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樵歸來。


    小尼姑悶悶不樂地走在路上,絲毫沒有往常躥騰山野的愜意,昨日草叢中的片刻光景,反複出現在腦海裏,讓她感覺渾身不自在……


    一腳踢飛路心的石子,完了又覺得腳趾生疼,她習慣性地撅著嘴,上麵仿佛能掛個水壺。


    她正走著,突然一個人影手持著長物,蹦到了路中央。


    她嚇了一跳,還以為遇上剪徑的賊人,待看清後,俏臉一寒,冷聲道:“張安士,你還敢迴來,不怕我向師傅們告發你?”


    張安士有些心虛,他目視地麵,默默道:“我今天不是來找你吵架的。”


    小尼姑瞅了眼他手中的長盒子,覺得像是暗藏兇器,眯著眼睛說道:“那是來打架的?”


    “不不不……”


    張安士聽著連連擺手,然後握拳放在嘴邊,輕咳一聲,假裝嚴肅道:“我是來交涉的。”


    “交涉?”


    小尼姑一臉狐疑。


    “嗯。”


    張安士舉起盒子,說道:“我把這個給你看,希望你能將長命鎖還我,還有,昨日是我不對,希望小師傅能原諒在下。”


    他抱手作揖,顯得極為誠懇,隻是麵向地麵的小臉上,滿是揣揣不安,這小尼姑性子變化無常,別像昨日那般,突然翻臉,將他收拾一頓。


    先生常說,君子有錯會用實際行動來彌補,小人有錯則用花言巧語來掩飾,他昨夜可是絞盡了腦汁,才想出這辦法,就指望能將長命鎖“贖”迴去。


    “這個給我?你……丟過來。”


    小尼姑眸子轉動,見四下並無異常,一番思索後,說了一句。


    張安士搖搖頭,“不是給你,是給你看,這東西珍貴,可不能亂丟……”說完,他前行幾步,將之遞了過來。


    “你別動!”


    小尼姑向前一步,接了東西,又立馬後退三步,眸子死死盯著張安士,生怕他突然撲上來。


    張安士見小尼姑隨手打開盒子,忍不住囑咐道:“還請小師傅輕些。”


    “神神秘秘的……”


    小尼姑被勾起些許興趣,打開盒子後,發現內裏是個卷軸,她腋下夾著盒子,然後緩緩將之打開……


    隻見上書:陽城華彩圖。


    平陽燈會的盛景緩緩呈現,躍然紙上,那百燈相疊的金山,那熙熙攘攘的人群,那形狀各異的燈彩……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忍不住將畫作高高舉起,西下日頭的光輝灑在紙背上,畫中的世界陡然一亮,一切活泛起來,她猶如置身於燈會鬧市,在一片喧囂中,感受到了燈火的燦爛。


    許久後,她麵目柔和,從紙後露出半個腦袋,輕聲道:“哪裏來的?”


    “嘿……”


    張安士見她明顯受用,傻笑一聲,有些驕傲道:“我父親往年的得意之作,哦,他可是遠近聞名的書畫大家。”


    小尼姑抿著嘴,微微點頭,突然覺得眼前的少年,也不是那麽麵目可憎,人還挺好的嘛……


    畫卷較長,她不能完全展開,想了想,便動動下巴,讓張安士過來拿著一頭,少年熟悉陽城,又略懂畫道,還不忘主動給她講解了一番。


    兩人在林子裏低聲交談,直至天光漸淡,小尼姑才戀戀不舍地收起了畫。


    這時,張安士摸摸鼻子,說道:“是不是可以把長命鎖還我了?”


    小尼姑眸子微動,然後輕輕一笑,說道:“當然啦。”


    少女陡然顯露笑顏,少年看得一愣,直到長命鎖遞到他眼前,才迴過神來,接過東西。之後,他發現時辰很晚了,便伸手去拿畫作,豈料小尼姑將畫往身後一別,滿臉無辜地搖了搖頭,“我的……”


    “啊?”


    張安士眨眨眼,不知道什麽情況。


    “一物換一物,長命鎖換陽城華彩圖,有什麽問題?”小尼姑笑了笑,提起柴火,轉身離去。


    “不是!”


    張安士連忙追了上去,“此物是我父親的,不能交於他人,否則……”


    他屁股和手板可要受罪了。


    小尼姑轉過身子,倒退走著,微笑道:“那好辦啊,拿其他東西來換,對了,下次再拿畫作來,可記得,我不要那些假山假水,要有人的,許多人和許多屋子的世俗之畫……”


    她身形矯健,提著重物,還走得飛快。


    張安士大唿小叫地追了會兒,便氣喘籲籲地停下了腳步。


    那銀鈴般的笑聲很快消失在樹叢間,他開始覺得自己被耍了,這哪裏是個慈悲為懷的出家人,分明是個……是蠱惑人心,專門使壞的小妖精!


