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尋常的一天。


    夏侯站在高峰上,晨風中,紛亂的發絲遮住了他的眼,不知道在想什麽。


    雲蘿芙將剛出鍋的甜餅子,放在雪樹手裏,見他吃得開心,還給他擦了擦臉頰的麵粉,之後,拉著他坐在崖邊,眼看旭日初升。


    那個清晨,先生說了很多話。


    讓他好好的……好好的……好好的……


    “雪樹想有很多同伴嗎?”


    “什麽同伴?”


    “和你一樣的孩子。”


    “哪裏有?”


    “天南靈濟宮,我和你師傅打算讓你去那裏修行,好嗎?”


    “你們也去?”


    雲蘿芙微笑著,搖搖頭。


    “那我不去,我要和先生師傅在一起。”


    曾經的他,離開族群後,就像在泥潭裏緩緩下沉,孤單,彷徨,心無歸處,目無著落,那是常人難以理解的寂寥。


    後來遇到師傅和先生,他懂了許多,也獲得了許多。如今,別無所求,他隻希望永遠這樣,不用孤零零的。


    唔……


    如果可以,還希望師傅不要那麽嚴厲,總要他打遍這方山水,不管是天上飛的,地上走的,還是水裏遊的,才算學有所成。


    可是,種地能吃飽,打人家幹嗎?


    雲蘿芙輕聲道:“但是我們不能永遠陪著你啊。”


    “那我就永遠陪著你們。”


    雪樹眨了眨眼。


    雲蘿芙抿著嘴,淡笑著握住雪樹的手,目視著遠方,眸子裏映照著朝霞。


    “雪樹乖,叫聲……娘親聽聽。”


    “娘親!”


    “嗬嗬……”


    夏侯不知何時來到兩人身邊,他抬手抓住雲蘿芙的手,默然不語。


    “相公,還記得那片湖嗎?”


    “當然。”


    “多好看的湖啊,你非要在裏麵洗臭腳丫子幹嗎?”


    “洗給你看呀。”


    “誰要看你洗腳了。”


    “本來想洗澡的,你在一邊盯著,我臉皮薄,沒好意思……”


    “貧……”


    雪樹聽著,忽然臉色一怔,察覺到了什麽,便要轉過腦袋。


    “雪樹。”


    夏侯叫住了他,“給你娘拿件披肩來,別讓她……著涼了。”


    雪樹愣愣地站起身子,淚珠不斷滑落。


    夏侯撫摸著肩頭靠著的腦袋,嘴裏哼起了莫名的曲調……


    那年。


    “你就是打出春熙路,號稱禦字號最強丹境的謫仙使?”


    姑娘手中持劍,以劍柄指著他。


    “姑娘,我都打出春熙路了,就不是謫仙使了。”夏侯石英在湖畔搓著腳丫子,哼著小調,望都不望她一眼。


    “你起來,我們一決勝負!”


    “別吧。”


    夏侯石英搓完腳丫子,開始摳鼻子,他是真心服了這些年輕修士,自打他七領花紅,斬了不少有名妖邪,爾後打出春熙路,成為千年來第一個脫離謫仙司的禦字號謫仙使,就是站在了風口浪尖上。


    想拿他當墊腳石,一戰成名的各門菁英修士一茬一茬地來,躲都躲不了,那些修士以前還顧及他的身份,不好尋上門,現在嗎,這不……


    “你不敢?”


    小姑娘柳眉一豎。


    “劍宗的?”


    “嗯。”她點點頭。


    又是劍宗大爺,要是個男的,早給他丟下湖裏喝水了,夏侯狠狠想著,卻是個女人,打贏了勝之不武,打輸了丟臉丟到姥姥家,太虧了……


    “不打,再見。”


    夏侯想溜。


    “你站住!不然,我動手了。”


    “不站住,你要動手,就照背後砍,我不還手,完了,我就跟人說你背後偷襲,讓你換個名頭揚名天下。”


    “……”


    年輕……夏侯搖搖頭。


    “可是……我不想成名啊。”


    “那你找我幹嗎?”


    “前陣子,你在多歧城傷了我同門?”


    “額……”


    夏侯想了想,好像有這麽迴事,前些天,他路過那裏,聽聞有妖怪頻頻襲擊城鎮,害了好些性命,於是搜了城外百裏深山,將那隻臭貂精拖出洞府,一刀結果了,然後也算滿載而歸,迴程時,卻遇到一群劍宗大爺,說是領了師門任務,還在附近官府和百姓麵前誇下海口,要拿貂皮迴去複命……


    “關我什麽事。”夏侯道。


    劍宗的人還算“客氣”,提出拿錢買。


    “不賣……”


    夏侯如今沒了拘束,硬氣得很,看不上那兩個子兒。


    那隻好江湖規矩了。


    “你是……他們的師姐?”夏侯問道。


    “關你什麽事。”


    那姑娘臉色微窘,低聲老實道:“是……師妹。”


    夏侯眉頭一揚,“你來找我,他們造嗎?”


    姑娘先是搖搖頭,又認真道:“我比他們厲害的!”


