    蘇虎越看越上火,彎腰撿起一把,大步跨到蘇秦前麵,將莊稼苗扔他鋤前,厲聲喝道:“瞪大眼瞅瞅,魂丟茅坑裏去了?草沒鋤掉,苗倒讓你鋤光光!”


    蘇秦嚇一大跳,看向那把莊稼苗,拿袖子擦拭額上的汗水,一副恍然知錯的表情。


    蘇虎恨恨地剜他一眼,扭身走迴,朝鋤把上誇張地“呸呸”連吐兩口,造出個聲勢,繼續鋤地。


    蘇秦迴過神來,也忙拿起鋤頭。


    剛鋤幾下,遠處隱隱有鑼鼓聲傳來。


    蘇秦聞聲看去,驚呆了。


    三四裏外的衢道上,一行車馬正從北麵一條衢道拐向西行,顯然要進洛陽,隊伍裏飄著不少旗幟,鑼鼓聲正是從那兒發來。


    站在他旁邊的蘇代也停住鋤頭,看過去,驚訝道:“老天,這是幹啥子哩?”


    蘇秦沒有理他。


    蘇代湊近他,壓低聲音:“二哥,聽聲音,好像是聘親哩!”


    蘇秦仍舊沒理他,隻是牢牢盯住那些車馬。


    蘇代咂吧幾下嘴,又要問話,瞥到蘇虎臉色陰沉,正惡狠狠地盯住他倆,趕忙低頭鋤草,蘇秦卻無覺察,依舊手拄鋤把,兩眼癡癡地凝視遠處。


    蘇虎臉色紅漲,目光直逼蘇秦,嗓子眼裏咕嚕幾聲,幾欲破口責斥,又強自忍住。


    就在這時,蘇秦突然扔下鋤把,兩條腿就像受到魔咒一般,機械地朝北跑去,完全不顧及腳下的莊稼苗。


    蘇虎呆了。


    眼看蘇秦的腳步越來越快,蘇虎總算反應過來,厲聲喝道:“你小子,哪兒去?”


    蘇秦根本就沒聽見,顧自踏著莊稼苗往前走。


    蘇虎震怒了,扔下鋤頭,緊追上去,蘇秦飛跑起來。


    蘇虎又要追,又要避開莊稼苗,距離越拉越大,終於放棄了。


    蘇虎站在田裏,望著蘇秦越來越小的背影,唿哧唿哧直喘粗氣。


    “阿大!”也想去看熱鬧的蘇代小聲道:“我去把二哥追迴來!”


    蘇虎瞪他一眼,狠狠鋤地。


    蘇代噘起了嘴,不無失落地拿起鋤頭。


    洛陽東門的城牆上,蘇秦居高臨下,遠遠地觀望魏國聘親使團的龐大車隊打著清一色的紅旗,穿著清一色的紅衣,緩緩馳進城門。


    魏國使團剛剛馳遠,燕國使團也浩浩蕩蕩地開過來了。


    蘇秦嘴皮子翕動,手指起落,似是在清點燕人的車乘,待燕國車隊全部進門,後麵再無人馬,蘇秦奔下台階,緊跟在燕人後麵,亦步亦趨。


    多少年來就如死水一潭的洛陽城登時喧鬧起來,男女老少全都出來看熱鬧,無不為他們的公主感到自豪。


    看熱鬧的人群中,赫然出現了鬼穀子和孫兵。


    孫兵的目光落在蘇秦身上,悄聲:“先生,看那個人!”


    鬼穀子看過去。


    蘇秦目不斜視,旁若無人,緊緊跟在燕人車隊後麵,動作態度不像是個看熱鬧的,儼然就是燕人中的一員。


    “他這是怎麽了?”孫兵撓頭。


    鬼穀子努嘴:“跟上!”


    在這多事之秋,交戰兩國使臣不期而至,於周室來說,既非禮貌,亦非善意。


    負責接待賓客的周室大行人等整理衣冠迎出,依據周室儀禮,將率先抵達的魏國使團導引至公國使館區。


    車輛停下,大行人拱手道:“周室行人恭迎遠邦貴賓!”


    公子摯深揖:“大魏國使者魏摯見過大行人,冒昧打擾了!”


    “敢問魏使,此行是……”


    “魏摯奉魏王使命,此來結親周室,為公子卬聘迎長公主!”


    大行人驚道:“長公主?”


    “就是雪公主!”公子摯雙手遞上禮單和聘帖,“這是聘帖,敬請大行人轉奏天子!”


    大行人接過,指公館區:“這兒是公館,久未住人了,貴客造訪,事發突然,館內淩亂,尚未備妥,客人可否稍稍候些辰光,在下這就使人整理清掃!”


    公子摯再揖:“謝大行人費心,我們自己來吧!”


    見魏使初來乍到便喧賓奪主,大行人臉上掛不住了:“這……”


    “發什麽呆,卸車!”公子摯沒有睬他,轉身對隨從喝道。


    隨從紛紛跳下車,忙活起來。


    大行人正自尷尬,屬下行人飛跑過來,對大行人道:“報,燕國使臣也到了,怎麽安排?”


    燕國是公候爵位,但是因為公館區被魏國所占,隻能安排到候館區。


    “還能怎麽安排?”大行人沒好氣道:“帶他們到侯館區!”


    行人奉命將燕國使團帶至萬邦驛館的侯館區。


    副使環顧四周,小聲對姬常道:“太子殿下,此處好像是侯館!”


    姬常臉色黑下來,對行人略略拱手:“本太子初來乍到,對此地尚不熟悉,請問行人。”他指向館舍:“能否將這些館舍簡要介紹一下,讓本太子開開眼界!”