    晚膳,席間。


    張父冷不丁問了句,“我那陽城華彩圖呢,之前還放在書架上的?”


    張安士臉頰一抽,又故作冷靜,將準備好的說辭,說了出來。


    “我學堂一同窗喜好書畫,之前我們談及父親畫作,他再三求我,兼是惜畫之人,我便借他觀賞了。”


    “哦……”


    張父捋了一把山羊胡,覺得自己給兒子長了臉,微微一笑,然後又問:“哪家子弟啊?”


    “額……李小旦。”他隨便說了個名字。


    張父聽著一愣,然後皺眉問道:“可是西城商賈李家?”


    “嗯。”


    “哼!商人之家,可敢請老夫畫作入門,明天拿迴來!”


    張安士臉色一僵,心想自己非說那小子的名字幹嗎……


    張母聽著,卻柳眉一豎,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兇什麽兇啊,那畫是你命啊,讓你拿去賣錢補貼家用,你不肯!給人看看能少塊肉嗎,還要迴來,兒子不要麵子啊,瞧不起李家,人家賣胭脂花粉怎麽了?那滿城的夫人小姐,誰不指著李家的好貨見人……”


    張母一打開話匣子,就如江河決堤一般,滔滔不絕。


    張父被一陣劈頭蓋臉地數落,卻無力反駁,最後一甩筷子不吃了,離席時還瞪了眼張安士,意思很明顯,不拿迴畫來,哼……


    張安士一邊哭喪著臉,一邊言語安撫幫了倒忙的母親消消氣。


    第二天散學,張安士迴了趟家,又風風仆仆地趕往城外。


    尼姑庵後門的小路上,拾樵歸來的小尼姑見到少年後,倒是不意外,反而有些難以言喻的喜悅。


    這傻傻的小施主怎麽這麽老實……


    張安士拿出另一副畫,小尼姑迴庵裏悄悄取出《陽城華彩圖》,兩人確認沒有內鬼,達成了交易。


    少年全程麵無表情,拿到東西後,轉身就要走。


    小尼姑叫住了他。


    “怎麽就走了,不給我好好講解一下?”


    少年冷著臉,說道:“我以誠待你,你卻戲耍於我,如何能與你交友?”


    小尼姑站在牆影裏,看著遠去的少年,眸子裏滿是失落……


    夜晚。


    少年心情煩躁,輾轉反側。


    忽然,他看到枕頭邊的白手絹,不自覺地摸了摸手臂,想到見他受傷急忙跑來的小尼姑,想到她鼻尖的汗珠,想到她關切的神色……


    我是不是有些……


    他掀起被子,將腦袋一蒙。


    拾樵又歸來。


    “你怎麽又來了?”


    小尼姑淡淡說了一句,然後打開後院的柴門,就要走進去。


    “我來還東西!”


    張安士臉色有些局促,兩手奉上了洗得雪白的手絹,小尼姑接過東西,站在那兒,微低著頭,也不說話。


    “那個,一直沒說,謝謝你,謝謝你那天為我治傷……”


    “唔。”


    小尼姑默默道。


    兩人之間,開始安靜……


    “那畫呢?”


    張安士頗感尷尬,出聲打破了寂靜,“就是那副《煙花江渡圖》。”


    小尼姑眸子一亮,“你等我一下。”


    之後,她取了那副畫來,兩人坐在後院柴門外的石階上,張安士給她細細講述此畫由來,和畫中種種,燕都萬山江渡口,每年都有一次煙花大會,無數花船跨江而來,隻為一賞美景,那年夏夜,他舉家出遊……


    良久後。


    小尼姑想到什麽,有些猶豫,又有些掙紮,最後她盯著旁邊的柴禾,下定了心思,說道:“就算你還我手絹,又給我講解,我可……可不會把東西還你哦。”


    張安士聽著一愣,然後站起身子,看了眼天色,笑道:“我以後要當宰相……”


    “什麽意思?”她問。


    少年拍了拍腹部,“肚子裏,船撐得,小尼姑自然也容得……”隨後,他像個小大人一樣,負手離去,頗為瀟灑。


    小尼姑見他即將遠去,咬了咬嘴唇,站起身子喊道:“我不叫小尼姑,我叫蓮千葉!”


    世俗世外,蓮門僧尼皆以蓮為姓。


    張安士頭也不迴,抱拳在左肩上略一致意。


    那晚,他心情極佳,於窗前讀書,研習書上學問,忽聞父親書房傳來了叫喚聲,“我的《煙花江渡圖》呢?!”


    張安士臉上愜意盡失,不由地以掌抵額。


    這還有完沒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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