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武侯瞄了一眼司服,司服拿著衣服過來,為他穿衣。


    魏武侯白了他一眼:“不是這套!”


    司服一時怔住,手捧朝服愣在那兒,不知所措。


    寺人看明白了,揮退司服,走到放置王服的衣架上,取出王服、王冠,走過來。


    魏武侯大步走到銅鏡跟前,寺人親手服侍他穿戴。


    魏武侯對著銅鏡左右扭動,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在場眾人:“寺人呐,你說,如果寡人就這樣上朝,會嚇到百官嗎?”


    寺人叩伏於地:“臣叩見大王!”


    司服等眾宮人見狀,齊齊跪叩:“奴婢叩見大王!”


    第二輪上朝鍾聲響起。


    魏武侯對鏡正正王冠,朗聲說道:“上朝!”


    公叔痤早在雞鳴時分就已起床了,聽到上朝鍾聲響過頭遍,他習慣性地匆匆穿上朝服。


    正欲出門,方才想起君上讓他在家休息幾日不得上朝的事,隻得長歎一聲,不無煩悶地在院中走來走去。


    上朝鍾聲響過三輪,老家宰看到公叔痤仍在院中走動,擔心他誤了,提醒道:“主公,上朝鍾聲響過三輪了!”


    “唉。”公叔痤長歎一聲,“君上要我賦閑幾日,不用去上朝了。”


    老家宰笑了:“主公,這正好哩,您太累了,是該好好歇息幾日!”


    公叔痤望向宮城方向,感慨萬分:“自先君文侯時起,公叔家世受魏恩,方有今日之榮。”


    “先君臨終前,再三囑我輔佐君上,報效國家。唉,可惜公叔痤無能,眼睜睜地看著奸賊蠱惑君心,為禍國家,竟然束手無策,有負先君遺囑啊!”


    公叔痤氣量雖小,卻不是庸人,他在魏國當了十幾年的丞相,自然看出了齊國人慫恿魏候稱王的居心險惡。


    老家宰揪心道:“主公?”


    公叔痤和老家宰正坐在廳中長籲短歎,門房匆匆走進,不及見禮,急切說道:“主公,宮中來人說,君上穿戴王服、王冠上朝去了!”


    “啊?”公叔痤大驚,身子歪了幾歪,老家宰忙上前扶住。


    公叔痤手捂胸口,喘幾口氣,漸漸穩住心神,對老家宰道:“快,備車,我要進宮!”


    魏宮正殿裏,大夫以上眾卿候立於朝,黑壓壓地站滿朝堂。


    寺人走進,朗聲唱宣:“王上駕到!”


    聽到“王上”二字,眾臣盡皆怔住。


    就在眾人發愣時,身著王服、王冠、王履的魏武侯已邁步走進,緩緩登上主位。


    整個朝廷鴉雀無聲,連出氣的聲音都聽不到。


    “諸位愛卿。”魏武侯掃視眾臣一眼,朗聲道。


    “自春秋以降,周室失德,禮壞樂崩,諸侯不能安其所,百姓不能樂其業。”


    “演至今日,天下戰亂更多,民生更苦,百姓猶處火海之中。”


    “今鳳鳴於龍山,龍吟於逢澤,此乃天降祥瑞於我大魏,寡人決定秉承天意,準允齊候所請,南麵稱尊,內安諸民,外撫四海,再造上古盛世!”


    眾臣似乎仍未明白過來,個個呆若木雞,公子緩龍賈諸人麵麵相覷,也不知該做什麽。


    站在公子罃身邊的田布掃過眾臣一眼,知道關鍵時刻已經來臨,當下跨出一步,叩拜,朗聲道:“臣田布恭賀我王,祝賀大魏陛下萬壽無疆!”


    公子罃、公子卬等亦各跨前一步,叩拜:“兒臣恭賀我王,祝我王萬壽無疆!”


    文武百官這才明白過來,齊拜於地:“臣等恭賀我王陛下!”


    魏武王雙手微擺:“眾卿平身!”


    群臣齊聲道:“謝陛下!”


    眾臣起身,依次按班站定。


    魏武王再次掃過群臣:“諸位愛卿,可有奏本?”


    田布再次出列,拱手:“臣田布有奏!”


    “愛卿請講!”


    田布朗聲道:“魏王以天下苦難為重,力挽狂瀾,南麵稱尊,實乃天下萬民之幸。”


    “臣以為,魏王當傳檄列國,會盟天下諸侯,挑選吉日勝地,祭拜天地,盟誓登基,詔令天下,普天同慶。”


    “魏王還當依據曆代王製擴建宮城,修訂典章,廣播仁德,恩澤萬民!”


    魏武王轉向公子罃:“魏罃聽旨!”