    “燕太子請看。”行人指向一個大廟:“那個是文廟。”指遠處正在忙活的魏使:“那兒是公館區,這兒是侯館區!”


    “那為何我們要在這候館區呢?”


    行人心中“咯噔”一下,吞吞吐吐道:“這……”


    “楚使若來,哪兒歇去?”


    “在那兒!”行人指向另外一片,“是蠻夷區,專門接待楚、蜀、巴、越等蠻夷使臣。”


    “哈哈哈哈!”姬常看著館區若有所思,突然爆出一聲長笑,轉對副使:“我們做一次蠻夷如何?”


    副使會意,指向蠻夷館區,朗聲道:“太子有令,王館安歇!”


    無一人理睬行人,大隊車馬徑投楚國使館。


    看到最後一個燕人走進王館,蘇秦若有所失,輕歎一聲,一步一挪地走了。


    距他不遠處,孫兵看向鬼穀子。


    鬼穀子顯然是對蘇秦非常感興趣,半是自語,半是說給孫兵:“魏、燕同聘公主,看來是把戰火燒到周室來了!”


    “先生!”孫兵低聲道:“方才在大街上,我聽到人們都在傳說雪公主呢!”


    “傳說她什麽了?”


    “說她美得很呢,是天下絕色!”


    “你有所不知,在她這年齡,她的母親周王後才叫真美!”


    孫兵愕然:“先生見過她?”


    鬼穀子笑而不語。


    萬邦使館雖分幾個館區,其實是一條直直的長街,長約幾裏,為方便覲見,距王城也隻二裏多路,步行一刻鍾即到。


    將行李搬進去後,趁下人打掃、安頓期間,魏摯拿起芭蕉扇,走幾步搖一下,信步來到燕國使館,靠在一棵香樟樹上,眼睛時不時地瞄一下秦使館門,顯然是在等候什麽。


    果然,不一會兒,姬常就出來了,巧合的是,他手中也拿一柄芭蕉大扇。


    望見魏摯,姬常羊作驚愕,走過來,臉上堆笑,拱手道:“咦,這不是大梁令嗎?”


    “正是在下。”魏摯亦拱手道:“魏摯見過燕太子!”


    姬常再次拱手:“姬常見過大梁令!”審視他的衣冠:“您這是……”


    魏摯挺直身子:“奉王命使周!”


    “巧哩!”姬常也直起腰板:“在下是奉君命使周!”


    “嗬嗬嗬!”魏摯率先挑戰,“不僅是巧,本使還覺得不可思議呢!”


    “哦?”


    “如果本使沒有記錯的話,太子當是在邯鄲征戰,怎麽眨眼之間就成為使周的人了?”


    “身為人臣,由不得己呀!”


    “是啊,是啊!”魏摯連連點頭:“不久之前,偶然與大司馬閑話起來,說是在逢澤會盟的那天夜裏,有幾個燕人翻牆跑了,敢問太子殿下可在其中?”


    見魏摯上來就揭這麽個短,姬常先是一怔,繼而坦然笑了:“嗬嗬嗬,有這麽個事兒!”


    “啊?”魏摯故作一驚,盯住姬常,似是不可置信:“這這這……怎麽可能呢?聽聞太子殿下也算是個丈夫,怎麽做起梁上之事來了?不是有正門嗎?”


    姬常湊近他,假作神秘:“大梁令有所不知,大門有大門的好,翻牆有翻牆的妙啊!”


    “哦?敢問太子,翻牆有何妙呢?”


    “吃裏扒外呀!”


    “吃裏扒外”四字,顯然是在諷刺魏國,暗指魏國身為周室的臣子,卻要扒周室的牆。


    兩人同時冷哼一聲,誰也看不上誰,但他們出來都是為了打探消息。


    姬常先拱手道:“敢問大梁令,此來使周,所為何事呢?”


    魏摯反問:“敢問太子,此來使周,所為何事呢?”


    “聘周室公主為燕國太子妃!”


    “嗬嗬嗬,在下也是,聘周室公主為魏國公子夫人!”


    “敢問上卿欲聘何人?”


    魏摯再次反問:“敢問太子殿下欲聘何人呢?”


    “燕公所聘,乃周王長女雪公主!”


    “魏王所聘,也是周王長女雪公主!”


    二人對視,不約而同地發出長笑:“哈哈哈哈—”


    姬常收住笑,誇張地搖頭:“唉,可惜呀,雪公主隻有一個,分不得身喲!”


    魏摯亦收住笑,誇張地點頭:“是呀,是呀,最終就看花落誰家嘍!”


    大周禦史府宅的後花園裏,禦史時禮蹲在地上,正在聚精會神地看著什麽,旁邊站著一個奴婢。


    家宰帶著大行人匆匆走過來,正要稟報,奴婢噓出一聲,朝地上努嘴,家宰頓住腳步,示意大行人少安勿躁。


    大行人一臉著急地衝家宰連打幾個手勢。


    家宰悄悄地走過去,朝地上一看,卻是一群螞蟻在抬一隻大青蟲,青蟲沒死,仍在蠕動,但蠕動的動作已經很慢了。


    家宰扭頭看向大行人,苦笑一聲,大行人朝他揚揚手中的聘帖,又指指時禮。家宰湊近,小聲道:“稟報主人,大行人有急事求見!”


    時禮的眼睛仍在大青蟲上:“曉得了,不就是接待燕、魏使臣嗎?”


    “好像不是接待的事!”


    “哦,讓他進來。”


    “他已經進來了,就在這兒!”


    “哦!”時禮抬頭,看向大行人。


    大行人拱手道:“稟報禦史大人,魏王、燕公皆遣使朝覲,聘親王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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