    夏侯就覺得腦殼疼,“不是,你是不是覺得打贏了我,取了東西,迴去後,他們就會高看你一眼,把你當迴事,不覺得你是小丫頭片子了?”


    姑娘聞言微低著頭,沒有迴話。


    夏侯拍了拍腦門,天底下的小姑奶奶怎麽都是一個思路,他不由想起禦字營裏的小師妹,那個小惹禍精,“娘的!禍事都是這樣搞出來的,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斤兩,趕緊迴家去,你是遇到了我,要是個邪魔外道,你這會兒已經……”


    夏侯伸出雞爪子,隔空撓了她兩下,接著禦空而去。


    輾轉多地後,夏侯落在一顆歪脖子樹上,長歎一聲,無奈道:“我……服了,別的不說,你禦空遁術的本事肯定比你師兄們強。”


    這風風仆仆的姑娘像個小尾巴一樣,死死吊在他後麵。


    “和我打!”姑娘舉劍道。


    “好!”


    夏侯下一刻出現她身後,還將一件雪白的大衣,披在她身上,並在她耳畔道:“東西你的了,別再跟著我,我要去會我十七八個相好的,你跟著,解釋不清啊……”


    說完,他轉瞬消失。


    姑娘抓著衣服,卻傻傻問道:“這是什麽啊?”


    “你要的貂皮……大衣啊,姐姐!”


    空中傳來迴響。


    “可是,我們還沒打呢?”她喊道。


    “哥哥我認輸啦!”


    ……


    再後來,兩人是在修行界盛世“刀劍論武”的擂台上見麵的,司儀喊道:“天夷劍宗三才山雲蘿芙,中天原散修夏侯石英。”


    夏侯走上階梯,一見對手模樣,腿腳差點踩空。


    那驕傲地宛如白天鵝般的雲蘿芙單手舉劍,自信滿滿道:“來打!不準認輸!”


    “哈哈哈……”


    二郎山高峰之上,盤坐著的夏侯石英想到了什麽,放聲大笑。


    雪樹在他身後很是擔心,自從先生走了,師傅一頭黑發幾日間花白一片。


    “雪樹來啦。”


    夏侯眉眼含笑,衝他招了招手。


    “師傅……”


    “我不礙事,生死有命,我和雲娘此生也算無憾,硬要說點疙瘩出來,便是當年她懷有身孕,給仇家傷了身子,導致……唉,不過,咱們老夫老妻歸隱後,卻能撿到你這小家夥,縱使有些遺憾也彌補了,她最後讓你叫了聲娘,你也就是我兒子,夏侯雪樹!”


    雪樹跪倒在地,“爹爹。”


    “你是男子漢嗎?”


    “嗯!”


    “你一個人能好好活下去嗎?”


    他沒有勇氣迴答,於是痛哭出聲……


    夕陽西下,夏侯摸著他的頭頂,輕聲安撫著,“我相信你的,孩子。”


    ……


    ——先,父夏侯石英,母雲蘿芙,之墓,子夏侯雪樹立。


    高峰頂,他背對著墓碑,坐在夏侯常坐的地方,希望能看到父親眼中的景色。


    日複一日。


    一天,南方仙人受故人所邀前來,他乃靈濟宮靈妖殿修士,收到夏侯石英生前傳書後,來此接引一隻妖猴,拜入門下。


    雪樹搖了搖頭。


    仙人歎息離去。


    他向往那個滿是同伴的地方,但也害怕,害怕沒有先生給他主持公道,害怕沒有師傅收拾那些欺負他的家夥。


    或者……


    他不害怕,他隻是舍不得離開“家”。


    他蜷縮著,在峰頂經受風吹雨曬,仿佛變成了石頭……


    不知過了多久。


    天邊驀地傳來炸響,他茫然地抬起頭,身上的塵土嘩啦啦滑落。


    似乎是猴群的棲息地……


    他要去看一眼,下了高峰,路過久未打理,而瘋長的菜園子,順手摘了幾個瓜果,塞進嘴裏。


    真餓啊……


    瀑布下的淺灘附近,本應到處有猴子嬉戲,今日空無一猴。


    雪樹四下看了看,卻在水裏發現一條巨大的蟒蛇,那蛇軀上滿是猙獰的刻痕,看著極為淒慘。


    他悄悄靠近著。


    忽然,猩紅蛇血籠罩的水麵下,一道紅光射來!


    他連忙抬手遮掩,一個紅色的珠子就這樣黏在他的手心,頃刻間,一股暴虐殘酷的思維占據了他的大腦。


    他眼前血紅一片,渾身筋肉蠕動,心髒瘋狂跳動。


    好……


    好餓啊……


    恍惚間,他順著河流,來到下遊,河岸邊有一個人族正在垂釣……


    好餓啊……


    口水順著他的下巴滑落。


    他慢慢走向了渾然不覺的釣魚人。


    噗!


    年輕的劍者從空中落下,一腳將猴頭踩進了泥沙裏,他看著雪樹手裏的紅色珠子,微微皺眉,然後放下了手中的劍。


    這時,釣魚人摘下鬥笠,發出了懶散的聲音。


    “哈欠兒,張安士,找到那條妖蟒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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