    魏罃出列奏道:“兒臣在!”


    “詔命公子罃為魏國太子,暫攝大宗伯之職,妥善籌辦典章禮儀等一應事務!”


    魏罃喜出望外,朗聲道:“兒臣領旨,謝王父隆恩!”


    田布再奏:“臣還有一請!”


    “請講!”


    “齊候有一個妹妹,年方十五,正值及笄芳齡,素來仰慕公子卬英名,齊候托臣為媒,欲攀親王室,嫁予公子卬為妃,臣叩請我王恩準!”


    “哈哈哈哈。”魏武王長笑了幾聲:“好哇,好哇,寡人準允齊候所請!昔日有秦晉之好,今有魏齊聯姻,堪稱千古佳話啊!”


    田布跪地,叩拜:“臣代齊候叩謝我王隆恩!”


    “愛卿免禮!”


    田布謝過,迴到原位。


    魏武王環視左右:“何人還有奏本?”


    話音剛落,殿外傳來一個沉沉的聲音:“老臣有奏!”


    滿朝皆吃一驚,不約而同地望向門外,田布心頭一震,閉目思慮。


    丞相公叔痤在仆人的攙扶下,步履踉蹌地走上殿前台階,將到門口時,公叔痤站穩身子,整整衣冠,大步走進殿中。


    全場寂然。


    公叔痤走到田布麵前,老辣的目光直射過去,似要看透他的五髒六腑。


    田布感到一股殺氣直逼過來,不由得打個寒噤,緊忙沉氣運神,護住丹田。


    對於田布來說,真正的大戰就在眼前,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在按照他與江寒的設計進行,唯一的對手就是這個突然殺迴來的老相國。


    公叔痤緩緩跪下,叩拜於地:“老臣公叔痤叩見君上!”


    魏武王當然明白他是為什麽來的,眉頭微皺:“老愛卿欲奏何事?”


    公叔痤朗聲奏道:“臣之奏是,君上萬不可聽信逆賊之言,置天下禮義於不顧,自毀先祖基業!”


    公叔痤這次是真的豁出去了,不再顧及自身安危,開口即出重話,眾臣先是一怔,繼而無不抖起精神。


    這隻總是明哲保身的老狐狸終於坐不住了。


    魏武王別過臉去,冷冷說道:“老愛卿,寡人不是要你賦閑幾日嗎?怎麽連這一日也閑不住呢?”


    公叔痤頓首:“君上,請容老臣一言!天子之位,不是隨便就可坐的。”


    “周室雖衰,但王權神授,九鼎天鑄。”


    “自春秋以降,亂象紛呈,列強爭霸,強者挾天子以令諸侯,然而,君上可曾見過哪一家敢取天子之位而代之?”


    “雖有蠻楚南麵稱王,巴、蜀響應,但究其根底,蠻楚、巴、蜀本為異族,非我大周一脈。敢問君上,大周列國可有認他們為王的?”


    滿朝寂然。


    公叔痤目視魏武王,態度堅定地自答道:“沒有,從來沒有!中原列國隻尊一個周天子!君上承繼先君基業已經多年,當知其中因由啊!”


    公叔痤之言擲地有聲,如一瓢冷水當頭澆下。


    魏武王心頭一怔,嘴巴翕動幾下,竟是無言以對,朝堂靜得出奇。


    公叔痤抬起頭來,捋一把半白的胡子,威嚴的目光掃過眾臣,朝中諸臣無不為公叔痤的威嚴震撼,即使魏武王也作聲不得。


    堂中傳出一聲輕輕的咳嗽,眾人望去,是田布。


    田布知道,此時再不出頭,就可能功虧一簣。


    “好一個王權神授!”


    田布跨前一步,二目逼視公叔痤,語調雖緩,殺氣卻是逼人:“請問公叔丞相,商湯代夏之時,王權在哪兒?武王伐紂之時,神授又在哪兒?”


    “天下禮樂早已改變,公叔丞相仍然抱著老規矩不放,豈不是因循守舊嗎?”


    田布字字如錘,言自成理。


    公叔痤心頭一震,胡須抖動,竟是無言以對,怔在那兒。


    所有朝臣也是無言,顯然都被田布的強大邏輯問住了。


    場麵越發靜寂。


    陡然,朝堂外響起一聲冷笑。


    笑聲雖輕,但在這死一般靜寂的朝堂上卻尤為刺耳。


    眾人吃一大驚,循聲望去,是一個青年大步走向殿中。


    “齊使強詞奪理,咄咄逼人,是欺我大魏無人嗎?”


    公叔痤的攪場雖為節外生枝,卻在田布的意料之中,平空裏這又殺出一人,顯然在他意料之外,田布心頭一震,盯住來人:“你是何人?”


    “大魏子民!”


    來人正是手持白圭拜帖進宮的龐涓。


    龐涓來到了安邑後,先是拜訪了同門師兄白圭,求了一張拜帖,然後才來到了城中酒肆。


    他正要點菜吃飯,卻聽到鄰桌幾人在議論魏候身穿王服上朝,丞相公叔痤急急趕往王宮的消息。


    龐涓眼前一亮,知道自己一鳴驚人的機會到了,抹下嘴巴,在案上擱下兩個布幣,徑直來到了王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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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他手持白圭的拜帖,又自稱是鬼穀門生,宮門守衛自然不敢攔。


    “你……”田布勉強穩住心神,拱手。


    “敢問齊使。”龐涓抱拳還禮,語氣逼人:“能讓在下道出您屈身使魏的真實用心嗎?”


    田布內心慌亂,麵上卻是鎮定:“且讓你說說田布是何用心?”


    龐涓冷哼一聲:“你力勸君上稱王,名為臣服,實則使魏淪為山東列國的眾矢之的!”


    “哈哈哈哈。”田布笑出幾聲。


    “聽起來嚇人喲!大魏之王德威並重,南麵稱尊,山東列國莫不臣服,怎麽會有眾矢之的一說呢?”


    “阿諂之言,是謂捧殺!”龐涓句句見血。


    “上大夫於重壓之下屈身使魏,以阿諂之言惑我君上,捧我君上為天下之主,用心可誅,因為,魏與列國同為諸侯,雖有大小強弱之分,卻無上下尊卑之別。”


    “魏若稱王,上下尊卑立現,列國豈能甘心?”


    “魏若稱王,列國必生救亡之誌,何來臣服之說?”


    “列國既不甘心,又不臣服,勢必視魏為敵,群起相抗,魏國難道不是眾矢之的嗎?”


    “大魏國與列國爭端蜂起,齊國還能甘心臣服嗎?”


    “即使上大夫甘心臣服,齊候他能甘心臣服嗎?”


    一連數問,讓田布額頭冷汗直冒。


    龐涓一番話點出稱王之舉的可怕後果,滿朝震動。


    縱使魏武王,心頭也是一震,兩眼微微眯起,眼角瞥向龐涓。


    見魏武王有所動搖,公叔痤再叩,朗聲接道。


    “君上,田布蠱惑君上稱王,無非是讓君上引火燒身,與天下列國為敵,並欲趁我與列國鷸蚌相爭之時,坐享漁人之利,田布用心險毒,罪在不赦,老臣懇請君上誅殺此人,以儆後世歹惡之徒!”


    魏武王臉色陰寒,身子朝後微仰,兩眼徹底閉上。


    龍賈知道火候到了,走到公叔痤身後,跪叩:“君上,臣讚同公叔丞相所言,懇請君上從長計議!”


    公子緩亦跪下叩道:“父候,齊人與我靈丘的血仇未報,卻突然臣服,力勸父候稱王,其居心叵測,兒臣懇請父候三思!”


    更多老臣紛紛出列,跪在公叔痤身後。


    望著紛紛叩拜於地的臣子,魏武王眉頭皺起,也終於明白,方才他們跪地山唿“我王”並非真心,此番所奏則是心裏所想。


    眾怒難犯,魏武王陷入沉思,有頃,抬起頭來,目光射向田布,所有目光齊射田布。


    田布慢慢睜開半閉著的眼,眼角斜向龐涓的門人衣著,不無譏諷道:“堂堂大魏朝廷,當真是什麽樣的人都能登堂啊!”


    時下列國流行一個不成文的規定,隻有士、大夫可以上朝,門人等同於臣仆,不可上朝。


    龐涓在拜師鬼穀子之前,雖為魏國士子,卻無官職,即使他的老師是天下聞名的鬼穀子,他依舊是個門人。


    龐涓因為心中焦急,要盡快趕到朝堂,所以未曾換上士子服飾,仍舊一副門人打扮。


    田布轉移視線這一招極其惡毒,也虧他能在危急關頭觀察到如此微末的細節。


    經他這麽一提醒,所有目光就都隨著田布的目光射向龐涓,也都紛紛注意到了他的衣飾。


    公叔痤、龐涓的意外攪局本使魏武王鬱悶不已,隻因二人句句在理,心裏有火,也不好發出。


    聽田布這麽一說,魏武王眉頭緊皺,大聲質問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闖大魏朝堂?”


    龐涓連忙拜下:“在下鬼穀門生龐涓,參見君上,今奉師命,下山輔佐魏國稱霸天下。”


    龐涓話音一落,又是滿堂寂靜。


    鬼穀門生,那可是都有著經天緯地之才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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